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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有缘 ...

  •   画船泊晃,豆火半跳,很不情愿的咬住了浓墨夜色,淌得地上一片潮湿的晕黄。
      小舟一摇一晃蹭到江边的时候,稀哗势头大胜,辗转递出一道沉闷的叹息。

      今日秋雨奚落,长黏蓑衣,害得褚阳提步出船,被抖了一脚的浑水。

      但他未曾停留,提着不会被雨浇熄的一只阔肚灵灯,急匆匆向前走。

      山居位于半山腰,木梁不长,角柱不高,前无门匾后无华庭,孤苦伶仃还地处偏僻,简单得近乎简陋,山民用不上,游人看不起,遮风挡雨的最大功用还是他施了隔绝小阵换来的。

      他推开紧闭的门扉,脱去蓑衣,从怀里拿出一堆被护得完好,甚至还带着体肤温热的药包,先扒压了一下被面。

      又短又窄的拱起最上,是一张除了鼻子眼睛哪里都被捂得严严实实的皱巴巴小脸。
      小家伙很白,死白的那种白,很瘦,木棍那样的瘦,也很小,褚阳身为医师识人无数,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不及一岁的婴孩。
      弃婴。

      捡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正在山间挖草药,山道湿滑,山风森寒,这个小东西被单薄的一层布裹着,一只野狗瘸着腿跑过来,细细嗅过,呜咽低嚎一声就跑了。
      他抹掉婴孩面上的一点湿滑犬涎,探脖脉的手顿了顿,愣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顶着阴绵润雨,湿漉漉的赶回山居。

      隐居近五年,他早就习惯了着布衣出步行,爱摔不摔爱累不累凡事只靠双手的日子,若非太山派偶尔有人与他传信,没人知道昔日的首席蜗居在这样一个地方。
      也正因此,他五年未曾试过如此重法。

      以医术行世,他救过的人上到八十老妪下到新生幼子,见过的生死危急实在太多,见过类似的情状,却没有一次真的要用上如此法术。
      顿在床前,他一直在出神。

      曾有人说,褚阳此人,虽则啰唆起来讨人厌,管东管西凶不拉几好不烦人,但什么都会一点,用处颇多。
      还曾有人说,褚阳此人,身为医修忧心忡忡悲天悯人,身为首席决断干脆行事端正,堪为典范,见他如见定水石。

      法术轮转到尽头的时候,他的手却是抖的。
      温和灵气缓缓收束,纯白带着微金的一团融进小家伙的身体里。

      魂魄安定,床上的婴孩动了一下,仅有的抽泣像是小猫扯着嗓子叫唤了一声,片刻后就噎了。
      褚阳从山下买来羊奶,心情复杂的将人喂得睁开了眼,然后很像遭了莫名其妙的报应,小崽子一醒就开始嗷嗷哭。

      很要命。
      对于他这种孤身男子来说,更是要命。
      哪怕他是医修,见过折腾人的小孩子,还是觉得要命。

      因为每日喂羊奶的同时还要时不时熬一点药,灌一点效力特殊的符水来稳住他乱得要命虚得要命的神魂,褚阳被折腾了差不多两年,这位祖宗堪堪能下床,实在和药太有缘。
      所以褚阳在某一日给他喂药的当口,板着脸塞汤水,眼神掠过屋内某一筛和他秉性相同的药草,看床上的人喝得苦哈哈的,当即给他取了名字。

      草胜为庄,宛后归一,复投童。

      庄宛童三岁的时候,还不能跟着师兄们下山,每天鼓着腮帮子蹲在他师父腿边,企图骚扰他,让他烦不胜烦将自己赶下去。
      但他烦人的招数很幼稚,就是跟着当尾巴。

      褚阳就算是个隐医,那也是个很负责且很厉害的隐医。治过的人将他的本事传出去了,别说是住在山腰,哪怕是住在乌漆嘛黑鸦雀不闻的山洞里、悬崖边,也有病患哭喊着追过来要他救命。
      再加上他不喜繁华,收的寥寥诊金都是为了弟子们的生计,很少管自己,清贫如此乐在其中就算了,时不时在某个野村小镇支一个义诊摊子,一天能散出去好多药材。
      山居药材的贮存完全供应不了他如此消造,虽然对这位师父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但诸多弟子不敢去问他以前都是哪来的东西可耗,只好两腿甩飞替他采。
      所以褚阳每一日都很忙。

      洗药、制药、配药、熬药,研究药方,看医书,然后再洗药,如此反复。

      他秉性喜静,也就对着病患要话密些,又不苟言笑,弟子们不敢惹他。

      但庄宛童不一样。
      他在这方面胆儿肥。

      每日师兄们背着器具出门,他眼巴巴目送他们,等到人都看不清了,就跑回来扒着褚阳的腿,大叫,“师父!”
      褚阳就会很无奈的应一声。

      这片山的山居增加不少,很多都住着褚阳捡到的弃童孤儿,或是病得不行,被亲眷送上来续命的半大少年,一个都没敬过拜师茶,但一致叫他师父。
      庄宛童撒娇:“我也想和师兄们一起下山。”

      褚阳拨开他,冷酷道:“不行。”
      庄宛童假哭,“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褚阳捂住他的脸,“闭嘴。”

      庄宛童就真的哭丧着脸到一边去对手指画圈圈了。

      但他这次委屈完,下次看到师兄们下山,贼心不死去而复返。
      褚阳被骚扰得烦,后来看他就跑,跑不过就装瞎,在看书的时候要用书挡住脸,在分药的时候要用药挡着脸,晨起要用衣袖挡着脸,时不时还要抖抖腿,将烦人的小萝卜头摇下去。
      那些师兄们天天看笑话,“宛童又在讨师父嫌了。”
      庄宛童坐在褚阳的脚上扣湿泥巴,气得要命:“才没有才没有!”
      转头又开始叫师父。

      褚阳真的顶不住这样的招数,被那么点大的人嚎得耳朵痛,走一步要在他身上绊三回,有一次终于受不了了,“过两年下山。”
      庄宛童乐得见牙不见眼:“好嘞,谢谢师父。”
      他年纪最小,又是唯一一个被从小带到大的,谁都晓得这一位是真的经不起折腾,很明白褚阳的苦心,从不多嘴。
      天可怜见褚阳如此板正,不得不说了一句套词才能哄住他,庄宛童竟然如此较真,掰着指头数日子。

      他不嚎了,每日乖乖喝药乖乖吃饭,站在院子外给人打下手,以为表现良好能“减刑”。

      他嗓音嫩,唤人又糯,听得人心里甜丝丝的,其他师兄每次下山都会给他带有意思的书册和好吃的,让他聊解乏闷。

      某一次他咬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梅花糕,嘴边一圈白屑,突然扭头问了一句,“师父,我是你捡的,为什么我不跟你姓啊?”
      褚阳正在院外晒草药,闻言微愣:“怎么突然问这个?”
      庄宛童蹲成小小的一团,惆怅道:“山上的人越来越少了。”

      住在山上的“弟子”半养病半学艺,褚阳手段了得,教过的人没几年就可以出师,所以身边人来来走走,也就庄宛童是个落根定下的,叫师父叫得最理直气壮。
      那些“师兄们”来时对他亲亲热热,走时还对他亲亲热热,但一去难再回。

      他恨恨咬了一口梅花糕,“我讨厌离别。”

      褚阳排药的动作放慢,长睫微垂。
      庄宛童以为自己跟他姓,就算是关联最密切的人,可比下界的血脉至亲,便可以永远不忧惧分离,一辈子就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苦头了。
      转过脸,却发现褚阳在发愣,于是犹犹豫豫唤了一声,“师父?”

      这一声,将褚阳叫回了神。
      他漆黑的眼珠子转过来,端肃峻厉的面容在那一瞬有些松动,似乎就要说什么了,却只是眼神掠过庄宛童手里的梅花糕,瞧向了山坳下的一片疏朗树林。

      山风送寒,枝晃飒飒,翕然难停。

      他微微叹过,只说:“你并非没有亲生父母,不跟我姓,是以表敬重。”
      庄宛童撇着嘴,“师父,那我的生身父母是谁?”

      他人小个子小,但说话偶尔会显出与年纪不符的一丝端重,眉目渐渐长开,神色温和。

      关于他的身世,褚阳没瞒,但也从来没有主动提及,因为他并不打算如此较真,用个什么法术来剖开庄宛童的前世今生,所以只是含混着答了一句,“别多想,你不是被丢弃的,至于……算是全部亡故了吧。”

      庄宛童又撇撇嘴。
      还不如不问呢。

      褚阳不喜撒谎,也不擅撒谎,庄宛童瞧他面容无异,却顺着波澜山风捻了一下指腹,像是抹开了一片山雪。
      那一瞬,薄日微光突然变得刺眼,他半阖眼睑,突然觉得这个身影很熟悉,但并不是朝夕相处的那种熟悉,而是他恍然入梦,看清了记忆深处的某道虚影。
      但很快他就摇头否认了。
      他只是突然没分清现世和梦境。

      他吃完了梅花糕有些口渴,跑进居室里摸了一杯水。
      清水很烫,他蹲坐在门槛上撅着嘴吹,盯着他师父在院中各处走。
      树影垂落,在褚阳往来的深衣深鞋和坑陷土层上投出斑驳碎迹。

      庄宛童一口一口抿着水,心想,师父真好看啊。
      于是冷不丁的,他就开口了,“师父,那你会成亲吗?”
      这么好看一张脸,不去祸祸小姑娘,好可惜的。
      而且师父成亲了,他就有亲师娘了,有娘了哎!

      自他长大了点,又喜欢看书,能明白的东西越来越多,不需要别人啰唆提点,褚阳也就越来越寡言。
      但今日,这个问法直白得戳人肺管子,褚阳也不知道怎么就扭过头,将庄宛童赶回屋里去,“人小手倒是长。”
      小崽子在褚阳脸上看到一丝恼怒的红晕,但还没来得及多问,就被门板“啪”的扇了一脸风。

      褚阳在这头难得蛮不讲理,转身却倏然皱眉,摸出了怀里的一只玉佩。

      那是一只白玉双耳结圆佩,玉身镂空雕青山纹样,中间嵌着一个阴刻的“太”字,白穗上有一块黑乎乎的灼痕。

      这是他的私佩,因为上容法术不多,不比弟子牌,他很少佩戴,但亲近之人都见过。
      曾有一次下界行医,他背身在写药方,有人素手微撑门框,脚边轻纱曳动,探头时眉眼弯弯:“仙师,那是什么?”

      褚阳不喜欢和病人有太多纠葛,尤其是女眷,于是很客气有礼,但很敷衍的回答:“玉佩。”
      然后退了一步。

      那姑娘明显讶过,不太高兴,但明白他在避什么,颔首也往后退,却不小心绊上门槛。

      褚阳不好伸手捞,直接甩了玉佩上的一道灵力出去,缠着她的手腕将人拽了回来。
      站稳时,那姑娘就显然很高兴了,立刻作了一个得体婉约的礼,“多谢仙师……”她嗓音清灵微颓,带着病态,但不知怎的有点乐见此景,笑意压都压不住,“的玉佩……”
      她手里托着一锭金,笑着要递来,褚阳婉拒:“多了。”
      那姑娘抵着下颔琢磨,“哦,可是家中只有这个,仙师若不敢收……不如将玉佩卖给我,它对我有恩呐。”
      这个选择做不了,褚阳被她盈盈瞧了一会儿,脸皮挂不住,飞快写好药方,窜走了。
      连诊金都忘了收。

      那是一个打小体弱,积病日久的大小姐,家中人非说此病需得徐徐图治,上书请了十几回,褚阳每次硬着头皮去,揣着十几两金子回。
      后来越揣越多,十几人围着给他塞,实在要命,褚阳招架不住,终于有一日将玉佩送给了那姑娘,也终于不用收金子了。

      他想,玉佩中好歹有几丝灵气,加一个可通音讯的小法术,也算对人家负责。
      却未曾料到,他在西岭山匆匆稳住惶惶弟子时,会有人因为传信虚境,蓦然吐血悲怮急症。
      再赶到府中时,就是白纸深土,天人两隔。
      他跪在棺前亲自写下婚书,要连着玉佩一起烧掉,却被那姑娘的胞弟红着眼睛抢下。
      那人说,生死有命,姻缘天定,有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愿嫁你。

      于是他们夺下婚书,退回玉佩,与他拜别,余生无往来。

      那时褚阳沉默的任随他们拜礼,看他们全部红着眼圈,用了最后一丝客气将他送出去,大门轰然关上,天边落雪。

      世事不可说矣。
      他在很多地方,总是重蹈父亲覆辙。

      他曾经风光无限,前程近乎圆满。

      只可惜,未闻喜事,噩耗频传。

      那之后他乱七八糟取了一个化名,收了弟子,来去自由的晚辈们谁也不知道这位低调的师父是一位销声匿迹多年的修士。
      不知道他曾名满天下,一身端重清明。
      不知道他曾悄悄上过西岭山,在师弟的躯壳前静立。
      不知道他自诩医长,却接连败绩。
      不知道他未能见最后一面的人太多,再难回头。

      他们只是偶尔听这位师父说,他凭运气找到一个孩子,挽救一条性命。

      他的口气淡淡,很显然是救过了太多人,不以为意,但又略有不同。

      庄宛童不过几岁,还在爱闹腾的年纪,好不容易能出去,上树掏蛋下河摸鱼,浑天斗地忽悠别的小孩子,偏生每次还能全身而退,在褚阳勃然大怒之前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热乎乎的叫上一声师父,就算真惹了祸端也能面不改色说出个一二三,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后来庄宛童又大了一点,不再皮包骨头,依稀能看出命相面容了,褚阳才惊觉,这孩子的眉目像了云见山三分,但性子并未承了云见山的温和端方,而是打了个弯,直直奔了诏丘的混不吝去。
      他连失两位挚友,痛丧爱妻,窝在山间不知年岁,凭着运气找回一个小孩子。

      他想,既是这样,这孩子便是与他有缘。

  • 作者有话要说:  宛童是一个中药名,宛的理解是曲折,消造那个造算是四川话里消耗的一种方言表达,可以参考造作的造,以上解释并不完全科学,看看就好不要较真哈!
    关于那个姑娘,写的时候塞不进去了,在作话提一句,褚阳的未婚妻因为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是下界中难得有表字的大小姐,单名一个祎,字流音。
    下一章的时间线很早,是在诏丘拜师前,是填孟家的坑,涉及人物有闻端,邓木歌,孟家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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