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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墨竹难吟 ...

  •   幻境消散。

      佟立远坐在掌门高座之上,单手撑膝微微俯身,没说话。

      他单手捏着一个茶杯,眼神微虚,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一点变重。
      喀嚓一声,瓷器自碎,殷红鲜血滑落,滴在他的竹纹衣袍上。

      下面的弟子看得惊心,他却状若无事,随意甩走血珠,懒懒问了一句:“人走了吗?”
      弟子回:“走了。”
      佟立远拧着眉,“他和掌门说了什么?”
      弟子答:“只放下一个纸包,然后道谢。”
      蜻蜓点水,来去匆匆。
      怪得很。

      佟立远偏着头,眉梢很轻的挑过,片刻后压下眼睑,神色却更加怨毒。
      衣袍飞动,他冷声命令:“别跟。”

      独自一人迈到掌门居室的时候,守门小弟子都吓了一跳。

      因为自从佟立修受伤,这一位从未踏进半步。
      连掌门严重到要请太山派褚长老不可了,他也是随耳一听,呲笑一声丢出个玉牌,任随想救人的忙不迭去请那位和青天剑宗不对付的医道大佛。

      甚至连这位大佛主动相谈,他也是背身翻着书,不知道听没听,等到人啰唆完,冷冷瞥一眼就叫人送客。

      不上心,不在意,置身事外,毫无温情。

      虽然不知道掌门的伤势何来,但门中弟子都不无惊恐的想,这一定是和长老有关系的。

      但他们不敢不开门。

      可能是太久没进这间居室,推开房门之前,佟立远甚至可笑的犹豫了一下。

      没记错的话,是十五年。

      有人看似随意的流连下界,其实是在躲。

      他在床榻前站了一会儿,盯着那张熟悉但泛着惨白的面容,笑色收敛,风流不羁沉落,反而是骨肉抑或是神魂中刻着的一丝冷淡浮出来,俯身看过去的时候,会显露很深重的疲乏和厌倦。

      佟立修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做出这个表情,唯一的一点端倪,是他和自己决战之前。

      那天夜色深沉,无边旷野中是凄寒的风声,像是难以休止的鬼哭。

      佟立修姿态优雅,连不得不提剑的动作都是那么慵懒,无所谓得恰到好处。
      远眺的眼神收回,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哎,阿远,我们是不是从来没有好好打过?”

      他们斗得太狠了,即便完全不是一个路数,该耍赖的耍赖,该阴毒的阴毒,还有一干命苦心苦的弟子使尽浑身解数阻拦,段掌门时不时呵斥一顿,强行将他们关起来再放出来,也没能让戾气消减半分。

      他们但凡相见,不是在横眉冷对四目呲火,就是在横眉冷对四目呲火的路上。

      佟立远的怒气越烧越旺越烧越凶,偏偏佟立修此人天生一捧火油,佟立远看他一眼,恨不得直接提剑劈碎了整个大殿,将他掐着脖子埋进烟尘缭绕的废墟里生生捂死,再倒吊在梁下放血陈尸三年才好。

      段掌门未过世时,他的怨气还只显于色,只一双眼睛日日淬毒追着佟立修燎烧,直到后来,
      变本加厉,肆无忌惮,怒火攻心,刀剑暴戾,日日都是不得解脱的恶鬼。

      他记得自己站在大殿中,满眼空洞,站得笔直,其实动弹不得,麻木的看着弟子红着眼睛挂着泪,合上棺木,然后一起噗通跪倒在地。
      最开始是啜泣,后来嘤嘤噎噎的声音大了一点,最后直接有小弟子嚎啕大哭。

      他在一片令人头痛的乌烟瘴气中望过去,看见佟立修跪在地上,连眼圈都没红一个,双手安然放在膝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再回过神的时候,就是小弟子愕然惊呼,连滚带爬要来劝架,而他祭出长剑,剑锋就抵在佟立修雪白清瘦的脖颈上,细长血线蜿坠,浸透了纯白的衣袍。

      “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

      佟立修就抬眼看过来,笑着回:“你问这个干什么?”

      长剑划下,被搁置的一大白自动出鞘,为剑主抵挡了这一记杀招,剑鸣震震杀气磅礴,掀飞了一圈披麻戴孝的小弟子。
      他们不敢来劝了,怕成为剑下亡魂,棺前真的只剩他们师兄弟两个。

      段掌门此人收徒要比其他几派尊长多一点,是以遭逢意外,可以挑选的后路也要多一点,但他什么话都不说,甚至尸身都被送回眉州城了,佟立远才晓得师尊留下的掌门令。
      里面言辞简短,只嘱咐了两个弟子。

      佟立远怒不可遏,咬牙切齿:“佟掌门,告诉我,昨夜,你在哪里?”
      他依令守在门派中的时候,掌门生死未卜陷落大阵的时候,这位被寄予厚望的首徒,在哪里?

      佟立修的眼珠色浅,很容易显得疏离,但他平日妖里妖气,谁也没心思在意此等异状,甚至剑架颈侧,伤口愈深,他还是弯着眼睛,“你想知道?”

      佟立远怒火攻心,差点没有一口血喷出来,忍住几欲眩晕的痛苦,震开一大白,重重往他身上划了一剑,一脚当胸踹,然后黑着脸走了。

      而后,就是长达十五年的权责易主。
      有人久居下界不归,而有人拼命在找。

      因为实在不知道将人找回来是要干什么,弟子们怕他们一相见就大打出手,还不如维持这个诡异扭曲的现状,至少门内不会再死人,所以即便他有实权,下面的人承了长老令,也不敢找得尽心。

      那他就只好自己来了。

      既然自己这位师兄最爱自由,那他就三天两头下个绊子,总有他烦得受不了不得不回山的时候。
      他很清楚佟立修在哪里,但并不想自己去捉,于是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冷眼旁观他今日在遂宁城东惹得一位姑娘芳心暗许,明日在遂宁城西勾引来一家小姐情意绵绵,偶尔去一趟其他地方散散桃花,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
      他要想不被发现,或是过得逍遥自在一点,确实选大派寥寥修士平庸的遂宁最好。
      但荒谬的是,他的做派丝毫不像在躲人,甚至有时不需佟立远施法,找一两个浪荡公子哥,就能晓得这位以阔绰貌美著称的大客去过了哪个秦楼楚馆。

      直到有一日,这位高调自在的佟掌门突然飘去了嘉州城。

      于是佟立远设下大局,提剑杀来,除了找到阔别多年的亲师兄,竟然还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他发现有人总是在护着他的另一个仇敌,或是那位仇敌的弟子。

      佟立修,花花公子,韵事无数,桃花一堆,勾搭过的姑娘不说一千也有八百,往往是用了就扔,有的甚至等不到雨露之欢,听一会儿小曲儿,听高兴了就挥手大赏,一顿温情撩拨之后,再无下次。
      更厉害的是,就算这样,他也没搞出个什么私生子,也没提过结契成婚,红颜知己多得要命,但都是晨曦浅露,抖一抖就没了。

      人人都能留住他,无人能留住他。

      多情,又无情。

      他提剑指着佟立修的时候,后者的眼神正从远去的两道蓝色身影上收回。
      不过他们一个是竖着,一个横着,都被他这个始作俑者折腾得浑身血痕。

      说不痛快,当然是假的。

      但他看着自己的师兄松了一口气,又堆出那种风流的笑意,好像他也只是一个深陷泥沼的可怜人,而佟立修的所有耐性,都是一种垂怜。

      得胜一筹的快活立刻变味,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跳梁小丑,面容古怪的扭曲了一下。
      所以佟立修问,他反而不想冷落,呲笑一声,“怎么,掌门怕了?”

      这个称呼让佟立修愣怔一瞬。
      佟立远几乎是兴致盎然的看着他的表情因为这个称呼回落,成了个淡然,又更加复杂的表情。

      这么多年,他们确实没有好好打过。

      所以刀光剑影,长剑激鸣,飞沙走石掀起了阵阵狂风,百里内生人不近,蔓草枯树被连根拔起,荒颓之中,愈发暴戾的招式招招取命,闷了多年的怒气终于有了泻口,他越杀越凶,另一人不得不愈发凝神运力,死死格挡。

      某一瞬长剑泛出一片森白寒光,映得对面的人一脸怪异的神色,佟立远倨傲回身,一剑下劈,荡出一道横跨天地的沟壑,桀然昂首,甚至有了一点笑意。
      “师兄……”

      佟立修颔首,应了。

      一大白被松松握住。

      他们二人师出同门,一个首席一个次席,身手本就差不多,真打起来,胶着抗衡难分胜负,只是长剑剌扣出的火星都能烧穿一整片荒原。

      实际上,剑招和法术之下,地面确然有了澄黄的烈色。
      灼热烫人的火舌燎过衣袍的时候,佟立修微微一笑,“阿远,我累了。”

      下一瞬,一大白应召而起,寒光冽冽如拓星子,锵然刺来,佟立远冷冷抬手一挡,被震得往后划了十几步。
      他绕了一个巧招,以退为进,逼他展露绝学,果然见得一大白浑身戾气大涨,嗡鸣战粟。
      杀意如刻,只会是绝招,佟立远一剑划去,却没能再进分毫。

      喉结滚动,却是佟立修重重咽下了血沫。

      他惨笑道,“我意自绝,与你无关。”

      一大白没入心脏。

      佟立远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一片。
      他下意识甩了佩剑猛冲过去,恨不得将他咬死,声音却抖得要命。

      “佟立修!”
      混账!王八蛋!疯子!
      “你宁愿死……”

      血色爬上双眼,他同样诡谲妖冶的美貌因为古怪的表情扭曲到了极致,单手扯起佟立修的衣领,毫不客气拔出长剑,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逼他在如此绞窒的痛苦下保持清醒。

      “我绝不让你如愿!”

      那时已然入夜。
      对于青天剑宗的所有人来说,那是一个死都忘不了的噩梦。

      不知为何出门的长老佟立远夜行而归,袍角被烧得破破烂烂,漆黑的炭结牵连着难以目测的深重血迹,他满目阴炽,脸色沉得可怕,如同罗刹降世,长剑出鞘两寸,落地就劈碎了山门,斥道,“都给我滚!”

      他们都很有眼色,早就要滚了,抬头看见了什么,愣是没滚成。

      那是一柄森然长剑,剑气熟悉至极,剑身大扩近榻,驮着一个更加狼狈昏沉不醒的男子。

      这样的伎俩,他们看过不下百回。
      以前总是有人脑子抽给长老送美人,被后者勃然踹走都是幸事,因为到了后面,这位丧心病狂的人就会将他们全部丢去牢狱,死死折磨,还剩一口气就带回来,续命继续囚禁。
      所以青天剑宗的医修总是哆哆嗦嗦来医人,哆哆嗦嗦又走,长此以往,反而习惯了。

      但那一天,有幸在场的医修觑了一眼来人面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那是他们,风流浪荡,失踪已久,单挂了一个高名的甩手掌门。

      掌权的面色阴沉,恨恨剜了地上的人一眼,抬脚就走,没说要救还是不救。

      医修们抖得像是筛糠。
      拂袖就走的那一位屁都不放一个,前因后果什么都不说,虽则他从不打杀门内弟子,但轮到这一位,谁也不敢去猜自己是不是还会像以前救人一样,囫囵个儿动手,囫囵个儿收手,战战兢兢间落得一个完好无伤。
      他们来不及商量,硬着头皮救,累得大汗淋漓,然后悲催的发现,这一位,他们救不了。

      佟立修从剑上滚落到地的时候,他的四肢就已经开始发硬了。

      于是他们先斩后奏,先想尽办法去请了唯一一个可能有办法的人。

      那一日褚阳匆匆赶来,一身白昙长袍,落地钻进掌门居室里,一手血出来,就说要找人。

      医修们只顾得上最紧要的,垮着冷汗问,“敢问褚长老,我派掌门,保得住没有?”
      褚阳洗干净血迹,“保得住。”
      他们抹一把冷汗,“伤入心脏且是本命剑反噬,可有解决之策?”
      褚阳脱下染血的外袍,漆黑的眼珠子转过来,“有。”

      一干医修谢天谢地恨不得抱着他的腿一起哭,但被泼了一盆冷水,“但是如果有人不配合,我就不敢保证了。”
      医修们又哆哆嗦嗦问:“怎么配合?”
      “我先去请一个人,你们如常照料,余下的……”褚阳满脸悲悯瞥过青天剑宗正殿的方向,“就看造化吧。”

      那时,佟立修还昏着,褚阳脚步不停就说要去莫浮派,让他们先准备好,但没有立刻走,而是毫不客气闯入正殿,和佟立远说了什么。

      佟立远在床外的一把客椅上坐下来,单手支着下颚,呲笑了一声。

      褚阳当日说,“至亲至爱可激生念,仇敌不可。”

      但他还是来了。

      床榻上的人躺得安详,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和淡然,眉峰却是蹙起的。

      屋外明光淌进,又被轻纱屏风挡出一幅残破的影画,边缘支张妖孽,中心却是淡的。
      佟立远盯着这个东西,自说自话。
      “你从来都是如此轻松。”

      修习功法也好,与人交涉也好,永远胜他一筹。

      哪怕最初为人子女,他们还不是师兄弟,只是血脉至亲。

      对于父母无缘无故的偏爱,他当然有过愤懑,不过后来想开了,人心偏颇,得天独厚是独子才能享受的待遇。

      他很少被分到最好吃的东西,很少被第一个想起,很少被关心冷不冷饿不饿,很少被人守在床前,在温哄里安然入睡,哪怕他的生辰明明和哥哥是同一天,却只有另一个人,能收到最真心的道贺。
      就只因为他诞生那一日,家族遭逢大难,差一步就至倾覆,有人不幸,也不祥。
      世人总爱将难以遭受的祸端和心悸归结于旁人,以求良心安宁。

      但都没关系。

      他得到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有人会将东西悄悄塞过来,问他冷不冷饿不饿,笨拙的蹲在床头讲完道听途说牛头不对马嘴的恐怖故事,然后在仆人的惊唤中窜出去,佯装无事回到居室。会将自己的生辰礼分出来,帮忙藏到衣柜里,然后从街上偷买来一包糖给他道贺。

      世上有得必有失。

      但他唯一不明白的是,自己枯坐在一棵树下,有人问他,“弟弟,你真的要走?”
      他说:“你以为我想?爹不疼娘不爱,我留在这里干什么?”
      第二日醒来,为何就只看到空荡荡的隔间居室。

      有人欠他的太多了,以至于他每见一面,就会生出无边的怨愤和苛怪。

      佟立修曾在出剑之前,扫过远走的某一对身影,漫不经心对他说,“有时候挺羡慕长溟的。”

      佟立远双手交握,恨到极致,困乏到极致。

      他说:“......佟立修,我恨死你了。”

      没有人生来就是要爱谁,他恨的是抛弃和隐瞒。
      偏偏,他最厌恶的一切,全部都落在身上,不可逃脱。

      勉强忍住了想一脚踹上去的欲望,他陷入靠椅,阖上眼。

      床榻上的人倏然抬了抬手指。

      世人不知,如一守护和行差踏错,都需要付出代价。

  • 作者有话要说:  青天剑宗支线,over!
    明天应该会写褚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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