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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见山 ...

  •   数以万计的手指从地底抓爬而出,在漫无边际的荒山之顶破开深土,带着几欲抓破天穹的架势,如同尖刀破空,煞然袭来。

      阵法显象会承阵主念力,这一点所有人都很清楚,但诏丘不是一般的阵主,他是创阵人。
      换而言之,这东西有多狠戾,就表明诏丘创阵时倾注了多深重的念力。

      晏清从未如此彻底的感受到,阵法会和创阵人有多么深切的联系。

      长达十数丈的金线跳跃到脚边,如同锵然刺出的细线,带着削肤断骨的力道倏然旋转起来,金线延荡之处,深色的土色都被蒙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光辉,随着金线绕行的痕迹一层一层荡出涟漪。

      同色幻手密密麻麻,几乎布满了整个阵界,旋割的金线昭示阵法的杀意,几乎晃出虚影,却难以对这些幻手有丝毫影响,而是给这些东西渡上更加华丽,近乎是奇诡的光芒。

      晏清能接触到的修士里,大多是当代名望颇高,或是修为深厚前程了得的各门各派尊长或是其座下亲传弟子。
      这些人或多或少熟于几道高阶阵,能凭一己之力将阵法发挥到无与伦比的地步。

      譬如困灵阵,又譬如容象阵。

      也归结于此,她得见诸多无边光华的高阶大阵,按理来说早就该对这样的场面无动于衷,再不济也能稍微淡然一些,却在阵法显露的一瞬,难以避免的悚然心惊。

      阵法的虚象,十成是承了创阵人的心念,此人要它如何,它就得如何,因为阵法脱身于创阵人,如同被其亲手捏造,一点一滴,千万变换都不过是那人心念的显象。

      千万幻手蒙着金光破土而出,如同从地狱爬向人间的恶鬼,筋骨紧绷凌厉似锋,嘶嚎着要将高居尘土之上的人一起拖往炼狱。

      底土震震如立巨鼓,几乎震碎骸骨的麻意正好爬到脑后的时候,晏清看见站在阵中的人淡然站起,一无所觉的弹开了指尖的几颗血珠。

      那是诏丘故意为之。
      第一滴鲜血落入阵中,正好落在金线迸发的源头,只一瞬,彻骨的麻意就消失了,漫无边际的阵界倏然收束,停在了齐榭和严温的脚尖之外。

      一把她不识得的长剑漠然扎在森然土层中,诏丘瞥过刀剑折射的微光,微微挪了挪步子。

      第二颗血珠落在割扫而来的金线正中,剌割的攻势瞬间停住,无边阵界只剩下朦胧的金晕和几条颜色深些的线条,像是被铺展开的底画。

      到这时,阵法上唯一还在挣扎扭动的,就只有攀附的澄金幻手。

      肢体面容一类,千变万化不好掌控,但凡捏得不对都会很难看,所以涉及此道的创阵人一般不会生造出什么面孔,而是依据自己所见,扫出自己最喜欢,或是最讨厌的模样,作为阵法的显象。

      困魂阵的千万幻手探地逾三尺,自然而然扭出了指甲、指节、手掌、手腕和手臂。

      灭生阵既然要杀人,那很容易被造得丑陋,以世间极恶之相面对阵主存了杀意的生灵,最好能吓死对方,恶心死对方。
      但诏丘这个不一样。

      诡谲的幻手长短不一,却毫无疑问都有极其凌厉漂亮的骨相,手指纤瘦,指腹极薄,明明金光泛泛,却像是拢着一层近死的苍白,腕骨突出,牵扯出流利森长的臂线。
      千只万只抓探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纠葛到死,爱恨交织的美感。
      以貌惑灵,以力杀灵,颠覆人心喜恶,可谓心机深重。

      晏清没见过这样的灭生阵。
      但她恍然想起,自己少时见过这东西,不过远坐在席上,和当时的高台深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浓重白雪,只匆匆晃过一眼那铺天盖地的金光。

      当时那汹涌的金光缠裹着她未来的师尊云见山,也和另外两名修士纠缠拉扯,现在却掉了头,一致向内,缠住了诏丘的神魂。
      而最接近阵眼的漂亮线条,无一例外,全部死死扎进了诏丘的身躯里,钉住了创生者。

      诏丘手上的大半血都蹭在了土上,将微冷的土层都融化了一块,但不多,只是小小一片,还不会让齐榭生气。
      至于他指尖剩下的那几滴......

      他的眸光在地上粗略扫了一圈,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

      他修长匀称的手指被血液缠成一片惨红,白皙的肤色原本勉强能看,经此一裹却变成了死一样的白。
      如雪白发垂落,他伸出干净的手捂住阻碍动作的长发和衣袍,慢慢躬身。

      指尖和幻手相触的一瞬,血珠从上至下渡了过去,如同在一捧水里滴入浓墨,被拢住的幻手指尖瞬间成了澄金带红的颜色,漂亮得令人心惊。

      诏丘一手拔剑,一手维持姿势不动,微微侧头对他们说了一句:“退开一点。”

      破魄冽啸一声,招来一道惊雷。

      不久前才见过的乌云翻滚扑涌而来,眨眼间聚成深浓的一层,黑压压停在诏丘正对的九霄苍空。
      云层墨黑,内里滚出几条极其锋利的电光,如同被闷住太久的森白鬼火,就要燎破云层直劈而下。

      齐榭和严温的隔绝法阵快要融成半圆的时候,头顶轰隆一声巨响。

      诏丘抬眸朝某一处眺了一眼,指尖微蜷。
      森然白电劈到眼前的时候,一道可破雷电的白光锵然横扫,破掉了齐榭和严温设下的阵界。

      紧紧抓裹小腿的幻手愣了一下,从诏丘的身躯里抽出,似乎倏然变得温柔起来,在空中凝滞片刻,化成金色水流,哗啦一声散入阵界。
      水花四溅扫了诏丘满身金色碎点的时候,雷电劈了个空。

      诏丘立身远望,对着匆匆赶来的褚阳说:“褚师兄,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瘦长的一抹雪白身影孑然立世,褚阳持剑杀来,瞬息就到了诏丘眼前,并没有多解释,漆黑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只说:“长溟,抱歉。”

      困魂阵还没破,现在也不是很着急了,诏丘听到他这个话就开始头痛:“打住!”

      褚阳这辈子都没给他道过几回歉,唯一可以参考的前鉴,就是他把自己骗进了好大一个局中,差点让他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现在诏丘听到这些字眼就大感不妙。

      他微微叹息,将负伤的手背到身后,因为角度刁钻没让任何人看见,然后才不无遗憾的对着身前的人。
      “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就算再聪明,你我相交多年,若你再次诓我,我未必有能力分辨出来。”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信褚阳,从不怪褚阳,因为他为何如此行事自己大概能猜出来,毕竟是他造的孽,被前债追着讨几笔利息也不算冤枉,所以褚阳之前种种,他都可以忍受。

      但人心是遭不起一次次利用,和一次次欺骗的。

      这也就注定了他可以被骗一次,却未必受得住第二次,更何况下手的是他友人。

      他们年少相识,交际延绵,以前尘往事为起始,必然会深展到往后岁月,能挡得住千万种刀砍剑劈挑拨离间,受得了恶意谩骂和诡然算计,却不能是刻意为之的欺瞒。
      而且是这么多年。

      褚阳的乍然现身,最一头雾水的就是晏清,她茫茫然立在一片旷寂之中,一身的霜寒被无故生出的心悸抖得干干净净,她顾不上困魂阵对外人的排斥和吞噬,飞身踏来,不敢相信:“师伯......”
      微微转动的眼珠漆黑如墨,点过来的眼神却清明如镜。

      晏清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眼神。
      褚阳确实身居高位,一身威肃,极其擅长挑人毛病,待人待己都无比严苛,但可能是自己和他关系匪浅,又隔着云见山这一层,褚阳的威慑总是有分寸的,会在她面前收敛一大半,像是一种偏爱。

      某一次她摸了一把凡剑试图再现剑谱上的招式,反被这东西割出一道深长的伤口,嘴巴一瘪就开始哭,肿着眼睛在西岭山乱跑,满脸都是泪,腿脚走得发麻,手心里的血红淌了一片,跟着她的足迹一直滴答到某一处偏僻演武场后的雪野。

      和她碰上的弟子都试图安慰,但他们和她不亲,安慰未有效果,她下意识要去找云见山,却先碰到褚阳。

      歪倒的竹编背篓旁,她师伯半蹲刨开了深厚的积雪,正低头找着什么,利锄尖端刮出一片刺耳的声响。
      晏清吸着鼻子走近,血液不小心滴在褚阳铺散在地的雪白长袍上。

      他听到抽泣,抬头扫过一眼就晓得发生了什么,淡然使唤了一个小弟子找来伤药,顺手给她包扎好,深邃的眼瞳在她脸上盯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说:“继续哭吧。”

      他并不是讽刺和说反话,而是真的在嘱咐,但他站起来时身量高拔,晏清立在如山阴影中,反而被吓到,哆哆嗦嗦“啊?”了一声。

      褚阳不太会安慰人,只擅长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也不顾晏清手上还有伤口,一把塞了铁锄到她手上,看晏清愣愣不知所措,憋了好久憋出一句,“世上能依靠别人的事情确实不多。”
      他蹲下来,“等我挖完这个,再陪你练剑吧。”

      泪珠挂在脸上凉得很,晏清站了一会儿,半知半解跟着蹲下来,像是寻求安慰的一根白萝卜。

      她爱哭的性子是从幼时便养起来的,又因为遭逢大祸双亲亡故,唯一算得上前缘深的齐榭另拜了师门,并不能日日来探望,所以她脆弱得很有理由,俨然把哭当成了宣泄和习惯。
      但那日跟在褚阳身边,看他安静又专注的刨出了自己不识得的一些药材,擦过土屑的修长手指捉起她的后领,再带着她这个尾巴慢悠悠找回被愤愤丢在地上的凡剑之后,她就不是那么喜欢哭了。

      云层如同倒悬的深渊,就停留在头顶,映得周遭暗沉一片,像是坠入了深夜。

      晏清瞪大了双眼,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想问什么也不敢问,茫然的搓了一下手心:“师伯,我不懂。”

      她前前后后来无常山探过好几遍,次次铩羽而归,也想过是不是什么人盯上了她,每每提前布局,没让她察觉端倪。
      这些东西影响了太山派的弟子,影响了小十七,小姑娘一直精神不济,而晏清再也不敢带她过来,于是孤身相赴。
      她想知道是谁布局?是要求什么?又是为什么求?怎么非要招惹到太山派身上,招惹到自己身上。

      不明真相的滋味不好受,更何况她得拜掌门,修行到如今年岁,能困住她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晏清曾想过这背后是什么天之骄子在操纵也说不定,届时她必然要生设困缚的法术,亲眼看一看那人是什么心计,什么心肠。

      这样执拗又忿忿的念头,到褚阳面前就变了。

      她一边在自嘲自己言行不一,一边在想万一褚阳有什么苦衷也说不定,或者哪怕设的是灭生阵,但本意并不是奔着本派弟子来的,只是阴差阳错,将他们牵扯进来。
      她给师伯找了很多借口,甚至可以一一递出来等着他挑,唇瓣翕张,却不知道要怎么说。

      褚阳冷淡的眼神瞥过来,却好像什么都听到了。

      晏清听见他说:“小十六,是师伯对不起你。”
      明明没解释,又像是说了所有。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言辞寥寥,却成了最难招架的寒刀冰刃,疯狂捅入脑仁。
      冷风呼过来,像是抽了她一个狠狠的耳光。

      原本以为自己能摆出的睥睨架势,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根本施展不出来。

      修士修行,很容易就会跟着诸多心法的道理变得冷淡,即便不是血脉断绝也是亲缘淡薄,她却在一瞬间生出难以计数的悲怆心绪,怨怒惧恨全部涌上来,让她的脸惨白一片。

      明明心里是滔天怒火和无尽的悲怆,晏清的脸上却只有困惑。
      “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几乎是哑着声音说出这句话,千万质疑不解被破出泻口,反而轻松了一些。

      “为什么要设下困魂阵?是要杀谁?困谁?”
      “为什么利用我?利用长溟师叔?”
      褚阳默然,晏清的眼尾红了一片,泪光反而给她全身上下蒙了一层风霜,“师伯,求你了......”
      她近乎哀求了,“能不能告诉我。”

      自从云见山去世后,曹婉归隐,师弟云屿淡漠得近乎是陌生人,褚阳是医修,却总会在得空时指点她的功法,捎来几本剑法册子,将翻找到的一些残碎心法修补完整送过来,多嘱咐几句。
      连当年门派遭逢惨事,师伯执拗的要归隐离开西岭山,也和她认真道了别。

      这是她在世上最畏惧也最尊敬的人,是师尊去世后最关心她的长辈,她的至亲至信。

      晏清近乎茫然的盯着褚阳,突然恨恨抿了一下唇瓣,“师伯,你明明知道,十七她......”

      罡烈的剑风扫来,几乎是瞬间就劈到了面门。

      但那并不是冲着她的。

      身法带出的猎猎长风掠过身边的时候,诏丘正好抓了她一把,将她拽离褚阳身边。
      而与此同时,洇入地底的金光阵法再次显露凶相,幻手锵然抓破土层,差一步就可以把她拖进去,碾碎神魂。
      诏丘的手再快,晏清现在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脚步慢了半拍,被拖离阵界的时候堪堪感受到了高阶阵带来的磅礴灵气。
      幻手破阵伴随着可以震碎骨骼的巨响,痛意和麻意只是倏忽一瞬,晏清却不得不弯下腰捂住了耳朵。

      没了诏丘的压制,这就是最凶最戾的阵法。
      而它是灭生阵,也就意味着,如此心念,全部都是毫不遮掩的......杀意。

      比刚才更加深浓的乌云翻滚而至,似乎引召了周遭百里的全部戾气,轰隆一声巨响,白电滚出。
      遮天蔽日的墨黑一片,天地呼啸变色,只有被闷在云层里的一点亮光像是劈开厚布的寒刃,冽冽显着光。
      在这样荒颓的荒山之上,乌云罩顶,他们都只能看见对方的一个模糊轮廓,像是墨色画卷中潦草无形的几道错笔。

      诏丘拽过晏清之后并没有止步,瘦长的一抹身形如风掠过最近的几人,一直路过了齐榭。
      后者在奔行的当口和他对视过一眼,下一瞬,齐榭飞临阵中。

      云层越来越厚,似乎是在酝酿可劈碎天地的惊雷。
      困魂阵最中的几只幻手锵然扎入齐榭的长腿,毫无阻隔的融入他的肉身,扒住了他的神魂。

      他太清楚这会是什么感觉了。

      风涡积聚,在头顶形成尖旋,最顶高控于九霄,郁色布满了整个无常山的天空,如同肌肉虬结的巨手,撕扯下了整片苍穹。
      幻手开始被卷得碎形,齐榭朝远处扫过一眼,声音冽冽:“缄言召来!”

      天雷乍出,斜劈而下,雪白的亮光带着可撼九泉的颤粟锵然劈入地底!

      金光大阵骤生裂痕,齐榭引剑入地,“破!”

      千万金光洇化成粼粼水波,虚幻鬼手被游荡而来的风暴搅碎,寸寸断裂,化成了照彻长夜的光尘。

      破阵金光渡到诏丘身上的时候,他持剑而立,修长的手指握着破魄剑柄,剑尖折出诡谲寒光,照出另一人惨白的面容。

      “能让褚师兄不惜欺瞒晏清也要相助,殚心竭虑也要庇护的,也就只有你了。”
      长剑一动,在那人森白的脖颈上刺出血线,诏丘眼中寒光跳动,一字一句念出声,
      “云师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4章 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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