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玫瑰苑的杨师傅》流涎的狗狗

2、起劲

　　林正阳拿着写字夹回到物业服务中心。

　　桃子正坐在与长条柜台相连的办公桌后接待买水的业主。
　　玫瑰苑的住户用气用电需要在燃气公司和电网设置的网点缴费预购。冷水和热水在物业服务中心购买。

　　“水涨价了吗？”
　　业主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等待桃子用针孔打印机打购水单，目光越过老花镜的上缘边框，直着眼儿询问。

　　“没涨价，阿姨。咱们不鼓励住户一次性购买太多，所以一次性购买超过十吨水，超过的部分每吨价格会上升一点点。”桃子笑着解释。

　　“哦哦，还好，我没买超过。”

　　林正阳把写字板放在柜台上，接着老太太的话说：“阿姨，您没必要买多，咱们物业就在楼下，什么时候没水了，下来就能买。”

　　老太太扭过脸，瞧着林正阳，啧啧夸赞：“这俊小伙子也是物业公司的？先前我没见过啊。”

　　“阿姨，我才来物业没多久。”

　　入职三个月了，连工资还没领过一次。想对桃子倒苦水，奈何有业主在跟前，只好选择闭嘴。还在脸上撑起职业微笑。

　　即便不是发自真心的笑，也让人觉出极具感染力又纯粹的真诚。随便聊个天都能感受到他在话语里倾注的真情实感。
　　亲切感是天赋，也是能力。

　　“小伙子真俊——有对象了吗？”老太太忍不住关心起林正阳的终身大事。

　　“没呢。”
　　老太太听不见林正阳心里的嘀咕，暗恋对象算不算？
　　寻思老太太正在脑袋里划拉有没有合适人选介绍给他呢，灿烂一笑，问：“阿姨，您有吗？”

　　“你这孩子……”老太太话语里突然带了点儿不好意思，说：“我们差着好几十岁呢吧？我孙子都要上初中了。”

　　针孔打印机刺啦响过之后，桃子将票据撕下来，留下底联。举着第一联递给老太太。
　　听着林正阳和老太太的对话，忍不住笑出声，手抖得不行，低了几次头，忍了又忍。才稳定住手腕，将票递给老太太。

　　林正阳窘得脸色通红。
　　奇怪，他撩别人不脸红。被人撩了脸红得像要渗血。

　　作为服务方又是晚辈，还是要顾及老太太的颜面，硬着头皮接话：“谢谢阿姨这么瞧得起我。”

　　“阿姨，他是想问问您，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介绍给他啊？”桃子顺势解围。

　　老太太愣了一下，拍着手爆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我就说嘛，我都能当他奶奶了。”说完，看着桌子后面的桃子说：“你就不错啊，你们一个公司，还方便。”

　　“谢谢您，我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桃子笑笑，对老太太拉郎配并不反感。
　　帅哥，谁不喜欢？不能收归己有，多看两眼也是好的。

　　这届老太太思路都这么野？从上一幕老少配到现在乱点鸳鸯谱，中间连专场都省了。
　　林正阳用手指敲了敲杨飞舟签字的那张单子，提醒桃子收好。转身出门往走廊深处，物业经理的办公室走去。

　　经理办公室。蒋伟正大剌剌靠坐在办公桌后黑色转椅上，跟行政部门沟通年底与业主联欢的组织方式。

　　林正阳靠在办公桌前等蒋伟把电话讲完。

　　蒋伟挂断电话，抬头，用眼神询问林正阳有什么事。

　　“我刚从二栋一单1701回来，房子没漏水迹象。”

　　“嗯。”
　　预料之中。1702是跑水住户的正下方。让林正阳过去检查1701，是出于谨慎和业主至上的服务理念考虑。

　　“第八通夺命连环Call，才跟业主通上话。”林正阳眼睛瞟着墙上“业主至上”的草书牌匾出神。

　　“嗯，留点儿心，明后天业主不联系物业应该就没事了。中午小姚过去的时候，水从卫生间流到玄关了。进屋得穿雨鞋。这大姐不光开了卫生间的水龙头，她是开了家里所有的水龙头啊。幸亏发现得早，不然楼下就成水帘洞了。”蒋伟简单复述中午的惨状。

　　林正阳“嗯”了一声，安静下来。

　　蒋伟觉得林正阳差不多该走了，不料他磨磨唧唧没挪窝。

　　“哥，杨师傅看起来跟你年龄差不多，你们认识不？”

　　蒋伟鼻子里哼一声，“全中国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何止百万，合着我都得认识？”

　　“直接说不认识不就得了。哪儿那么多废话。”林正阳撅嘴表示不满。

　　林正阳一抱怨，蒋伟倒有话说了。
　　“你小子别天天抱着床被子满办公室转圈摆逊。今天麻利儿回家睡。你大姨天天打电话骂我，整得跟我不让你回家似的。臭小子，听见没？”

　　“嘿嘿，还是大姨疼我。”

　　“废话，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跟亲儿子一样……能不疼吗？”

　　林正阳听着这话不对劲儿，赶紧制止：“哥，说什么呢，把我当地里庄稼，吃粪长大的？我要吃粪长大的，你不也一样吗？”

　　蒋伟意识到自己口误，哈哈笑着说：“也对，你大姨给你这外甥吃两勺，怎么也得给我这亲儿子来一勺，是不？”

　　“别恶心了。”
　　林正阳无心跟表哥扯这些，说：“我待会儿下班给大姨电话。让她别惦记我，这边有食堂有沙发有卫生间，有冷热水。再说，还有我哥你，能饿着我？欠我仨月工资了，物业公司是要黄了？我打算领了工资就租间房。”

　　“你租房？快省省吧。”
　　奥通集团小少爷，在自家物业公司打杂也就算了，现在还要出去租房。

　　圈子里知道奥通集团有两个公子的人很多，但知道二公子是谁的人着实不多。坊间关于二公子的猜测版本很多，有说生下来夭折的，有说送到国外一直没回来过的，网络上还时不时冒出个“疑似奥通集团小少爷”的帖子。

　　即便知道林正阳富家子身份的人不多，他出去租房，蒋伟依然不好向老板林香梅交代。

　　“真的。不能一直住办公室啊。能租在玫瑰苑租最好，上班方便。”

　　老妈够狠，生活费说掐断就掐断，不带商量的。一断就是半年。

　　反正早晚要学会自立，不如趁现在向老妈证明，自己没那么废柴，靠上班能养活自己。

　　本来就是在大姨身边长大的，虽然对生活缺乏规划，不怎么算经济账，但他绝对不铺张浪费。奢侈品，一件都没买过。

　　蒋伟厚实的上身往后挪，靠在椅背上。瞧了林正阳一眼，不再劝说。

　　林正阳从小被寄养在蒋伟家，被蒋伟守寡的母亲林泽芬一手带大。
　　林香梅这么做，有一部分原因是觉得，寒门孩子能早早承担生活的重担，有责任心，能吃苦，韧性足。

　　事实上，孩子不在身边，林香梅反而舍不得他吃太多苦，在经济方面放得很宽。加上林正阳从小嘴甜，林泽芬偏爱，更舍不得他吃什么苦。

　　在小家小户里顺遂长大，连点儿远大理想都没培养出来。当初林正阳考上大学，林泽芬高兴得没着没落，睡觉都能笑醒。

　　林香梅欣喜里透着焦虑和鄙夷。就这点儿志向，巩固和扩大家业是指望不上他了，靠脸和奥通的名头，找个好老婆，兴许还有指望。

　　林香梅想等林正阳大学毕业后再公开他奥通集团二公子的身份，带在身边多参加商业活动，历练的同时，寻找合适的结婚对象。

　　谁成想，大学最后一个学期，林正阳在朋友圈以秀恩爱的方式出柜，惹恼林香梅。
　　老板一怒之下，不但断了林正阳的经济来源，还迁怒林泽芬和蒋伟。

　　蒋伟浪子回头以后，在奥通集团旗下的公司已站稳脚跟，做得有声有色。经济早已独立，承担母亲和小老弟的生活开支完全没问题。奈何林香梅严厉禁止蒋伟和堂姐偷偷接济林正阳。

　　蒋伟不顾小姨的滔滔怒火，愣是说服小姨同意他把出柜即失恋，意志消沉的大学毕业生林正阳安排进物业公司。
　　当哥的还是心疼弟弟。在蒋伟眼里，没心机+恋爱脑的弟弟，带在身边比放出去更让他省心。

　　林正阳半个屁股坐在桌沿上，一脸费心组织语言的样子。

　　蒋伟也不催促，点了根烟。一边吸，一边等他开口。

　　“哥，十七楼的杨师傅单身，他多大了？”

　　蒋伟吐出一阵白烟，隔着烟雾，翻了林正阳一眼。
　　“你想什么呢？一个离婚两年，三十多岁，背着几十万房贷的男人。别瞎琢磨了。再说，人家已经被实践证明过，喜欢女人。你瞎起什么劲。”

　　“感觉他不是个随便的人。”

　　“你这要求是不是太低了点儿？不随便的人多了，你都来劲？泰迪精啊你？”

　　“哥——”
　　林正阳声音低缓柔和，星眸里多了一抹不知名的情愫，“我也是刚发现，那天执意借伞给我的人原来是他。”

　　蒋伟坐直身子。
　　“你当自己是白娘子啊？那点儿恩情，不至于以身相许。伞还他，吃顿饭完事儿。”

　　“你这人没劲，不跟你说了。”
　　林正阳脚用力踩地，屁股离开办公桌，朝门口走去。

　　一眼看上去，杨飞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从发型到衣着，扔到人群中，毫无辨识度。
　　进门时，因为只有一双拖鞋，他选择不换鞋的做法，像冷天里递出来的暖宝宝，让林正阳心热。

　　“没事儿你在小区楼下溜达两圈。看看自行车电动车有没有乱停乱放的，垃圾有没有规规矩矩投入垃圾桶，车库里有没有狗大便……哪儿有情况拍照发过来，该解决解决，该清理清理……闲得你……”
　　蒋伟对着林正阳的背影安排下一堆事儿。
　　看他还会不会闲得乱发电。

　　不过蒋伟也承认，年轻就是好，受过天大的情伤，遇见有感觉的，很快又能振作起来。

　　玫瑰苑当初立项建设时，传说要建成省级示范生活区。建成以后，是否达到省级示范标准不知道，但对多层住宅区而言，容积率一点多。居住舒适度，在同期开发的小区里，算是最好的。

　　玫瑰苑小区楼号标注到了十六，但因为没有启用四和十四这两个数字，小区实际上只有十四栋住宅楼。除了十五号楼是两梯五户的塔楼，其他都是两梯两户的板楼，采光通风良好。

　　玫瑰苑建设时是奥通地产公司的项目，物业公司配备的也是奥通集团下属企业。物业公司提供的配套服务，十分周全。

　　小区绿化曾获市政府表扬。
　　小区百米长的引路两边是两个社区公园，设置了跑道，运动设施，凉亭，儿童游乐区。小区下沉广场与地下车库相连的地方，修建了社区食堂。

　　玫瑰苑小区，是那种入住后，轻易不会动搬家念头的地方。因此，玫瑰苑的房子不好买，也不好租。

　　林正阳知道表哥为大姨在玫瑰苑三号楼买了一套房子，但大姨在南苑小区老房子里住习惯了，不想搬家。表哥就把房子装好给一个朋友当临时住所。“临时”到一年也住不了十来天。

　　他当然不会打表哥房子的主意，再说，他一个人租三室两厅太浪费。如果玫瑰苑有人合租，他倒可以考虑租一间。
　　现在挣的这点儿钱，只够在城乡结合部租个一室一厅。就这，还被拖欠工资。

　　偏西的太阳徒留橘色光芒，晒到身上，也没一点儿暖意。
　　林正阳踩在青灰色镂空花砖上，沿着小区界墙内沿甬道顺时针方向巡视。

　　除了蒋伟交代的，还要关注楼后面是否有住户违规栽种的东西。

　　尤其是低楼层住户，有人喜欢在楼后把草坪清理掉，种菜苗。物业一再提醒，草坪是业主共享绿地，不要随意铲除，有的住户屡劝不改。

　　现在是上班时间，小区楼下零散有几个遛弯的，多半是老人和幼儿。
　　林正阳围着小区转了一圈，正从二号楼和三号楼中间有起伏的大片草坪上穿行过来，准备去楼前查看垃圾桶和车棚。

　　一只棕红色的泰迪犬迎着林正阳欢快地跑过来。

　　林正阳留心看，狗脖子里挂着项圈，却没拴狗绳。放眼周边，也没看见像狗主人的人。

　　没牵绳的小狗吓到孩子容易惹纠纷，万一跑丢了，主人也揪心。

　　二号楼前有两个老太太站着聊天。林正阳冲他们问：

　　“阿姨——这只小狗是哪位的？”

　　“不知道呀。在楼前楼后跑了有大半天儿了。”
　　其中一位年龄较大花白头发的老太太搭腔。

　　“一直没看见主人吗？”
　　幸好被他撞见了。
　　林正阳说着，向十来米外的泰迪走过去。
　　小狗一点儿不怕人，见有人来，歪着头，晃着短成球的尾巴毛。

　　“没看见。这狗八成是走丢了。”

　　林正阳蹲下来，伸手摸了摸泰迪的头。小狗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帅哥，一脸享受。林正阳顺势将狗抱起来，走到两位老太太跟前。
　　“阿姨，我先把小狗抱物业服务中心，在社区群里发布招领启示。如果一会儿有人过来找，您二位跟主人说一声。”

　　“好，好。小伙子你做得对，不能让小狗在小区乱跑。”
　　两位阿姨一边答应着，一边夸林正阳。

　　林正阳谢过两位阿姨，抱着狗回服务中心。

　　* *
　　杨飞舟刚进公司，在大院遇见生产部主管方强。
　　“还有一个多小时就下班了，你还来干嘛？”

　　“想你呗。”
　　杨飞舟和方强年龄相仿，同一年进公司。平时工作上往来多，渐渐处成了私交很好的朋友。
　　平时互开玩笑，习惯了。

　　“老想插足我和我媳妇儿，难怪你脱不了单。”

　　“别让嫂子知道。我怕她知道了，马上把你甩了。”

　　“行，看来你对自己的魅力还挺自信，脱单有指望了。周六一起吃饭？”
　　方强撞撞杨飞舟肩膀，意思是：你小子别拒绝。

　　又要借吃饭安排相亲。
　　说实话杨飞舟有点儿发怵。方强这家伙介绍的人，越来越不靠谱。
　　上个月介绍了个比他大十三岁的女人。当然，不能单纯错怪方强，是女人谎报年龄。少报了十岁。

　　单了两年的杨飞舟，时不时有种寂寞沙洲冷的凄楚感。感觉折磨人的同时，也拓宽了他对各种事情容忍的极限。

　　别说是年龄，就是对性别，杨飞舟都没了偏见。
　　他无法容忍的是撒谎这件事。
　　或许再单两年，他不但能消除对撒谎的执念，还能试着将物种间的区隔打破。

　　女人在年龄上撒了谎，又在聊天时得意地炫耀说今年大学毕业的儿子，被一家知名央字头企业录用了。
　　杨飞舟和方强当场就懵了，难不成这女人十二岁就生孩子了？
　　看着二人震惊的表情，女人还以为他俩折服于她儿子的优秀，更加洋洋自得，开始贩卖育儿经。

　　事后，方强信誓旦旦说以后会更加严格筛选。

　　看来，事隔一个月，方强想让好友脱单的欲望又蠢蠢欲动了。

　　“你就那么想要媒人礼？”
　　杨飞舟调侃。

　　S市有个民俗。保媒成功的媒人，在新人订婚之后能收到新人的谢礼。最初，媒人的谢礼是一双新鞋，意寓为促成这对新人，让媒人磨破了鞋，跑断了腿。后来，谢礼渐渐变得多样，有送礼盒的，也有送礼金的。

　　“别想多了，纯纯的聚餐，啥都没有。”

　　“都谁去？”还是问清楚点儿好。

　　“你，我们一家三口，最多再叫上一两个要好的同事。”

　　“咱儿子也去？那成，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定了地方告诉我。”
　　方强的儿子方方，刚满两岁，虎头虎脑特别招人喜爱。杨飞舟喜欢那个小家伙。

　　“那么馋小孩儿，还不争分夺秒出门找孩子他妈。周末总宅在家，我都怀疑你在研究‘人类自体繁殖’技术。”

　　想想还是别把相亲的路堵死。万一天上掉馅饼，正好砸到他呢。
　　嗓子里那句“等孩儿他妈来找我”随着唾沫被杨飞舟咽回去了。
　　转变话题，问：“你从办公室出来？”

　　方强瞧了一眼左右没人，垂首压低声音说：“奥通那边聘的会计公司来公司盘账，有些涉及生产部门的账目，找我过去问情况。”

　　“好端端盘什么账？”
　　杨飞舟纳闷，清涂公司是中小企业，产品是涂料行业的细分领域。每年营收一个亿左右。

　　奥通集团是S市业务领域跨度很广的一家超大型企业，实力在全国民营企业里数得上。杨飞舟住的玫瑰苑小区就是奥通旗下地产公司的开发项目。地产板块的员工，目前就在玫瑰苑小区物业服务中心上面，一栋两层建筑物里上班。晚上八九点在楼下散步，还能看见地产部门的灯亮着。

　　此前，没听说奥通和清涂有什么业务往来。

　　“听说奥通一个全资子公司要进清涂做股东。据说业务方向和主营产品都不改变，企业人员好像也不做大变动，到时候那边会派二到三个财务或高管过来。”
　　方强咋舌，继续说：“清涂和奥通比，就是苍蝇腿儿比大象。奥通咋还看上清涂了呢？”

　　清涂规模虽小，可具有持续稳定的盈利能力。这对任何逐利的商人都有吸引力。

　　更重要的一点，清涂的技术支持十分到位，产品配方和改良速度紧跟需求，深受客户信赖。虽然不断有企业模仿并试图抢夺清涂的市场份额，但一直无法复制出另一个清涂。

　　清涂稳固的技术团队，是这种盈利能力持续的重要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