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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落风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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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府。
因三冬未降雪,在京官员逢年过节期间一概不许升烟食荤,顾阁老的寿宴也只是简单操办,请了清流派的官员与自己的门生关起门来浅酌相谈。
顾阁老的夫人染上了时疫,终日咳喘不停,加上本身体质怯弱,寿宴进行到一半,便有婢女来禀报顾阁老“夫人去了”。
阖府痛哭,一时间喜宴变了丧事。
顾阁老坐在老妻病榻之前,拉着老妻尚有余温的手哽咽道:“你这一去,我这老东西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了,终于可以向陛下道出当年颜氏惨案的实情。我对不住玉卿,对不住寿宁长公主,对不住霁尘那孩子,等我见过陛下,便追随你而去罢。”
他等了二十二年,终于等来这一日。
软肋既除,他便不惧生死了。
白发鹤颜的顾阁老更衣,外罩绯袍,里穿丧衣,府中已备好两副棺材。
他连夜进宫,求见景元帝。
东厂提督太监李心正在玉照宫正殿外候命,见顾阁老到了,连忙下阶与他拱手:“皇贵妃在内,阁老先去偏殿等吧。”
宫中只有一位皇贵妃,就是景元帝独宠多年的齐贵妃。
顾阁老抬首看到匾额上首辅崔玳题写的“玉照宫”三个正楷大字,眉头紧皱。
崔玳身上又有勇毅候的爵位,惯会谄媚侍君,以陛下之喜为喜,以陛下之忧为忧。
崔玳与齐贵妃母子走得很近,其嫡长女又是沈皇后内定给东宫的太子妃。
不管日后是太子登基还是二皇子登基,崔玳的内阁首辅之位无人能撼动。
顾阁老不信这个邪,他偏要在今夜向景元帝参崔玳一本。
半个时辰过去,李心引着顾阁老进正殿。
殿正中设了须弥座,里头温暖如春,有太监不停往大柱后的鎏金黄铜大炉子里添金丝炭。
李心继续引着顾阁老走过大殿西侧挽着重重青纱帐幔的通道,通道北面便是景元帝的书舍。
景元帝身形高瘦,穿着燕居的丝绸常服,他站在一排高大的书橱前面来回踱步。
进来的顾阁老、李心皆朝景元帝伏地叩首。
景元帝目光阴沉地望着顾阁老的脊背,“顾先生是先帝留给辅佐朕的老臣,这已经是第几回在朕面前倚老卖老了?”
寻常官员听到景元帝这样说已经汗流浃背了,可顾阁老不同,他和前内阁首辅颜玉卿一起为景元帝讲过经筵,有帝王师的身份在。
“陛下,臣有冤情向陛下陈述。”
“顾先生不是刑部的堂官,也管刑部的事么?”景元帝坐到一张紫檀木大案后,摆弄着案上一座小而精美的西洋钟。
“二十二年前,臣为刑部侍郎,审错了一桩案子,特来向陛下请罪。”顾阁老不卑不亢答道。
景元帝挥退了书舍内的奴婢,只留李心在旁侍候。
二十二年前,他一听这个开头,不由自主地皱眉。
“那桩案子的案卷,有朕朱笔御批,顾先生向朕请罪,那朕又该向何人请罪?”
景元帝怒吼一声,将案上堆的奏折随手拿起几本,往顾阁老头上砸去。
“你是要朕向列祖列宗请罪?还是要朕向天下臣工请罪?崔玳颂朕为圣明无过皇帝,顾先生以为,崔玳所言有错?”
顾阁老眼中含了两泡热泪,不因景元帝的斥责而退缩。
“二十二年前,崔玳之弟崔瑁与燕王交往甚密,燕王好男风,崔瑁与燕王春风一夜,得燕王赐旧衣。后来,那件旧衣被埋在颜府花园一棵红梅树下。陛下,那案子错了就是错了,颜玉卿与他家三十五口亲眷都是冤死的。而今燕王余孽还在勇毅候府之中,请陛下立刻下旨命三法司刑审驸马都尉崔瑁。”
“寿宁是朕唯一的胞妹,她若成了寡妇,朕如何向先帝交待?”这是景元帝的借口,他不愿承认自己错了,于帝王而言,有损天威。
“陛下,寿宁长公主当年与颜玉卿两情相悦,她可比臣还要期望驸马都尉被就地正法——”
不等顾阁老说完,景元帝便对李心道:“治顾琮大不敬之罪,革除他所有职务,交东厂秘密刑杀。”
李心脸色苍白,他想为顾阁老求情,却被顾阁老出言阻止。
“李厂臣,捆了我这罪臣去吧。”顾阁老颓然说道。
景元帝肃声道:“朕留了颜氏之子一条性命,算是对得住寿宁这个妹妹了。你二十二年后才道出颜氏一案的实情,你对不住颜霁尘这个门生。”
当年他命崔玳摔死勇毅候府中的颜氏之子,阮氏与寿宁交换了各自的孩子,最后崔玳摔死了自己的亲子,而颜氏之子成了那个叫崔叙白的孩子。
他装糊涂,是觉得这样的局面很有趣,颜氏之子认贼作父二十二年,到后面肯定会与崔玳父子相杀。
颜玉卿生前有多清正刚直,他唯一在世的血脉就有多肮脏卑劣。
高尚的父亲,卑鄙的儿子。
多么有趣的血脉传承。
*
怡红院。
老鸨子满堂娇打量着两个漕帮汉子送过来卖的小娘子,他们说是在河里刚打捞上来的“活鱼”。
“昨夜观音桥被人炸了,听说城中好多人在清水河中捞尸体。尤其是寿宁长公主下了重金悬赏,要找掉进河里的勇毅候府的二姑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满堂娇指着身上捆了麻绳、嘴里塞了破布的崔雪姬道:“这小娘子要是勇毅侯府的那位二姑娘,我可不敢买,京中谁人不知道,他亲哥哥可是个活阎王,要是命人一把火烧了我这妓堂,我就亏大发了。”
两个漕帮汉子只想快点得钱,且他们是槐花、桂花两姊妹的相好,桂花惨死在东厂,槐花则被崔家的护卫沉了河。
冲着与这两姐妹相好一场,他们就是不要钱。也要将崔贼的妹子卖进妓堂里被人糟践,好出心中一口恶气,恶心死那崔贼去。
“这小娘子可不是清水河里捞到的,是在流苏河那里捞上来的。”
“她老子是一个撑船的,刚生了儿子就不想养她了,将她踹进河里自生自灭。”
“我们兄弟俩看她可怜,就将她捞了上来,送到妈妈这里混口饭吃。”
两个漕帮汉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扯谎,又将卖崔雪姬的钱打了折扣。
满堂娇心想,这样的极品美人,才花这几个钱就能买到了,她可赚大发了。
利欲熏心,满堂娇喊人拿钱给两个漕帮汉子,欢欢喜喜买下了崔雪姬。
满堂娇命一个老婆子去检查崔雪姬的身子,更加欢喜得不得了,竟然还是个雏儿,第一夜就能给她赚不少钱。
于是命丫鬟摆好茶饭,与崔雪姬边吃边说。
满堂娇夹了一个烧鹅腿到崔雪姬碗里,“我的好女儿,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叫什么名字?”
崔雪姬丝毫不怵,吃着香喷喷的烧鹅腿,大方回道:“我今年十五,姓崔,叫雪姬,刚刚那两汉子骗了你。我不是什么撑船人家的女儿,我是崔贼的妹妹。”
满堂娇溜了一转她那精明的眼珠子。
富贵险中求,倒不如赌上一把。
勇毅侯府那样的门第,自然最看重家族名声,到时候要知道自家的二小姐成了妓子,肯定不会来相认,没准就当她死了呢。
“我的乖女儿,你以后就改名叫小雪花,留在妈妈家里,妈妈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还让男人多疼疼你,好不好?”
崔雪姬翻了个白眼,“你不怕我哥哥放火烧了你这妓堂吗?我劝你还是先把我送回阮府,我小舅舅很有钱的,自然亏不了你的荷包。”
满堂娇思来想去,崔雪姬说得也对,阮大官人可是鼎鼎有名的富商,她这怡红院进进出出那么多商贾,谁到时候到阮府说上些什么,她这妓堂生意可不好做,还不如将这小娘子送去阮府换多几个钱。
满堂娇应承下崔雪姬,说午后就送她去阮府,还望她在阮大官人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崔雪姬呆在房中等得百无聊赖,看到墙壁上挂了一柄极好的白玉琵琶,便抱着琵琶边弹边唱,唱了一支《小寡妇上坟》。
窗外有人鼓掌,崔雪姬循声望去,是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小傻子。
他见崔雪姬看到了他,指着她笑道:“小草,妹妹,我妹妹在这里。”
“世子爷,我们快走吧,这种地方不是我们该来的。”婢女小草拉扯着中山王世子朱仙藻,朱仙藻却挣脱了小草的手,跑进了房中,将崔雪姬扛在肩头就跑。
“喂,你个小傻子,快点放下我。”崔雪姬快被颠吐了,她捶打着朱仙藻的后背,又咬他肩膀。
可这小傻子好像不知道疼痛一样,就是不肯放她下来。
老鸨子满堂娇看见了,也带着龟公护院追着跑,小草将一袋金子塞到满堂娇手中,要她不许声张,并说买下这小娘子回去做奴婢。
满堂娇看在钱的分上,没有再说什么,只当没收留过崔二姑娘这个人。
反正她得了钱,又把崔雪姬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了。
“小傻子,你快放下我,我要吐你身上了。”崔雪姬一阵恶心,刚吃进去的东西全呕到朱仙藻背上。
朱仙藻乐呵呵笑着:“妹妹妹妹,我有妹妹喽,我要带妹妹回家一起睡觉觉……”
“世子爷,您鞋掉了,这样跑凉脚。”小草抱着朱仙藻跑掉的靴子,追着他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