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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人 ...

  •   东苍元年,隆冬。
      不明山朔雪凌空,苍茫彻顶,满地雪白,风声呼啸。

      屋门未关,寒风裹挟着风雪毫不留情的拍打进来,呼了诏丘一脸的雪水。

      这时候很该有人七窍玲珑心,自作主张去阖上门扇,但实则是这位祖宗发了令,余人想动,都不敢。

      但仔细瞧一瞧,或许能发现,一位是不敢,一位是不打算管。
      他们排排站得整齐,像是两个漂漂亮亮恭恭敬敬但屁用没有的哑巴。

      肩上挂着的两件绸面斗篷本是勉强贴连,经他咳来咳去终于扣不住,哗啦一声曳坠下去,正好激起一道苟延残喘的金光。

      那是一道阵。

      金光结印,余晖松松陷落,想必已然圆满,到了该消阵的时辰。

      诏丘微微低头,带着困乏的眼神在地上扫过,一时没看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再度闷咳一声后,哑巴之一拾起两件斗篷,拍净灰尘,准备再覆到他肩上。
      诏丘忍无可忍:“两位,不解释一下吗?”

      此话甫一落地,距他三尺,也是最近的一个高冠长发,身着蓝袍的青年张了张嘴,声音却轻柔得可怜,生怕吓到他似的:“师兄……”
      他看看诏丘看看别处,看看别处再看看诏丘,欲言又止,“你……活过来了。”

      诏丘心道,真是好生刺激。
      却也如他所料。

      青年不自主的向前迈了一步,一张温文尔雅的脸直凑到他面前,桃花眼含着好深的一层潋滟水汽,话里含着浓浓的小心翼翼,“你不记得我了吗?”
      诏丘嘴角抽了一下,觉得这句话很难答。

      约莫一刻钟前,他刚醒过来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清。

      覆眼手帕窄长,香气浅淡,灯火昏黄,经手帕一遮可谓所剩无几,于是诏某勉强睁开眼睛,目光所及除了迷蒙飘渺的一层白,就只有澄红微微,单调得让人心慌,且困惑。
      四肢微涩,血液流贯的感觉有些异样,像是被陡然打通阻石的山涧溪水,一霎的汹涌过于猛烈,甚至泛着痛意。
      试着探查周遭的脚碰了壁,发出“砰”的一声。
      闷闷的,不大响。
      他就用这好似树枝凑成的委屈手脚,勉强坐直了身体。
      然后就看见一具极其澄澈华丽的冰棺。

      没错,棺。

      通体纯白,毫无杂质,其上灵气环绕,仔细查看甚至可以看到如丝灵气缓缓没入他体内。

      千万思绪从脑中翻飞而过,诏丘瞪大了眼睛,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荒谬啊。”

      周遭是陌生的屋舍,目光所及是陌生的陈设,身躯压着陌生的……棺,饶是诏丘自诩定力好,心底也狠狠颤了颤。
      他自觉这个地方怎么看怎么克他,实在不能久待,攒了一点力气,立刻攀着棺壁,用着一个不甚雅观的姿势爬了出来,然后“啪”一声。
      四肢力气瞬间被用尽,他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有什么坚硬的物件被他带了出来,正好硌在他掌心。

      第一个人就在此刻推开屋门,大步奔进。

      来人看见他掉在地上,惊呼一声,忙不迭的把人扶起,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地放在茶案边,然后不错眼珠子的盯着他。
      更妙的是,这人藏在衣袖里的双手紧握成拳,满脸恍惚,好似正亲历一场大梦,灵神激荡,瞳孔剧颤,但就是不敢动。

      他盯着盯着眼圈就发红,又悲又喜,看着滑稽,又隐隐有些可怜。
      诏丘看着他砸下来的一颗泪珠子,挪脚避开,开口说了第二句话:“能否先给口茶喝喝?”
      给他盯渴了。

      面前这位有良心,利落用袖子揩了眼泪,弃了小茶盏,直接抱了一个圆口茶壶来,诏丘毫不顾忌形象抱起来就喝,茶壶生得狂妄,圆肚圆脑口径极大,可以盖住他半张脸,他喝得急,不小心被呛住,眯着眼使劲咳嗽一通,再睁开眼,一个人就成了俩。

      两个看着颇为俊秀的男子,排成一排,一个年长些,和故人的面容重合,另一个年轻些,看着三分面熟,都着蓝色常服,看他像是在看稀世珍宝。

      喝完茶,又疼又麻的嗓子舒服了很多,血液开始流通,四肢也和暖过来的诏丘,无比清晰的感知到屋内还未褪去的某个不知名法阵的余力,刻骨的寒冷直往人骨头里钻,他难耐的蹙着眉,打了一个喷嚏。
      于是两人分别脱下自己的斗篷,毫无章法的裹在他身上。
      诏丘就是顶着这么个荒诞的打扮,回看前者的眼睛。

      他问:“师兄,你不记得我了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

      上天入地,数尽九派四宗十六门的修真弟子,能面不改色理直气壮不带字号这样叫他的,只有一个。
      他唯一的倒霉师弟严温。

      想是这样想,但诏丘开口开得端庄,甚至造作的浅吟了片刻,才道:“长洐。”他顿住,环首看了一圈自己所处的屋子,“这是哪里?”
      严温看着更局促了:“不明山。”
      “哦。”诏丘点点头,片刻后慢半拍的反应过来,眼睛瞪大了,“什么?”

      严温的嘴还算好撬。
      他以前就是门派里脾气最软的,现在被这样用质问的目光逼着,不用诏丘开口,他就把事情的来由竹筒倒豆子似的全盘交代了。
      他尽力坦白得委婉,但是这样文邹邹的套词根本不管用,于是诏丘再度默然片刻,把他费尽心思编出来的场面话凝成了一句:“我死了,你把我房子拆了,用玉棺润着我的尸身,然后现在把我的魂魄拉了回来?”

      严温眼含热泪,沉重的点点头。

      诏丘很想端起茶盅喝一口压压惊,手心碰到白瓷,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嵌在他掌心和壶身之间,硌硬得慌,他摊开掌心,发现一枚指节大小的极薄玉片,不偏不倚,正好贴在一道极深的疤痕之上。
      看这枚玉片的样式,应该只是一组器具的其中一个,诏丘伸手朝脸上摸去,果然在脸侧、额心和下颔各处摸到了相似的玉片,足足能握一把。

      “玉覆面?”

      诏丘呢喃出声。

      古籍有言,玉可维持和强健魂魄,保肉身不腐。
      玉覆面是玉器的一种,修道者用来安魂定魄,引纳灵气,或是置于重病之人面部,以玉的润泽之气换得康健祥瑞,但下界的百姓只把这玉覆面作一个用处。
      陪葬。

      玉片贴着皮肤久了,总还是有点温度的,诏丘用指腹摩梭其上纹理,眼底有一晃而过的慨然,然后他又立刻浑不在意地扔掉了一手的玉片,双眼发亮:“那我死了多少年?”

      有什么答什么,诏丘问什么他答什么的严温被这句直白的话噎了一下,一半是羞惭,一半则是不忍,垂着脸装死。
      这毕竟是个不太吉利的问,会戳到活人的肺管子,诏丘看他一副不想回答的样子也不好强求,视线西移,定在另一位青年身上。

      说实话,诏丘见他第一面,就对这人很有好感。

      须知他从不喜欢哭啼之事,虽然际逢生死,情绪激烈一点也算正常,但这自家师弟站他面前抹了这么久的眼泪,还是很让人招架不住的,他眼看着自己的故居一片愁云惨雾,想劝又劝不得,好不容易碰上个波澜不惊悲喜不露的人,于是就越看越顺眼。

      于是他慈眉善目的看着这位蓝袍小公子,也不逼严温了,客气道:“这位……”

      他想着换一个人绝计可行,然则事有疏漏,他连来人姓甚名谁都不知,求知的心思卡了卡,只好先抛了此等疑惑,堆起慈祥的笑来:“这位小公子,是哪家的修士?”

      不同于严温的犹豫,此人毫不含糊,面色一派平静,目光沉沉的自报家门。
      他眼睑低垂,利落干脆地作了极其妥当恭敬的一个揖礼,然后道:“弟子齐子游,拜见师尊。”

      有那么一瞬间,没人说话。
      严温是无话可说,那位面容俊朗的青年惜字如金,更没有多的好说,于是他们就杵着,等着诏丘来说点什么。

      但是诏丘脑中晃过一片茫然,低低“啊?”了一声,没再有声响。

      这个自称是他徒弟的人,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大眼睛软乎乎,一害羞就往人身后钻的小萝卜头相差太远了。

      不仅仅是身量被拉长,骨肉大变,像是积土深厚的丘壑被一夕吹干净,五官瞧着几乎是顷刻就陡绝起来,眉峰如聚,眼窝却与之相反,深陷下去,瞳色极深,鼻正梁高,蒙晕一片。
      如斯淡然,如斯疏离,如斯冷漠。

      嘴唇倒是未变,不厚不薄,不显绝情,也不显可欺,嘴角平直,勾唇撇嘴都显得生动且坦然,本是最藏不住情绪的面相。

      也归功于此,这声“师尊”,他才敢略略犹豫应下来。

      似乎是误解了诏丘的意思,齐榭抬起眼皮,一板一眼的解释:“字是掌门师叔起的,师尊还可同从前一样,唤我阿榭。”

      他话说得亲切,面上一点亲近都没有,敬意倒是不少,诏丘刚才对这位小公子加以青眼,不到一刻钟,又觉得他这个模样总让人觉得心酸。
      酸的不是这个看着没什么意思的徒弟,而是酸自己。

      究竟得死了多少年,才能错过一个人这样本该不动声色层递的成长过程啊!

      他暗自扼腕,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走了不是一年半载那么简单,于是叹了口气,揪着最重要的也是他最想知道的敞开了问:“那我究竟死了多少年?”
      严温再度收敛了声气,默默低下头。

      看面前两人,容貌不同,面上却是出其一致的不忍心,好像他要的答案是个多么打击人的数,诏丘没指名道姓,严温就心安理得的装哑巴。
      他有些不耐。
      报一个数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思绪乱飞间,好像有人凝视,后知后觉的望回去,却见齐榭垂下眼睑,一派神色并不显波澜,好像方才那一道晦暗难明的目光只是诏丘的错觉。

      “十五年。”
      他蓦然回道。

      诏丘琢磨了一下,点点头:“还行。”
      只是从一个姿色尤甚面前两位的美男子变成了一个稀里糊涂的糟老头子了而已。
      他一点都不难过。

      诏丘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把两件斗篷脱下来,一股脑堆在低眉顺眼的严温手上,看着脚下冰霜正在慢慢褪去,金光阵印也早就陷进地底,屋舍除了看着很穷之外,也没什么不好,于是站起身走到冰棺之前。
      严温揣着斗篷,怎么也不明白那句“还行”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就看见他抬起脚就要往冰棺里钻。
      他的指尖伸到半空,有人比他手快。

      齐榭握住他的手腕,眼中情绪复杂难辨,就在诏丘以为他要说什么的当口,腕上一空,齐榭收了手。

      他有些不解,却见齐榭微顿的同时,又有两个修士飘进来。
      一个穿着莫浮派常服,面色沉肃,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波澜,却在垂身时莫名其妙从右眼坠下一颗泪来。另一个穿着白色常服,因为站的位置有些偏,看不清容貌,枉论不知滋味的眼神。
      诏丘都要笑了,盯着严温:“怎么回事?还带了两个护法?”
      为何而来?见着了死人诈尸来凑热闹吗?
      哭什么?见着老头子于是掉泪助个兴?
      真是搞不懂。

      他无奈的摇摇头,没有兴致去问这两人的来处,径直往棺边走,严温被他这不肯休止的架势吓到:“师兄,你这是干什么?”
      他以前也不是动不动就哭的性子,现下却又从右眼坠出一颗晶泪,正好和护法之一凑成一对。

      诏丘随意站定,先抽回自己被抱得生疼的手臂,然后挂着笑解释:“我想问的已经问完了,诸位……”他扫视一周,一一略过认得的不认得的人,“请回吧!”

      他要自己躺回冰棺消化消化今天听到的话,顺带凑合一宿,至于以后嘛,遇上了再说罢!他诏长溟就是这么个随遇而安的人。

      严温满目焦急,面露疑惑:“师兄,你不和我们回门派吗?”
      诏丘更疑惑:“回去干什么?”

      他刚才可是听齐榭叫严温掌门师叔听得真切,虽然自己这个师弟脾气软了一些,但遇上原则上的事情那可是毫不含糊,心里有主意着呢,也能拿捏分寸辨别是非,做掌门应当是极其合适的,他不打算回去凑执掌一派的热闹,自然要在他这个小窝窝里待着。

      严温急得嘴角冒泡:“你刚醒过来,身体有无大恙我们尚且不知,这荒山又逢深冬,什么名贵药材珍稀灵植都没有,而且,而且……”他而且半天,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你总归是莫浮派曾经的首席大弟子!”

      他温言相劝:“师兄你就同我回去吧!”
      诏丘不知哪根筋没搭对,坚决摇头:“不回!”
      严温循循善诱:“你不想看看莫浮派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吗,那可是你待过许多年的地方……”
      诏丘闭上眼,言辞坚决:“不想。”

      严温看着被急得要跺脚,诏丘看他没什么说辞了,拿捏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权当向三个后辈道别,就要抬起腿往冰棺里面躺。
      棺里还放了其他的玉石,应该和玉覆面一个功用,诏丘伸手拨了拨,以免这些物件占了他休憩的地方,忽而又想起什么,回过头:“长洐,你记得明日送一些器具到……”
      他“到”了一半,身子一僵,还未恢复完全的内力感知到一张符纸贴上了他的后背,晕倒前耳边是他的好师弟语气沉肃,
      “师兄,得罪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修真文啦,大家开心就看看,多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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