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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番外二·执刀 ...

  •   鹤顶红的襦裙,无心绿的长袄,袄子的前襟和袖口处还绣了一点缠绕的花枝。胸前斜斜的几粒子母金扣点缀得恰到好处,让整套衣服看上去清雅又不失贵气。
      这套衣裙要是穿在像舒棠那样相貌昳丽的女子身上肯定是好看的,可惜。
      可惜舒棠并不在,眼下要穿起这套衣服的人是自己。
      李雾充满怨念地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李东方,无声地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无他,因为这个馊主意是李东方想出来的。
      他和李东方追着一群山匪的悬赏到了一处深山的村子里,正逢此处刚被洗劫过一番。那些人把各家的钱粮都洗劫了大半,又杀了几个带头反抗的年轻人,走之前还威胁村里剩下的老弱妇孺,必须在半月内筹满五百两白银,否则就要以村里的姑娘抵钱,看姿色算十两到一百两不等。
      这群黑沙寨的山匪作恶已久,又用钱财打点好了当地的知县。县衙的人收了他们的好处,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拖拖拉拉地不干事,教平民百姓哭诉无门。
      村子里侥幸活下来的人别无他法,只好拿出了尚未被山匪掠去、压箱底的钱财硬凑。可就算加上金银首饰这类小东西,也远远够不着五百两。
      有的人提出要将部分房田抵押,以暂时度过眼前的危机。还有几个胆小的单身地痞,仗着自己没老婆女儿,便嚷嚷着要在村里挑几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给山匪送过去,甚至还说起了“多送去几个,好省下一些钱填补粮食的亏空”这种浑话。
      一时间村里吵得不可开交,有单纯为了失了过冬的钱粮、死了亲人而痛哭的,有嚷着女娃儿不值钱、不如送出去保未来生计的,还有为了护着自家妻女与人争执不休、差点动手的。
      李东方和李雾一进清水村,就见到了这鸡飞狗跳、混乱不堪的画面。
      他们两个坐在马上,大概听清了这些人在闹什么,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怒意。
      总有那么一些人,在自己被欺负的时候转去欺负比自己更弱小的,无耻又下作。
      李雾大喊了几声“别吵了”,却是无人理会。他正要跳下马痛骂的时候,被李东方抬手拦住。
      李东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人,提着刀打马上前,将手中缰绳狠狠一拉。
      骏马扬起前蹄高声嘶鸣,来回几下,在场大部分的人都已经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他这才跳下马来,随手拍了拍马儿以做安抚,然后径直走到人群中央,“镪啷”一声拔出烈焰刀,贴着一个汉子的鼻尖狠狠插在地上。
      那人正是刚才极力主张要把村里姑娘送给山匪的几个流氓之一,且数他喊的声音最大。他被眼前煞神一样的人突然亮出的兵刃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
      汉子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又眼看着来的陌生人只有两个,便咽了咽唾沫,翻身爬起来就骂:“哪儿来的杂种!”
      李东方一把揪住这汉子的衣领,另一只手左右开弓,实打实地抽了他四个嘴巴。
      这四个耳光又响又亮,把旁人都惊得呆了,瞬间再无一人吵闹,只有李雾为他拍了拍巴掌:“打得好!”
      李东方又把汉子的衣领往上提了提,憋得他被打肿的脸更红,才眯着眼冷笑道:“你再说出来一句我不爱听的,我就割了你的舌头,丢去喂狗。”他目光扫过鸦雀无声的众人,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这官府剿匪的赏金,我也不要了。”
      此话一出,大家都听出来这二人是专门来对付山匪的了。一些刚才还在哭哭啼啼的人马上跑到近处叩拜,嘴里念叨着“谢天谢地”“大侠救命”;还有一些将信将疑的互相看了看,反而站得更远了些;其实还有一些不服气的,但他们看着李东方刚才出手的狠辣模样,也不敢上前去挑衅,老老实实地缩在原地。
      李雾坐在那儿看了一出好戏,知道李东方的红脸唱得差不多了,现在该轮到自己唱白脸了,便跳下马来,摆出一副和善的样子:“你们这村子,是哪一位负责管事啊?”
      一个佝偻着背、白发白须的老头儿从人群中战战兢兢地走出来:“是我……我是这里的村长。”
      李雾看老人家走路都在打颤,忙快步上前扶住:“敢问您怎么称呼?”
      “大侠千万不必客气,小老儿名唤阿顺,您随意叫就是了。”
      “阿顺伯,”李雾笑得温和,扶着老人家在一旁坐下,“有劳您和我们讲讲,这儿到底怎么了?”
      “真是造孽啊!”阿顺伯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忙用袖口抹了抹脸,和李雾讲了前因后果。
      待李雾听得明白,对着李东方微微点头示意,又朗声道:“既然关系到全村人的身家性命,要是想靠送几个姑娘就能从此高枕无忧,未免也太荒唐了些。大家放心,我们两个揭了六扇门的榜,是专门为了这群山匪才来的。只要大家齐心协力配合我们,我二人一定为大家除此祸患!”
      有了李雾这句话,村民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作揖的作揖,下跪的下跪,一叠声地喊着:“多谢二位大侠救命!”“活菩萨啊!”
      直听得李雾头皮发麻。

      入了夜,李东方和李雾坐在一起商量对策。
      李东方掏出怀中的钱袋和银票,粗略点了一下:“上次接的悬赏挣了不少,现在我们身上还有四百多两。”
      这几个月以来,李雾也鲜少做回飞贼的老行当了。他跟着李东方正大光明地接六扇门的悬赏,倒是又攒下了一些银子,平时都放在李东方那儿。他们两个都不是贪于享受的人,除了日常的花销,平时也很少动用这笔钱,只等着有需要的时候拿出来。
      ——当然,李雾的小金库还藏在他脚底下,暂时还没让李东方知道。
      “你想先帮他们凑齐,等山匪们庆功享乐的时候再……?”李雾两个手指凭空一夹,做了个偷的动作。
      “不,我有个更有趣的主意。”李东方上上下下打量着李雾,手指在桌上一敲一敲的,笑得像只狐狸。
      李雾看着他的眼神莫名觉得背后有点儿发毛,直到看见李东方买回来的这一身袄裙才明白那会儿并不是自己在多疑。
      “……李东方,你是不是故意整我。”
      “怎么会,”李东方吹了吹杯中的茶,“只有扮成这样混进去,那群山匪才不会防备。到时候直接放倒钟岳,再里应外合,更利于我们把山匪们一举拿下。”
      “那为什么不是你去!”
      李东方抬起脸看着他,让眼神尽量显得诚恳些,可惜若隐若现的戏谑还是出卖了他:“你会易容,有经验,而且你更好看。”
      就是故意的!李雾气得都在磨牙了。
      此时距离山匪们给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三天了。李雾纵然再不情愿,但碍着时间紧迫,也来不及逼李东方想另一个主意,只好认了。
      毕竟匪还是要除的,村里这些人的安危更重要。
      李雾坐在镜子前,先把自己原先的眉毛修得更秀气了些,又调了些易容粉填在脸上、圆润了一下自己的轮廓,盘了个当地年轻姑娘常梳的发髻。最后他又依着李东方的意思,只上了最简单朴素的妆,以掩饰易容的痕迹。
      他的眉眼本就清秀,扮成女子倒也不需做太多的修饰。在这般简单的点缀下,虽然仍和原本的相貌有五分相似,但已显得粉面桃腮,丹唇贝齿。待他换上袄裙绣鞋、垂眉敛目做做姿态,更衬出是个婉约的可人儿。
      李雾怕自己的身姿显得太过高挑,便半屈着腿藏在裙下,又将双手缩在宽大的袖子中半掩着。如此正在屋内走路适应的时候,李东方突然推门进来,打量了一番后点点头:“确实不错,当可嫁了。”
      李雾霎时满面通红,撩起裙子就飞起一脚。
      李东方倒好似早有预判,及时关门退了出去,让李雾这一脚只落在了门板上。
      到了指定的日子,阿顺伯带着清水村众人站在村口忐忑不安地候着。
      李东方清楚自己习武之人的痕迹很难掩藏,容易被山匪看出来,干脆躲开了人群,隐在暗处。
      如此直过了大半个上午,众人听着远处有马蹄声传来,便知道是黑沙寨的人到了,吓得缩在一起。
      领头之人名唤钟岳,自号开山锤,此时正高高端坐马上,一身玄色劲装,布料下的肌肉紧实突起,身后还背着一对蜜瓜大的铜锤。他在村子前拉缰立定,暴喝一声:“小老头儿!钱可准备好了?”
      阿顺伯被他这一声吼吓得几乎摔倒在地,全靠身边人扶住才站稳了身形:“准……准备好了。”
      说着就有一个年轻人捧着个木箱上前,放到地上,打开箱子来给山匪看。
      钟岳使了一个眼色,立刻有手下人走过去来清点。这人挪开第一层的金银首饰和一些散碎银子后,“咦”了一声,钟岳瞬间变了脸色:“怎么回事?钱不够?”
      “不是。”那贼匪仔细看了看,从里面抓了一把拿给钟岳看,又踮起脚耳语了几句。
      钟岳打马上前了几步,俯身盯着阿顺伯:“小老头儿,你们哪儿来的这么多银锭子?”
      阿顺伯吓得扑倒在地,颤声答道:“这些钱,是大家把房和地抵押了换的……和首饰这些加在一起够的,足有五百多两了。还有……还有这位姑娘,也是献给您的。”
      “姑娘?”
      村民们逐渐让出了一条路,有人推着一位绿衣红裙的女子上前。这女子双手被绳子捆在身前,脸上有愁有愤有不甘,眼角还泛着红,像是刚哭过。
      “钟老爷您收了这些,就放过我们吧……”
      钟岳拿手中马鞭轻轻挑起了绿衣姑娘的下巴,见她几乎未施粉黛,但姿容出众,满意地笑道:“想不到你们这儿还有这种小美人儿……别怕,爷爷带你回去做压寨夫人。”
      绿衣女子含着怒意地“哼”了一声,甩开了头。
      钟岳觉得她这般模样更显俏丽,放声大笑起来,点点头:“不错,你这老头儿还算聪明,会办事。”他回头一扬手,立刻有人接过了那条绳子。
      “兄弟们,带着压寨夫人回去喝庆功酒!”
      钟岳调转马头,慢悠悠地走在前头。那些喽啰们拎上装着银钱的木箱,兴奋地挥着手里的兵器,一路吵吵嚷嚷地跟着去了。
      李东方见计划成功,也在林子的掩护下快步追上。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只等天色一暗、山匪们喝醉了酒,李雾再偷偷用药放倒钟岳、为李东方发出信号便可里应外合,将黑沙寨一网打尽。可临近日落时分,藏在黑沙寨外围的李东方却看见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那天被他抽了四个耳光、村里人称周二狗的流氓。
      周二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村里溜出来的,这会儿躲在远处的树后低头转了十几圈,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李东方暗暗骂了一句,正要悄声过去把周二狗摁住,就听寨子门楼上有人高喊:“那边的,什么人!”
      李东方闯荡江湖多年,经验丰富,自然没那么容易暴露,所以对方发现的多半就是周二狗。他继续躲在树后,果然看到几个山匪举着刀剑棍棒就冲着周二狗的方向跑过去。
      而周二狗听到自己被发现了,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就往回跑。但他一个连三脚猫功夫都没有的流氓混混,对这附近地形也不熟,怎么可能跑得过日日在这里驻扎的练家子?不过片刻,就被山匪团团围住。
      李东方手压在腰间的烈焰刀上,紧紧盯着那边的动向。
      周二狗跪在地上,对着山匪们连连磕头,抖若筛糠:“我、我是误闯到这里的……各位大爷,行行好,放小人走吧。”
      山匪们互相对视一下,握紧了手里的家伙。其中一个凑上前,在看清了周二狗的脸后大喊道:“不对!我见过他,这人是清水村的!他这会儿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我们抓他去见当家的!”
      周二狗倒在地上,以手支地连连后退,又被山匪们摁住手脚拖了回来。众人正准备抓他去见钟岳,就听周二狗哭喊着:“别杀我!我知道个秘密!你们带我去见你们当家的,千万别杀我!”
      一个人把刀架在周二狗脖子上:“少卖关子!要说就现在说!”
      周二狗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两股战战,不知不觉,连□□都已经湿了。
      山匪们见了,哄堂大笑起来:“就你这胆子,还想见我们当家的?我看,不如直接就把他在这儿做了,省得浪费时间!不然等他把大堂里的地尿弄脏了,又骚又臭的,兄弟们还要刷洗好久呢!”
      周二狗不知不觉中早已哭得满脸是泪,现在看对方已经举起了屠刀,更是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最终选择咬紧了颤抖的嘴唇,闭上了眼。
      李东方在远处把一切都看得清楚、听得分明。他心中虽然有怒意,但还是提着刀缓步靠近,终于在山匪的刀即将落在周二狗脑袋上的时候飞身而出,抽刀跃进人群,把对方的刀一把架开,又反手一劈,将对方砍翻在地。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接下来便是一声惨叫。他们刀头舔血的日子过久了,反应自然也比寻常人快,见来者不善,一招一式都往李东方身上招呼过去。
      李东方把手中的烈焰刀舞得飞快,好不容易杀出来一个豁口,左手一抓周二狗的衣领,从空隙中狠狠丢了出去:“滚远点儿!”
      周二狗就算再混蛋,也能看出来刚才这人是为了救自己一命而故意现身,奈何他被吓得四肢发软、不听使唤,只能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退到一边去。
      那厢黑沙寨的人听到了这边的混乱,立刻动作起来,有人飞速跑去上报钟岳,有人抄起家伙继续往这边冲。李东方把周二狗挡在身后,和山匪们打作一团。
      眼看着山匪越聚越多,李东方挑开砍向自己左肩的一刀,手指在刀柄机括上轻摁一下,刀上的打火装置瞬间起了作用,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继而火苗迅速蔓延至整个刀身,照得他的眼眸中都闪着光,衬得整个瞳仁更加深邃。
      宛若地狱中的修罗。
      山匪们哪里见过这样会冒火的刀,当下都不由得生了畏惧。但还未待他们退出两步,便被李东方欺身靠近,一刀了结了。
      寨子外打得热闹,倒是急坏了在屋里等着的李雾。他被蒙上了眼睛关在了一间屋里,但毕竟这是大当家点名的压寨夫人,于是山匪们为了避嫌,都只敢留在门外守着,倒是方便了李雾行动。
      趁着屋内无人,他早早就挣脱了手上的绳索,只等着钟岳回来便能给他一把迷药完成任务。可是左等右等,不仅没等到钟岳,反而听着外面越发乱起来。他矮身凑到门边,只听门外看守的人说寨子门前有人闹事、急需支援,心中突然一咯噔。
      怎么李东方没有按计划来?
      一定是事情有变,让他不得不提前动手!
      李雾忧心外面的情况,寻思既然已经乱上了,不如直接开干。他确认好了,门外如今只剩下一人,便悄声贴过去。他猛地一开门,用藏在宽大袖子中的银索绕在那人颈上,把人拖进了屋,又用脚把门踢得关上,直到将人硬生生地勒得闭过气去才松手。
      李雾下手有分寸,先确认了对方还没死透,又赶紧把对方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换掉了那一身绿衣红裙,再抹去了那些易容的脂粉,拆了女子的发髻。临出去前,他看着被自己丢到床脚的袄裙,还特意往床底下踢了踢。
      可不能让李东方再找到这衣服。
      李雾在出去的路上随手扯了段布巾系在头上,又像模像样地从地上拎了根棍子,装作是山匪的一员,低着头快步往外走去。越到黑沙寨的正厅和前院,喧闹声越大。他抬头一看,李东方正在寨子门前和人杀得如火如荼。
      李雾见着李东方还安然无恙,先宽了宽心。这些山匪虽然人数众多,但武功都稀松平常,和李东方这种刀中翘楚实在比不了。整个黑沙寨,棘手的大概只有一个人:钟岳。
      李雾眯眼仔细看了看,便看到钟岳手中提着那一对铜锤,正立在寨子主建筑的门前观战,眉头紧锁。他反提着棍子,假意要凑上去帮忙,实则走到钟岳附近,抬手就洒出一阵白烟。
      这正是他之前准备好要送给钟岳的见面礼。
      钟岳猝不及防,立时便被这白烟扑沾了满面。他赶紧回身闪避,用衣袖抹了抹,抬手就向着李雾的方向攻去。
      这人既然能使一对铜锤,自然是气力不小,这一锤轮下来虎虎生风。李雾先是惊讶了一瞬,感慨这人沾了迷药居然还能凭着最后的气力动作,又连着后撤几步,身形一飘,绕到了钟岳的身后。
      李雾本想飞起一脚直踢钟岳的后心,然而这脚一落到对方的背上便觉着触感不对,忙又一转身飞上了高处。
      钟岳被这白烟迷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来人,身形也因着迷药的作用摇摇欲坠,但仍靠着常年打杀的下意识反应握锤立住,向着李雾的影子道:“你以为老子这一身金刚软甲是白穿的么?!”
      李雾眉头微蹙,想着既然身上有软甲,那就只能对这人露出来的要害处攻去了。虽然变得麻烦了些,但只要能撑到迷药完全发挥作用就行,问题不大。思及此处,李雾脚下随即一蹬,袖中银索也应声飞出,直奔着钟岳的两条腿去缠。
      钟岳只觉得眼前有什么光亮的东西一闪,冲着自己的下盘袭来,下意识地就用铜锤去挡,于是李雾的银索便直接绕上了钟岳握着的铜锤手柄。钟岳见铜锤缠住了对方的兵器,立刻身子一拧,奋力转起双锤,直把身在空中、还来不及收回银索的李雾轮得飞了起来。
      李雾见银索被缠,反应也是迅疾,立刻将连着银索的左臂狠狠一收,借势变招,一脚向着钟岳的面门踢去。
      这一脚本能轻松命中,但李雾却顺着自己的足尖看到了一个人。
      ——萧翦翦。
      他挨了自己的一脚,最后倒在晾布架上,被木头当胸穿过。
      那一天血肉模糊的画面突然又涌入了李雾的脑海,带得他思绪纷乱,踢出去的脚也微微一偏。
      武林中人出手过招不过是须臾间的事,他这一滞,钟岳便抓准了时机,右脚向侧方狠力一蹬,正中李雾的腰眼。
      因为手中的银索还连在钟岳的铜锤上,所以李雾挨了一脚后并非飞出去,而是重重倒在了地上,脑袋也狠狠磕了一下,直被搞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李雾努力定了定神,一抬眼看着那一对铜锤正向自己砸下来,忙就地一滚闪避开,又急急忙忙地卸下左臂上银索的机括,以暂时恢复自由。他方才那一下撞得着实不轻,这会儿头昏目眩的,连保持清醒都有些困难,一时间只能靠着本能躲避,竟是没了还手之力。
      虽然钟岳中的迷药已经愈发见效了,可李雾这会儿状态不好,两厢对峙下来,居然还是李雾频频遇险,好几次被铜锤在一旁擦身而过。在又一次堪堪躲开钟岳的攻击后,李雾一咬牙,以手为刀,回身去切钟岳的侧颈。
      这一下虽然中了,也惹得钟岳动作滞涩了一下,但李雾现在气力不够,竟是没能把对方劈晕,自己也失去平衡摔在了地上。李雾正暗叫一声糟糕的时候,一柄刀带着人从他身边抢过,如电光石火,直接戳向钟岳的咽喉,在他颈间绽出一朵血花。
      是李东方。
      他在一旁留意到了李雾这边的情况,便急忙杀出一条血路来援。
      钟岳挨了李雾一手刀,动作便缓了片刻,正好给了李东方一击得手的机会。
      烈焰刀直接刺穿他了的颈间,透出去的一截刀尖上还在往下滴着血。只见钟岳厚重的身躯晃了几晃,手中双锤也先后落了地。
      李东方反身将刀从背后抽出,一时间热血喷溅,直染得他和身旁的李雾脸颊上都沾了点点血渍,然后钟岳整个人才仰天倒下。
      当家的既然已经死了,那群山匪更是不足为惧。李东方拍了拍躺在地上的李雾:“你先躲一下,剩下的我来处理。”话音刚落,转身又杀入人群。
      不过片刻,李东方便如风卷残云般清扫了战场。而一直在那边瑟瑟发抖的周二狗,后来也壮着胆子举起地上山匪掉落的刀砍翻了两个,这会儿正在喘着粗气。
      虽然过程脱离了二人的计划,但结果还是好的。
      李东方指挥周二狗去找到了白日送给黑沙寨的银钱箱子,又叫他把剩下还活着的山匪捆成一长串,自己则先跑过来查看李雾:“怎么样?哪里难受?”
      李雾在他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努力眨了眨眼睛:“刚才撞了一下头,现在头晕……还有点恶心。”
      李东方顺着他摸的位置检查了下,点点头:“是撞得不轻,肿了好大一块。”他抄起李雾的银索,蹲在李雾身前背对着他,“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李雾头昏脑涨的,实在难受得紧,也不和他多做计较,乖乖爬上了李东方的后背,任这人背着自己,后面带着周二狗和一帮侥幸逃生的山匪往村子里去。
      他们开打的时候还不到傍晚时分,如今日头已经逐渐西沉,山林里也逐渐昏暗了起来。但李东方怕李雾颠簸起来更难受,便刻意放稳了脚步,走得慢了些。
      周二狗心里忐忑,不敢离着他俩太近,只能抱着箱子趿着鞋跟在后面。
      如此直走了一刻钟多,李雾才觉着好了些,挣扎着要自己下来。李东方拗不过他,便在一旁虚虚扶着。
      李雾头昏目眩的,刚才一直都在闭目养神,到了这会儿才看到周二狗,不可思议地打量了他一下:“你怎么在这儿?”
      周二狗心想“完了”,把手里箱子往地上一放眼一闭,直接跪在那儿瑟瑟发抖,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于是李雾又去看李东方:“所以当时你提前动手就是因为……?”
      “他本来想上黑沙寨告密,结果被山匪发现,差点儿就地给他做了。”
      李雾怒不打一处来,感觉伤处又在隐隐作痛:“喂,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我俩剿匪明明是在帮清水村,你在这儿发什么癫?去告密?!”
      周二狗在地上缩成一团,说话都带着颤音:“是小的,被猪油蒙了眼,糊了心,以为只要妨碍了二位大侠,就能找回来些面子……但等我冷静下来想想,也觉得那么做不对,很可能会害了村里的大家,所以……”他把头埋得更低,“虽然二位救了我一条狗命,但我也是真的差点儿害了你们,两位要对我如何打骂我都认了!”
      李东方给李雾拍背顺了顺气,看着周二狗:“你可知道我为何救你?”
      周二狗几乎是趴在地上仰视着他,摇摇头。
      “因为你犹豫了。你明明一早就到了黑沙寨,却拖拖拉拉了半天都没进去,这才被对方发现。死到临头的时候,你也确实萌生过以告密而保命的念头,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你的确是小人,愚人,但还罪不至死。”
      李东方看着周二狗的眼神里仍是一如既往地冷漠,但这番话让他听了,却蓦地淌下了一行泪。
      李雾叹了口气,俯身把他拉起来:“就当这次是个教训,回去后也不要和旁人提起,省得村子里的人猜疑你。只是往后可别再做这种蠢事了,争一时之气,早晚会把自己的小命赔进去。”想了想又补了两句,“对村里的老弱妇孺好一点,你是个大男人,要有担当,遇到事情更要冲在前面,怎么能把别人先推出来?怪不得没姑娘看上你。”
      周二狗被一下子戳到了心里最看重的事,心中百感交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在空寂的山野中回荡来回荡去的,分外难听,直逼得李雾堵住了耳朵:“行了行了别吵了!叫得我脑仁儿疼。”
      周二狗这才捂上了嘴,抽抽噎噎地跟在李东方和李雾身后。
      等一行人回了清水村,已经入了夜了。因着大家全在担心黑沙寨的事,居然没人睡觉,都聚在村口候着。直到看清了李东方和李雾的轮廓,才爆发出一阵欢呼:“除了!黑沙寨除了!二位真是救苦救难的神仙啊!”
      阿顺伯带着一群人就要对他们两个下跪,被李东方一手扶住:“钟岳已死,这里还有些山匪的喽啰,今晚就先把他们关起来,辛苦派一些人看住了,明天天亮了我会亲自送他们去此地州府的六扇门,不愁本地县衙包庇。”他看李雾的眉头一直紧锁着,想是此处太过嘈杂惹得他难受,“我这兄弟撞了一下脑袋,不太舒服,我先带他回去,劳您差人去帮忙打盆热水,我们身上的血渍得处理下。”
      阿顺伯抹了抹眼泪:“那是自然……我这就吩咐下去。”
      李东方又谢绝了阿顺伯要连夜去请郎中的好意,带着李雾回了房。身后不少村民都围着周二狗,问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又怎么会和两位大侠在一起。周二狗憋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讲不出所以然,只说两位大侠救了自己一命,是大恩人。
      虽然李东方只要了一盆热水,但晚些时候阿顺伯还是让村里的年轻小伙子给他们烧了一整桶的洗澡水。李东方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嘱咐他们李雾需要休息,将他们送了出去,这才真正安静下来。
      李雾还是晕得厉害,回房之后躺了好一会儿终于舒服了些,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李东方好说歹说,才哄着他起来泡个澡。一坐进热水里,李雾就觉得浑身上下一轻,脑子里一直绷紧的弦松了些。
      李东方用布巾帮他擦洗着脸颊和后颈——那些干涸的血渍被温热的水一烫,一点点的化开,最终消失不见。过了好久,他忽然轻声开口:“你和钟岳对的那一招,我看到了。本来你那一脚能踢中他面门的,为什么错开了?”
      李雾身子一僵,用双手捂住额头沉默了半晌,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我在那一瞬……突然想到了萧翦翦,想到就是因为我踢出去的一脚,他才……”说完,他自嘲地笑了笑,“今天要不是你及时出手,我可能已经没命了……李东方,我是不是很没用?”
      李东方只从身后环住了他,下颌搭在他的颈窝里,语声轻柔却斩钉截铁:“不,这不是一回事。这只能说明你心地良善,见不得这些污浊的事。”
      “但我早晚还是得习惯的,不是吗?我不能每次都等着别人来救。”李雾睁开眼,盯着水面发怔,手滑到李东方的胳膊上,“你以前面对这种事……是怎么想的?”
      李东方把他抱得更紧:“从前我也迷茫过,觉得这样的生活如同行尸走肉,毫无意义。但是后来我学会了,抛开那些人,只看眼下,牢牢记住我是为了什么执刀站在这里的。”
      “为了……什么?”
      “比如今天,我身后有周二狗,有清水村的人……还有你,所以我不能手软。但凡我放过钟岳,放过这群为非作歹的人,你们都会有危险。我没有退路,没得选择,只能以杀止杀。”
      李雾咬紧了下唇。
      李东方仰起头来,去啄他的眉眼:“今天事出突然,以后这种事让我来就好。你不需要习惯,不值得。”
      有什么把李东方的唇瓣打湿了,惹得他皱起了眉头。他刚要再说些什么,就听到怀里人还带着鼻音的闷声:“不……我明白了。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犹豫了。”
      李东方这才笑起来,转而去亲吻李雾的脖颈。
      等李雾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月光从窗口倾泻下来,照出了一个人坐在床榻旁的轮廓。
      李雾看见这个身影就觉得无比安心,笑着去勾那人的手指:“我头疼……”
      李东方也无声地笑了,侧躺下来在他额顶轻点一吻,又一下一下地抚着李雾的头发:“睡吧。”
      李雾顺势把脸埋到这人的胸口,伸手轻轻环住他。
      从此以后,他也许还会为了旁人而不得不触碰杀戮。但怀里的这个人,会永远是他能敢于面对一切、毫不畏惧的理由。

      李雾的心结解了,既然李东方有意让他睡觉休息,便彻底放纵起来,断断续续地直睡到了下午。想着李东方一早就去送山匪残余去州府的六扇门,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李雾这才坐起来。
      头上的伤虽然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的精神头已经好了许多。李雾揉了揉脸,从床底下摸出自己的靴子,往脚上一套——
      李雾站起来走了两圈,寻思自己的脑袋大概真的是被撞坏了,不然怎么平白无故觉得脚下的感觉不对。
      他正在这儿细细品着,李东方正好推门而入:“醒了?”
      “我正想着你差不多该回来了。怎么样,州府衙门那边可还顺利?”李雾立刻把自己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奇妙感抛开,换上了笑脸。
      李东方挽起袖子,先净了净手:“钟岳既然已经死了,他们当然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会儿六扇门应该已经派人去黑沙寨收拾了,还说要调查本地县衙受贿一事。”
      “那就好那就好。”
      李雾给李东方倒了杯水递过去,李东方却是没接,又从怀里掏出来一叠银票点在桌上,眼中笑意渐浓:“黑沙寨的事情是结了,那靴子里的这些东西,你是不是该解释解释了,嗯?”
      原来刚才真不是自己的错觉。
      而李雾那一直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如今只清晰地剩下三个大字: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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