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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女诸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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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玉本以为姑母说的接她来学些新的学问只是敷衍外祖母家的借口,谁知和殷适互相见了礼,才发现他身后跟着两个人,带了几本大得出奇的册子,她一时好奇,便问:“这是什么?”

      殷适随手翻开一本给她看,里头却不是纸,而是一页一页不同的布:“这一本都是贡品,一共是五本,凡能找到的绫罗绸缎丝纱,都在这儿了。”

      黛玉笑问:“是你能找到的都在这儿了?”

      殷适也学着她的样子笑道:“三处织造大人能找着的,都在这儿了。”

      黛玉知道张氏布庄的生意做得大,在扬州时就听说,只有户部的大人们不知道的缎子,没有张氏库房里没有的,殷表弟这话绝不是夸口,因此只挑了挑眉,不说话。

      林满道:“上回看时,有些我竟也不认得。”

      殷适便道:“所以儿子这次把名儿和价都标上了。”

      黛玉再翻,果然每张布下都用小楷简单标注了两行,她笑道:“这么多种类,你都记得?”

      “家母所授,不敢忘记。”殷适今儿个还要跟着大哥二哥出门应酬,也没陪林满用膳,请了个安便走了。

      林满对黛玉道:“你父亲既无续弦之意,之后的一些人情应酬,难免要你操心留意。这些料子你也不必都记住,心里有个数,回礼也好,送礼也罢,哪怕是赏人,不至于弄乱弄混了惹人笑话就是了,或者别人拿出什么新鲜的料子来,你也不至于露怯。”

      黛玉从前生活在江南,来外祖母家第一天就觉得她家的吃穿用度非常人家能比,连仆妇们的衣着都光鲜亮丽的,当时便十分忐忑,生怕说错一个字,走错一步路让人小瞧了去。如今虽在那儿住了几个月,对荣国府的那点敬畏之意也在日复一日的闲言碎语里磨净了,却也知道姑母的这句“不至于露怯”是什么分量。

      林满又道:“不过,不露怯便是了,也不好炫耀的。”

      黛玉点了点头,笑道:“我原在这方面是一窍不通的,便就是拿了表弟的‘秘籍’,在姑母这儿恶补几日,也不过是半瓶子水,若真是出去炫耀了,遇上个行家,就是惹人笑话了。”

      “倒也不是惹人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出去说话一向是和和气气的,便譬如你,在诗词方面有几分灵气,也得过指点,但你出去玩,谁家姑娘说自己会写诗,写出来一句其实不怎么通的,你也不会当着她的面笑话她不是?”林满似是想起自己少女时候的事,说着说着脸就涨红了,缓了一下才道,“怕就怕的是那姑娘过几年,真的会写诗了,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炫耀的时候写的那些‘诗’,夜里睡觉都睡不好。”

      黛玉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再看了看姑母的脸色,想起自己刚开始学的时候写的那几首打油诗,也慢慢地红了起来,甚至暗暗恼火自己记性好,只好庆幸那些事只在自己闺房中给母亲看过,没拿出去给小姐妹们看——她在扬州还是有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朋友的,多是父亲官场同僚的女儿,虽然像林海这样教女儿的毕竟是少数,这几个姐妹并不懂诗,但现如今,长大了一些的她已经懂了——因此看到林满的表情,她也感同身受地尴尬起来,忙走过去抱着姑母的手臂道:“快别说了!我可真记住了,以后不管什么场合,只要有外人在,我一定不炫耀。”

      她原先只以为被别人取笑就是最无措、最难堪的事了,今日才知道,原来更可怕的是自己事后在某一天突然回想起来这事,自己觉得丢人。

      她忽然想起那日惜春学画,宝钗指点她买什么颜料、用什么笔的时候,劝她去找凤姐讨上几两银子来买的时候,那个教惜春画画的老嬷嬷也是笑嘻嘻地看着她们,还奉承说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知道得就是多,自己画了一辈子的画,都没有用过这么些好东西。

      宝姐姐会认识秦夫人吗?姜氏虽为女子,但那一手丹青,堪称国手了。她那两个女儿,在书画上的造诣,亦不简单,普通女孩儿家兴趣所至的小打小闹可比不了人家。

      若是宝姐姐认识了姜氏和观山、观雨两位姐姐,会不会也突然想起那个午后,教画的嬷嬷奉承她的这句话?到那时候,又会怎么理解这句话呢?

      黛玉只稍微想了想,便又涨红了脸。她认了一上午的料子,她本来就聪慧过人,过目不忘,现如今亲手摸过见过,自然记得齐全。只是姑母的劝诫实在太管用了,管用过头了,哪怕林满夸她“比我见过的姑娘媳妇们都知道得多了”,依然只当自己略同皮毛:“不说跟殷表弟的母亲这样真正的行家比了,就是他年纪轻轻的,竟是全背出来,帮姑母标注上的,我怎么好说自己懂料子呢?”

      林满道:“那是人家安身立命的本事,你道他当时如何敢那么大方,要和他追大哥哥二八分店?一是知道他伯父、他大哥都是要脸面的人,不可能真的拿他那么多,二就是,这些他妈妈传给他的本事才是真正的家产,当年他妈妈一个弱女子都能白手起家创下那等家业,他自信自己也能罢了。你不过应酬交际用,干嘛和他比呢?”

      黛玉却道:“我可把姑母的教诲记在心里。姑母你说,殷表弟虽然如此精通布匹上的学问,甚至在京里就有他的铺子,可别人看他,依然是个小孩儿,会不会有人在他面前夸耀自己新得的皮子、料子?我便是替他们想想,就觉得不舒服。那若是我出去交际,想说自己识货,结果人群里头也有一个姐妹,是像殷表弟这样精通呢?”

      “这可真是矫枉过正了!”林满拍掌笑道,“我提醒你别随便炫耀自己的才学,只是怕你太出彩,招人妒忌,惹来麻烦,哪里是让你不敢露才了!”

      黛玉道:“我随干妈也出去过几次,也认识了几位姐妹,都是好性子好相处的,尤其是秦家的观山、观雨两位姐姐,最是性情中人,待我十分和气,更是才华横溢,谁会嫉妒我呢?”

      她虽不自贬自抑,但也明白母亲早逝,父亲官也不算多大,还远在扬州,如今自己寄人篱下,世人趋炎附势,只会有瞧她不起的,又怎么会嫉妒她呢?

      林满摇头叹息道:“你也是经历过荣国府家下人那一套的人了,怎么还以为别人不会嫉妒你呢?还是你以为,只有那些言行粗鲁的、大字不识的下人会有坏心眼,得体端庄的姑娘奶奶们就都是好人啦?”

      “她们都‘得体端正’了,妒忌我干嘛呢?”黛玉笑道,“许是我遇到的姐妹们都太好了罢,外祖母这样疼我,她那几个亲生的孙女,迎春姐姐、探春妹妹都待我如初,从来没有因为别人的闲话就排挤我的。还望姑母教我。”

      她其实心里隐隐有数,只是要把话说得熨帖,让教她的人舒心才好。林满满意她的进退,便接着道:“你以为那些碎嘴子议论你的仆妇,没有主子的首肯,能把话传到你耳朵里吗?就不提这些让你不开心的糟心事,单说说我,难道越州老宅里的那些老太太、太太们,当年不是大户人家出来知书达理的大小姐们?她们又是如何待人的?”

      黛玉之前就听贾敏提过,殷家老宅那些苛待姑母的长辈,除了是想将来为家里讨一个贞节牌坊,名声好听,其实也就是嫉恨她公公这一房有出息,赚下家业来,又不敢对殷驸马下手,可不就逮着林满这样的寡妇出气——偏还有一套“规矩礼制”的说辞让她们名正言顺的欺负人。说不准也有自己年轻时不如意,看不惯姑父还在时他们小两口恩爱的缘由。

      此时倒是要庆幸,外祖母家那样阔绰,倒是比殷家好些,不会贪图她这个晚辈的家业,但想起探春去查过库房后欲言又止、满脸失望的表情,她忽的心里一阵警觉,旋即又安慰自己:“没事,外祖母家又没有什么太大的花销,就是一时半会儿手头有些紧,也不过是现在的子弟不如祖宗,入得少了,他们那样的门第,又哪里是一两代人吃得垮的呢?更何况如今又出了一位贵妃,以他们的性情,借这个娘娘,也能想得出许多捞钱的手段来。”只是那些手段到底不是正道,她厌烦地摇了摇头,不愿再想。

      林满见提点到了,也不再赘述,去问丫鬟:“阿适跟他哥哥出去,回来了没有?”

      丫鬟道:“三爷怕是要到晚上来回呢。他一向孝顺,回来了肯定第一个来见太太您。”又说,“听追大奶奶说,追大爷临走的时候就告诉她,这次忠顺王和北静王都去,怕是席上他也没心情吃什么,叫追大奶奶做几样小菜等他晚上回来再垫垫,太太,咱们是不是也给三爷准备着?”

      林满笑道:“有王爷在的场合,带他一个小孩子去干什么?没事,他心大,别人吃什么也影响不到他吃喝。算了,你现去熬一碗鸭肉粥,万一他吃了酒,给他解解酒也好。一直炖着,别凉了,也盯着点儿火候,别糊了锅,等他到家,喝碗热乎乎的就歇下吧,叫他不必再来我这儿了,大冷的天,可别耽误了他明儿上学。”

      丫鬟领命去了,黛玉才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姑母。

      她对朝政兴趣不大,只是“北静王”这位王爷在外祖母家被提及的频率委实有些高,听着实在耳熟。宝玉还从他那儿得了一份手串的赏,巴巴地要转赠给她,被她给扔回去了。

      林满便问:“怎么,你想知道你姐夫嘱咐你姐姐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倒是什么时候对这些事感兴趣了。”

      “我才没兴趣呢!”黛玉连连摇头,“只是如果父亲需要我懂,那我就该心里有数。还望姑母教我。”

      她其实是知道林满给她拜干妈、带她结识女眷、教她认识料子是什么意思。林海毕竟是官场中人,总有交际。可他宅中又没有女主人,可不就是要她这个女儿替父亲料理这些事?便是将来……将来父亲多半也不会把她许给个白身,就是半点兴趣没有,也该做到心里有底,知道自己该怎么应对,免得招来什么祸端。

      林满赞许地看着她,才笑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忠顺王和北静王其实不怎么对付,两位又都是王爷,自然不肯轻易迁就人的。”

      黛玉心道:“原来如此,只是能请动这两位王爷的主家,想来也不是寻常人物,二位王爷平日里再怎么斗法,席上也得给主人家面子。偏他二人身份又近,无论怎么列席他二位都该坐得极近的,不能明争,总有暗斗,说起话来夹枪带棒的,可不得让姐夫心累得吃不下饭吗?只是这主人家究竟是什么心思,才会同时邀请这两位王爷?”

      她却是误会了,那主人家哪有这胆量?只是按着规矩,总得去请,按理说只看交情,只有忠顺王会赏脸,只是北静王年轻,又出了名的礼贤下士,不为官俗国体所缚,别人来请,他也就来了,才与忠顺王正撞上。

      但又暗暗有计较。两位王爷自然为席上最尊,但姐夫能被他们二位的斗法影响了食欲,怕是位子也挺近的。许是因为他是代表驸马去的?当日外祖母排宴请客,她便听凤姐说过,主桌以南安太妃为尊,老太太这个主人反而在再次席坐着。殷家这个座位,倒是比荣国府要高得多。

      她正想着,林满又指点道:“何不去问问你的干姐姐?她才是你干妈一手教养出来的、大家子长房长媳的敏锐。”

      黛玉想了想,还是道:“我倒也不想知道得那么清楚,自己瞎琢磨也就是了,若真去请教了,姐姐也得斟酌着挑我能知道的告诉我,可是知道了太多,又没什么好处,我不做睁眼瞎就是了,何必太清楚呢?”

      她从刚刚姑母的寥寥数语中已经猜到了大概——外祖母家既然是“四王八公”中的荣宁二公府,自然是亲近北静王的。而殷家今天既然会去这家做客,恐怕是跟忠顺王走得更近。这么一想,外祖母家和干妈家,甚至是两边的。她若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若是去请教符氏,装不知道也不行了,可是把头偏向哪边,这选择该林海来做,她说了不算。

      林满心道:“恐怕不必羡慕小公主们能学那么多东西了,我们家也教养得出‘女诸葛’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女诸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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