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厌胜 ...
-
此干净绝不是指的洁净无尘，诏丘顷刻便想到无常山上的所见所闻，下意识碰了碰芥子袋外层的布料，心下一片清明。
又听那店小二加了一句，“尤其是那无常山。”
诏丘心道：果然。
听他这话，是把小镇近来闹鬼之事归结到一处荒山上，诏丘觉得好笑，也乐得顺着话问，拢了拢斗篷的外襟，“因为邪祟出行？”
谁知他摇摇头：“不是。”
店小二左右环顾，然后向前贴近一步，双手交握揉搓，眉眼垂下来，因为比诏丘矮一截，甚至能看到头顶用布巾束起的发髻。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将双手揣进衣袖里，哈出一口热气，“这山在多年前是一座玉山，被一个贪心的死鬼挖穿了灵脉，那上面自那时就变得反常，夜半是无事的，只是一到青天白日，就像……像……”他拧着眉努力斟酌措辞，“就像有什么怪物在吸你的精气！”
这话倒是和太山派弟子的一句无心解释对上了，诏丘本是半知半解，半信半不信，毕竟这荒郊野岭，谁没事干总凑过来和陌生人说闲话，即便这小二当真热心肠，或是长久居于此被憋坏了，这才变得多嘴多舌，诏丘总愿意更谨慎一些。
但这句话后，他倒是信了更多。
两拨彼此不熟识的人说一样缘由的话，那么这番话的可信度会高很多，因为他们没道理串口供只为了诓他这么一个老头子。
是以他微微肃色，收敛了听热闹的意思。
那小二又道，“我虽然没去过，但心里还是害怕。”
他看诏丘白发白眉，浑身上下就写着“弱不禁风”四个大字，好心提醒一句：“虽然身体底子越好那感觉越厉害，但呆得久了免不得疲乏一场，公子你还是不去为好。”
诏丘给出一个和善的笑，眉眼弯弯：“听着这么吓人，可是真的？”
“传了好几年了，哪管真不真呢？”他把自己蜷成一团，“保命最要紧您说是不是？”
诏丘点头应“也是”，店小二扯出一个响亮的笑，道，“都是闲话，公子可不要告诉我掌柜，他不信这些，要知道我叨扰客人会打骂我的。”
诏丘点头，他就蜷缩成虾米，深一脚浅一脚回去了。
没过多久，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听着不像是一个人，诏丘尚未转身，晏清远远的就开始关切：“师叔，怎么不在客栈等我们？”
冬絮飘舞，总爱黏着衣摆，不一会儿就堆积成薄薄一层。
因为脸被埋在斗篷毛边里，只高挺的鼻梁并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能露出来，长睫挂雪，晶莹待化。
诏丘就顶着这样一副清淡松冷的模样转过身，笑吟吟道：“刚才听到一件怪事，和你们晓得的应该差不离，但也有出入，要不要听一听？”
晏清问道：“白日……不可上无常山？”她解释说，“我那五个师弟说的。”
十七在一边猛的点头：“我刚才去看时，那两个弟子依然没醒，我将众人聚到一处，询问为何就他们两个有事，一番核对下来，也是归结于此，莫非您也想说这个？”
诏丘挑眉，“正是！”他朝着对面三人的方向走近一步，“看来这不是假话，既如此，这山最好不要硬闯。”
其实他还很想硬闯，毕竟单打独斗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速战速决，无常山上遗留的阵法不知是何效力，也不知阵主，听这么些说法，似乎还和往事有关，真是有的没的都来凑热闹，乱得很。
但他之前尚能将晏清扣在山下，现下却不太能，看她一脸关切，想必自己开了要上山的话头，晏清是非要跟着不可的。
客栈中还有未收拾好，或卧病在床的弟子，若是这老弱病一齐上阵，那可真是声势浩大得过了头，反而行事不便了，诏丘打消了上山的主意，将决议抛给晏清：“现下如何打算？”
晏清低头思考，眉头紧锁：“这个说法确实是目前最可信的，但还是太匪夷所思了，我这些年也时常下山，没听过这样荒诞的忌讳……”她斟酌再三长叹一口气，“但万事还是谨慎为上，所幸所有弟子如今没什么大碍，我要先回太山派，把他们仔细治一治才能放心。”
诏丘暗中长舒一口气，没想到不需要自己耍心眼，便可将这些晚辈全部安然送走，心里正松快，却见晏清上前一步，正色做出揖礼，上身前倾，语气诚恳神色郑重：“师叔，可愿和我们一道走？”
这桩事说来也不算全盘解决，两派交好，诏丘前去就当做客，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但他思忖片刻，撇撇嘴：“不去。”
上一次登临太山派已经是十多年前，无论是派址所在的西岭山还是下界的锦蓉城，应当都大变了模样。
可诏丘熟识的故人早已远去，不是隐居就是亡故，留他白发飘飘奔赴被尘土掩埋了多年的旧地，终究是不痛快的。
晏清站直身子，面色微变，“师叔十五年前闭关闭得急，长洐师叔嘱咐我们不得打扰，也不允我们去闭关的地方看一眼，现在师叔又要回莫浮派了？那……”
诏丘看她眼眶隐隐开始泛红，如此漂亮的一个姑娘，背长剑束马尾何等飒爽，却总爱在离别之事上哭哭啼啼，看得他于心不忍，赶紧出言安慰：“我近来都不会闭关匿迹，你且放心。”
本以为多年再回人世，所谓牵挂能少一点，脱身也能干脆些，未曾想经年累月，反而惹出一堆人情债，诏丘半稀奇半无奈，语气也柔和下来，“我另有安排，暂时不回莫浮派，不过你要找我，找你长洐师叔要一张莫浮派的传信符就好。”
晏清得了满意的答复，泪花说收就收，郁色顿消，不过她毕竟是大师姐，可能威严惯了，身居高山之巅，浑身清冷，是以这个神色不太明显，只嘴角上挑的弧度依稀可辨，看着很有小时候的影子，真诚道，“那临别前，师叔要不要去见一见师弟们，他们都很想再见你。”
“哦，当真？”这倒是个惊喜，他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家还能讨小孩子的喜欢，但再一说来，这么多叽叽喳喳的小崽子尽围在他身边，诏丘不一定招架得住，他摇摇头，另有主意，眉梢上挑道：“你倒是提醒我了。”
正月初二，还在正月里头，那就是还在过年。
修士讲了无牵挂，不重血脉亲情和世俗欲望，也不大过下界的节日，但弟子大多出身下界，少不了有些挂念，且因为年纪更小，对新奇玩意儿尤其稀罕，这便是情义和尘缘。
上界鲜有大事，也苦了孩子们过得清汤寡水，难得正月里下山凑热闹。诏丘心道拨一拨他们的俗世心也不算偏倚。
他微微俯首，压低声音和齐榭说话，“可还有未用完的符？”
齐榭应声：“有不少。”
齐榭找出厚厚一叠，尽数递到他手上，诏丘粗略数了数，除去在无常山顶用的那几张，其余的应该都在这里了，数量实在客观，品相十分了得……
他从中划拉出一大半，塞到不明所以的晏清手里：“呐，这些，就分给那些小崽……小弟子。”
晏清愣住了。
诏丘没管，垂眸看着手里剩下的这些，对十七瑜：“小十七修的是……”
十七似懂非懂，还是乖乖报：“医修，主灵药。”
诏丘从手上一叠里找出满意的，塞到十七手里：“那就是这些。”
最后只剩下薄薄一沓，却是品相最好的，诏丘豪气且败家，一张不留全部强塞给晏清：“你长洐师叔画的，拿去用。”
晏清捏着两叠符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隐隐约约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不敢确认：“师叔你这是……”
诏丘扫视一圈，确定没人被落下才满意的点点头，“这些厌胜物，勉强当作我这个师叔的见面礼，无论是卖了换其他灵器还是留着自己用，高低也能用一阵子，来得匆忙没有准备，别见怪。”
十七高兴得脸都红了，连连点头，晏清哭笑不得，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深深揖礼：“多谢师叔。”
她们先行回客栈，齐榭问道：“师尊，我们接下来是去嘉州城？”
宣殊门旧址，正是在嘉州。
诏丘道：“别急。”
他转过身，正好和肃容直立的齐榭面对面，接着，他伸手从芥子袋最里掏出一块缀有冰丝翠蓝流苏穗子的鱼纹双环佩，看着周围无人，三指捏着系带送到他眼前，佯装淡然，言简意赅：“你的。”
这东西和符纸全然不同，齐榭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缓慢而疑惑的“啊”了一声，诏丘以为他不喜欢：“不想要这个？”
蓦地，齐榭张了张口，神色有些松软。
他伸出手，两手合拢掌心向上，眼神扫过玉佩又很快垂下眼皮，诏丘心下松快，将玉佩放在他掌心，就见齐榭端详玉佩纹样，抿了抿唇，又将双手递过来：“师尊，这个还是太贵重了。”
诏丘极其疑惑。
给了就留着，何管贵重不贵重，如此谨小慎微，莫不是诏丘不在时莫浮派亏待了他不成？可思量着亲师弟不像是那种人，那便是因为什么不可言说的原因，齐榭的性子奔小家子去了。
但齐榭实在低眉顺眼，诏丘也生气不起来，只说：“本就是你的。”
齐榭握玉的手无意识动了一下，眼帘深垂，看不出悲喜。
手中玉佩绝非凡品。
虽说莫浮派是蜀中第一大派，多些奇珍异宝再正常不过，齐榭这些年不长留于门派中，在下界行走也曾历经繁华，但那些东西都和手上这个不一样。
此玉质地澄澈，毫无杂质。通体纯白如羊脂，样式古朴华丽，但这都是次要。
玉佩上似乎有极其强大的护体符文，和某种特殊到，连他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法术。
如此珍贵，如此神秘。
但可惜的是，这些法术恐怕被多年消磨，只剩遗迹，齐榭堪堪感知，也只能辨出这是旧物，而且是十载以上的旧物。
玉这种东西天生带灵，且天生可纳灵，是以越放越灵，就他所记，门中无人配过此佩，想必是什么前辈或大能留下来的传世宝物。
见齐榭发愣，手指摁在玉佩纹路上，神情专注，诏丘双手背后，“当年……虽然灵气没了，但好歹模样不错，配着可堪装饰，不要嫌弃。”
看齐榭神情愕然，他又道：“如果你只想要上面的灵气，不在意玉佩，改日我可换一只你喜欢的送你，这次可就别忘了……”
“我……弟子没有不喜欢。”
“嗯？”诏丘敏锐的捕捉到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勾着嘴角回身。
齐榭却抿着唇，好像刚才那句不是他说的，小心翼翼的挂好玉佩，突然咕哝了一句什么。
诏丘实在没听清。
“什么？”
齐榭看着他，不动声色地换了说辞：“下界只有小孩子才会收到厌胜物。”
这句话他倒是听清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可能觉得亏欠自家徒弟有点过意不去，心酸的同时有些歉疚，诏丘笑着调侃：“你才多大，心性已经这样老了？晏清不过差你半岁，不也收得很利落。况且无论你长到多大，我都是你师尊，有我给你垫着，当当小孩子不算出格。”
他朝着前面走，慢悠悠缀了一句，“况且，你既然叫了我一声师尊，我总要给你留一些东西。”
下界子承父业，上界便是徒受师恩，虽然修士叩问长生，但真正能飞升的并不多，既然总是要死的，不如早些把家当传给他，这才叫人放心。
诏丘主意打得定，见他把玉佩系得很好更是心情欢愉，大摇大摆毫无牵挂的赶路：“去嘉州城。”
嘉州城地处古蜀西南，虽不似锦蓉和献鱼八街九陌，生灵郁勃，却自有巍峨的胜景。
自本地大宗宣殊门满门皆殁后，嘉州多是一些散修修行栖居，民风质朴，多行自在。
白墙青瓦，檐角高翘，群山环抱。横有古佛宝象庄严，青衣江奔流千里，长贯于此。纵有古刹隐于城楼，衫松环寺，每至风激林响，声若洪涛。
诏丘本以为经年未至，饶是这般古老的城池也会因风霜褪色，却未料到旧地亘久，不似其中诸人蹉跎。
位于嘉州最中的镇子早过了上灯时刻，诏丘和齐榭落脚的客栈正正挨着城中生意最好的酒楼，食客好热闹，笑声疏远，一直传到街巷深处。
齐榭推门而入，脱下诏丘逼着他穿的纯白披风，又在炭盆旁站了一会儿，融化了一身的风雪，才走近到诏丘身边：“师尊，打探好了，宣殊门旧址被封禁，但不曾夷平楼阁。宗门祠洞也没变，就在原地。”
灯火残影，夜色下街灯朦胧，反衬诏丘一身清冷，他辞色淡淡：“既然拜别师门，那就不算是宣殊门门人，这祠洞，恐怕她去不了。”
屋内还是不够明亮，齐榭添灯照明，照得近处的诏丘轮廓深邃。
齐榭看着他清晰起来的脸庞道：“宣殊门讲究自在坦然，又爱山林，选一处幽静的地方应该也好。”
带骨灰归此并非易明珠本意，而是诏丘自作主张，因此一些细枝末节的事也不用深究，要想办成，一日绰绰有余。
这不算正事，但难得齐榭不催，他站在铜灯边，似乎瞧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问：“师尊，此间事了，你便回莫浮派？”
诏丘微愣，没答，他试探着又问，“或是不明山？”
诏丘只轻声说了句，“不急。”自然而然折转话头，“新符纸可买了？”
齐榭从怀中掏出一小叠空白符纸，递给诏丘，后者随意平铺一张，运转灵力画符，不到片刻，符咒起效，古铭文生出石青色的光辉，跃脱符纸。
字符在空中交错，最后形成了齐榭没见过的图案，而后符纸燃烧殆尽，咒落。
齐榭有些好奇：“师尊，这一道传信符用的是什么图样？”
诏丘像是想起来什么有趣的旧事，笑起来：“和不同的人传信有不同的图案，你看到的这个，不过是我少年时候的一个把戏罢了。”
屋内无风，符灰缓缓落下呈相叠的三座苍山，诏丘把灰扫净，面容平和下来，见他不曾倾身，视线却落得坦荡，勾起一抹笑：“说到这个，你我师徒，却没有设个特定的图样，也不怕哪天传信被人认错了来处。”
齐榭轻轻抬眼一瞥，可能对此不感兴趣，也可能是因为其他的，但还是不驳，只顺话说：“师尊，近来弟子与你同行，一时半会儿用不上。”
诏丘正提笔涂涂画画，听他如此回复，反应淡淡，“我确实总是带着你，你幼时如此，长大了……”他顿了顿，“多个保障总是没错的。”
他这样说着，在纸上勾出些花草的图案，可不是太繁复就是太简单，不好看不说，尤其没有新意，都不好。
诏丘立在桌案前思索，眼神则在屋内游荡寻找灵感，等到瞧见齐榭腰上挂着的玉佩，蓦然有了主意，落笔就要写。
然动静飒飒，来得突然。
似有强风扫过，牵连他们所在二层的窗柩，窗纸都抖动起来，这图案暂时是画不成了，诏丘放下笔，向窗边看去。
作者有话说第13章 厌胜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