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温开水送服

4、第 4 章

　　这是什么地方呢，杨茫然地想。
　　屋顶悬着一盏老式的吊灯，在房间里投出圆锥状的的昏黄灯光。一群人站在灯下，围着一张桌子，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灯时不时地被激动争吵的人们的头碰到，左右摆动，带动着整个房间的灯光也不安定地闪闪烁烁。
　　他们在说些什么呢，杨好像知道却又听不太清楚。
　　于是他竖起耳朵用心听了听，接着一些零碎的话语传入耳中。
　　“……不行、不行。我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
　　“……我家也不行，我老是出差的也不常在家，没法再照顾一个了……”
　　“……我家孩子还小，才刚断奶，也没办法再带一个……”
　　“……对了，你家就一个孩子吧”
　　“…但、但是，我家就一份收……入……”
　　“……就你家吧，你家孩子不正好出门读书了……”
　　“……在外面读书用钱的地方多了呢。我们也没有这个能力啊……”
　　“……你、你这明明就是在推卸责任……”
　　“……你还不是一样，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

　　又是在吵这事啊，杨头疼地想。
　　接着视角转换，他看到年幼的自己和奶奶坐在不被灯光照到的房间一角，默默地看着灯下相持不下的亲戚们。
　　“好了、好了，都不要争了，我的孙子我自己来养，用不着你们操心了。”奶奶双手扶在拐杖上，突然开口。她的声音不大，却分量十足。一屋子叽里咕噜的人立刻就静下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有人迟疑地开口，“可是妈，您一个老人家怎么带得了他……”
　　“怎么带不了？你们一个个不也是我带大的吗？带得大你们，还能养不活一个小崽子？”
　　“可是您……”听了这个回答，人们又像炸开了锅一样。
　　“咚！”，奶奶重重地主了一下拐杖，大吼一声，“还有完没完？都说了我来养！”大人们听到奶奶的训斥，一个个都像是刚闯了祸的小孩一样垂着头，都不说话了。
　　这时，杨看到自己站了起来，平静而坚决地望着眼前这些披着亲戚外衣的大人们说，我不用谁来抚养。我自己能养活自己，谢谢各位叔叔婶婶姑姑舅舅了。
　　“哟~还是我的孙子最懂事！你比你叔叔婶婶姑姑舅舅都强！但是，你现在还小，还需要有人教导你走正道。不过有你这话，奶奶就能放心地养你了，奶奶再也不想养出就会逃避的自私家伙了。好孩子，以后就跟奶奶一起过吧。”对着孙子的时候，奶奶的语气变得温柔了，她腾出一双长了许多老人斑、带着厚厚老茧的手掌，爱怜地摸了摸杨的后背。
　　“嗯。”杨低下头，小声地应了一声。嘴角突然感到咸咸的。伸手一触，竟是迟到了许久的眼泪！
　　眼泪啊眼泪，你为什么偏偏要挑这个时候来？杨咬紧嘴唇，努力不让眼泪再掉下来，头也更低了，他不想被那些亲戚们看见他现在的样子。
　　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他哭了，他用最快速和模糊的方式说，奶奶，我可以明天再搬家吗？
　　奶奶会意地点点头，用她那双饱经风霜的大手重重地按了按杨的肩膀。
　　“好了，孩子他妈的事也都结束了，以后混的有出息想在娘俩前面炫耀炫耀就来看看我们吧，想不起来就算了……唉，都各自过各自的吧。”奶奶扬扬手，示意人群都散了吧。
　　“妈，您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呀，我们又不是……”奶奶伸出一只手，止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
　　人群嗡嗡地开始向门外退去，一个声音突然小声说，“妈，那下周我还送小宝到您那吗？”
　　“你说呢？”奶奶看都没看他一眼，略显疲惫地回了这句话。

　　待到人都走光了，一直低着头站着的杨突然说，“奶奶，我想先洗个澡”
　　“去吧。”奶奶善解人意地没有多问。
　　杨从卧室里随手取了两件衣服，一头冲进了卫生间。
　　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在水声的掩护下，杨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他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即使是还在读幼儿园时，在校门外老等不到来接他放学的妈妈的时候，即使是小学生的他一个人在医院里吊瓶的时候，即使是在得知爸爸要离开妈妈和自己的时候，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一想到从今往后自己在这世上就只有奶奶这一个亲人的时候，想到他一点福都没享到就被上帝带走的母亲，一想到自己可能以后就要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他的眼泪就停不下来。
　　他突然抑制不住地想狠狠地大哭一场。他想，把眼泪都哭干，以后说不定就可以不用再哭了……
　　于是杨颤抖着弯起身体，蹲在地上，把脸埋在毛巾里，毫无顾忌地大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也忘记了自己是谁。只知道有一股忧伤徘徊在自己的心头，如果不哭出来，他可能活不过明天……

　　杨在悲伤的气氛里沉浮，随波逐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都不明了。突然一只手打破了混沌，向他伸了过来。他毫不犹豫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抓住了这根来路可疑的救命稻草。
　　就在这时，他两眼一睁，回到了现实世界。
　　一个全身白色的陌生人坐在他身边，此刻正诧异地回头看他。
　　杨摇了摇脑袋，好让自己清醒。可是即使是待到视野变得清楚了，杨发现他还是不认识这个人。
　　“这是哪里？你是谁？”
　　“又是这句经典台词么……这是我的私人诊所，我是这里的主人，是个医术高明的医生。”
　　“医生？我怎么会在这里的……”杨想不起一丁点儿关于自己是怎么来这的记忆。
　　“当然是被人送来的了……真是的，烧成这样，你自己都不知道吗，算了不跟你计较了……不过你现在、可以把手放开了吧。你这样我怎么帮你处理伤口？”
　　杨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抓住医生的袖子，紧到指甲都陷进了衣物里。
　　“噢……对不起……你、认识我吗？”杨有点不好意思，立刻放开了自己的手。
　　“不认识吧。好了，你刚醒，不要问那么多问题。闭上眼睛，再好好休息一会儿吧。真是的，你到底是怎么长的，身体怎么虚弱成这个样子？”
　　“我……”杨刚想继续问问题，被医生这么一说，觉得十分不好意思，竟把原本要问的问题忘得一干二净。
　　“好了，这是安全的地方，而且我没有恶意。我不可能拿了人钱财还不管你。总之，你就安安心心地睡吧。睡醒了，烧就能退了。”
　　噢，原来我发烧了，所以现在在医院里啊……杨茫然地想。心里又隐隐地觉得好像有个很关键的问题没有问出口，但是一时间竟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于是他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搜索头脑的每一个角落。
　　“眼睛睁这么大做什么？睡不着吗？哎……好吧，把手臂伸过来。”医生转身取了一支针管。
　　杨由于想着心事，也没注意医生对他做了些啥，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眼前也越来越模糊，他再次滑入了梦乡……

　　这一次，他跟奶奶坐在院子里那棵木棉树下乘凉。月亮饱满地挂在空中，被一层薄云笼罩着，只透着朦胧的光亮。
　　“奶奶，爸爸为什么把我们抛弃了？”杨听见自己小声问，声音虽然装作毫不在意，但却略略发抖。
　　“……你、没有听到些什么吗？”奶奶答道。
　　“有”，杨苦涩地想起那些害母亲生了一场从此之后就卧床不起的流言蜚语，“真的是因为……？”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管原因是什么，他到底是忍心抛弃了你们母子俩……”
　　“是的……”，杨困难地接腔，“但是，我不相信。我记忆中，爸爸是很爱妈妈和我的，不可能……”
　　“唉，孩子，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发现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这个世上到处是你想不通、不敢相信的东西，但它们不都发生了吗？而且你还无力阻止。你只能学会慢慢地接受它……”奶奶沙哑地说。
　　“孩子，记住奶奶的一句话。忘了你爸爸，也忘了他曾经对你做的那些事，无论是开心的也好，受伤的也罢。就当……就当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从来就没有这个爸爸吧……不要再追究了。答应奶奶，好不？”奶奶转头直视着杨说道，目光里尽是恳求的味道。
　　杨不忍心，点了点头。
　　“跟奶奶发誓，以后绝对不再问也不会再去调查你爸爸离开的原因，绝不会再想你爸爸。从今天开始，你没有爸爸，你只有妈妈和奶奶两个亲人。你的名字也不再是***，跟奶奶同一个姓，叫杨吧。”
　　彼时，杨并不明白奶奶这么做的原因，而现在的他终于明白了奶奶的良苦用心，却违背了当初与奶奶定下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