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仙君》岑文溪

1、前尘

　　兖朝初，世道乱。
　　人族甫一改朝换代，妖族就攻打了上来。猝不及防。
　　当然，人族中不乏修士，即修仙求道之人，自然与妖族有一战之力。

　　大将军萧同风奉旨率兵去往前线，其子萧叙舟也在其中。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身无半分灵力的凡人，显得格格不入。
　　他是远平侯的嫡子，主动请旨同赴战场。

　　临安谢氏子弟谢朝雨形貌昳丽，温文儒雅，惊才绝艳，实乃谦谦君子，不知道曾是多少临安少女的梦中情人。只可惜，这是一个十分看重实力的世界，光会武功可远远不够。
　　人族开始修炼的时间有早有晚，一般一个人十岁之前便可测其天赋，步入修仙之途，为知命。然而，若天赋十五岁还未显现，那么此人此生大抵是与修仙无缘了。

　　而谢朝雨就是这样一个无法修炼的人。他的修炼天赋为零，注定了他是一个凡人。
　　此次天子能够应允同行，也是因其聪慧，通晓各种仙门法阵，或可献上一份力量。

　　就这样，大大小小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两年。
　　眼看妖族就要败了，一只强大的妖兽却横空出世。于是，人族这一方死伤惨重，一退再退，便退到了渭城。
　　茂木自环，城墙连绵。一旦渭城失守，风云七都便岌岌可危，敌方将直逼皇城。
　　黑云压城，生灵涂炭。在有战争的两年间，鲜血成了土地上最常见的东西。

　　由于此次敌人过于强大，人族打算在不归林中布下上古法阵寂灭戮八阵，先将妖兽引入阵中，后再走一步看一步。
　　寂灭戮八阵，布阵条件极为苛刻，需要上万名元婴境界以上的修士同时注入自身灵力，分布于法阵的上方，不可擅自离开。
　　这也就意味着，参与布阵之人，九死一生。一旦法阵被破，他们极有可能遭遇反噬，命殒当场。

　　代价很大，但效果亦极佳。无论何种妖邪，只要入阵，便会被逐渐消耗掉妖力。法阵正中心汇聚四面八方的灵力，积少成多，就可暂时压制任何妖邪至少半年的时间。
　　但这也只是书中所言罢了。

　　原本若无妖兽，战事将了。
　　半年足矣。待到彻底击溃妖族，大局已定，到时候还可另寻他法去对抗妖兽。
　　如今是别无他法，只能拖延，除非突然出现一位渡劫境界的修仙大能。

　　另一边，谢朝雨跟随后勤部队先一步撤回到暮微山。
　　从暮微山上俯瞰，便就是不归林。后勤部队关注着远方的情况。
　　妖兽入林，异常凶猛。
　　“轰隆轰隆”，宛如天降惊雷，林中树木一倒就是一大片，混着滚滚黑烟。

　　此时，妖兽已经冲到了法阵中央。谁也不知道这个阵法究竟有没有用。
　　妖兽应该是妖族最后的杀手锏了。
　　而人族，又何尝不是殊死一搏呢？

　　……

　　“啊，快看呐！那头妖兽快要从法阵中心冲出去了！”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
　　只有法阵出现了裂缝，阵外人才能看清里面的情况。
　　林木变残土，半了无生机。这将恐惧赤｜裸裸地展现在暮微山上众人的眼前，清晰极了。却也残忍而绝望。

　　“七个阵眼都被完全破坏掉了！只剩下地阵了……将军他，他倒下了……”
　　“我们快逃吧，逃啊！再多的人，也只会是以卵击石。”
　　“不战而逃是孬种！更何况渭城一退，便再无希望了。”
　　“不战而逃又怎么了，难道不逃就可以打败这个怪物了吗？听萧将军说，这个怪物食人生魂，一旦生魂没了，人就无法投胎转世的！”
　　“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什么投胎转世啊！妖兽横行，若真有转世，到那时又能活到几时？”
　　“可我们现在只会枉送性命！”
　　“快！传送阵，离开这里！”
　　“不能逃！绝不做逃兵！”
　　……
　　惧意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军心已乱。远方吹来的风都是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吞噬生魂，当为魇兽。上古时期便有一只，只是早就被封印了。而那位封印魇兽的无名上神也早已陨落。
　　可魇兽如何又会出现，并为妖族所用。

　　谢朝雨眼睛外蒙着一圈白绫，他自然是看不见的。
　　听着周遭的声音，他不为所动，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仿佛镇定极了。
　　他在心中快速思索。

　　魇兽压制失败。万物春生秋死。死门位西南，落坤宫，五行属土，而木克土。如今唯剩地阵，而树木倾倒，那么对土的克制便少了很多。再加上空气中挥之不散的血腥味，不归林中死气颇重。
　　七阵落，地阵升。也许，已经到了地阵运转力量最强烈的时刻。也是寂灭戮八阵的另一种封印之法。若是这时有人将魇兽引入地阵的中心……

　　一旦有除参与布阵人之外的灵力拥有者踏入地阵中心，法阵剩余的所有灵力都会聚集于此，暂时困住此外来者，并会源源不断地吸收土地之下的灵气。而进入地阵中心的人也好妖也罢，境界越高，灵力越充足，中心那处吸收土地灵气的速度也越快。直到画地为牢，“牢”中的生命将会遭遇毁灭性的打击。哪怕是可以毁天灭地般的存在，其短时间内都不得离开。
　　除去参与布阵的人，即如今暮微山上的人，以及魇兽。
　　可怎么将魇兽引入死门呢？
　　若暮微山上的人去引，可魇兽未被引入，地阵中心便已开始聚集力量，魇兽必然有所察觉而离去。若想让魇兽无察觉，便只能是阵中之人。

　　可无论是谁去吸引，魇兽又为何一定会追去呢？
　　这才是关键。

　　等等——
　　谢朝雨突然脑海中闪过了什么。像炸开了一样。
　　而现实中，也真的发出了巨大声响，远胜雷声轰鸣。

　　山摇石落。
　　他能听到石头砸在不知道是谁开启的防护罩上的声音。

　　“啊！啊……”
　　“看，那空中的是……妖兽要去吞噬祝公子的魂魄了吗……”
　　“萧小将军！萧小将军，他去救祝公子了。”

　　谢朝雨心头猛地一震。耳畔的人声愈渐模糊。
　　“完了……”
　　“来不及了……”
　　是的，已经来不及了。

　　蓦地扯开布绫，借着乌云层下破开的一点天光，谢朝雨睁开了双眸。
　　那是一双蓄满了春水的眸子，完全不像瞎子那般目无光彩。
　　他在看到面前场景之后，想也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就运起轻功，沿着山路，飘然而去。

　　其实他再思考下去，也只会浪费更多的时间罢了。他自己其实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没有灵力。而且没有任何人比他更熟悉这个法阵，比他更了解地阵中心在哪里。
　　而想要引开魇兽，对于谢朝雨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
　　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
　　即就是最好的选择。

　　而在众人眼中，他们只以为谢朝雨是看到我方将败，害怕得逃走了。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谢朝雨他装瞎啊！

　　“谢朝雨，你果然装瞎的！废物！不要脸！”这是谢朝雨听到的来自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假装眼盲得到证实，暮微山上的人都怒了。
　　凭什么在战场危险的时刻，每个人都不敢有所懈怠，而谢朝雨却在装眼盲装可怜，只为得到萧小将军的同情与怜悯。他一个不会法术的累赘，又有什么资格得到别人的爱，而且在萧叙舟和祝煦媮情定终生的情况下。
　　他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不把战争和人命当回事。一开始还真以为他谋略双全通晓法阵，可每次到紧急关头不还是得靠祝公子啊。

　　当然，这些人的想法，谢朝雨不会知晓了。他朝着寂灭戮八阵的西南方位而去。

　　耳旁是急风声响。
　　还有一颗跳动着愈加厉害的心脏。
　　剧烈的运动只会加速毒素蔓延，“砰咚砰咚”的，他可能快坚持不了多久了。
　　可他必须将魇兽引到地阵中心。以最快的速度。

　　在谢朝雨到山脚时，他看到魇兽正在朝暮微山冲去。然后，魇兽就像是有所感觉似的，风吹火生，被浓浓黑烟遮掩住的红眼一下子就亮了，可怖又森人，死死地锁定住了他。
　　不再看它，谢朝雨朝地阵中心奔去，脑海中能感应到魇兽正在向他追来，愈来愈近。不仅有法阵的攻击，甚至还有魇兽的，得幸亏他身手敏捷以及很多法宝，才能留着一口气。
　　好在暮微山离死门处近，所以谢朝雨顺利抵达目的地。
　　他停了下来，拿出了身上的所有防身法器，直面远处冲破法阵而来的魇兽。

　　风声大作，难听的噪音席卷云层，搅成一个漩涡。看不见光的空间内，那藏在黑烟中的魇兽真身显露在谢朝雨的眼前。
　　他能感受到心脏怦怦地跳着，越来越快，到了极点，像是要被漩涡给卷进去。而全身骨骸就像被粉碎了那般，碎了的骨像无数细针，尽数刺入血肉之中。
　　全身都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他瘫软在了地上，抬不起头来。

　　它是要吃掉自己的魂魄了吗？
　　难道地阵中心还没有吸够灵气吗？
　　不知道又从哪里掏出了什么，在谢朝雨看做是希望的东西，却被魇兽视为尘埃。
　　妖丹撒落于地，这是他曾经想用来研究如何才能让自己修炼的东西，被再一次寄予希望。
　　这样，会不会让阵中灵力变多呢？

　　疼吗？疼啊。
　　然后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打在了脸上、手上，甚至透过衣衫，刺入肉里。

　　冷吗？不知道了。
　　灵魂似乎要抽体而出。

　　***

　　柳枝轻拂池水，燕子微点涟漪。烟雨时节，薄雾浓云，水榭歌台。
　　他仿佛看到了燕雨台。可他怎么知道那叫燕雨台？
　　这都是他从未见过的，记忆中没有的景象。

　　是天堂吗？
　　重要吗？不重要了。
　　至少，他已尽全力。此生，无愧于心。

　　于是，眸中的春水终干涸。

　　翌日，渭城朝雨霁。地阵里的雪融化在了寒冷的雨水里，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天晴，是光明与希望，是冬逝春将至。
　　但朝雨已殒，并且落下了千古骂名。他装瞎骗人，贪生怕死，擅自逃跑。
　　被魇兽吞噬生魂，而无法投胎转世。那也是死得其所，活该。

　　雨夜，清冷。
　　滴答滴答，至天明。
　　二百多年后，春寒料峭时，锦城谢府一小院中，躺在床上的少年，睫毛微微颤抖。大有苏醒的迹象。

作者有话说

　　*祝煦媮，媮读作“tōu”。煦媮就是一个词语，义为温煦、和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