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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番外(五)春分 ...

  •   铁男收回他的画室重新开始经营了,生意倒比当年好些。新世纪里文化产业普遍回暖,在经历了90年代的经济低谷之后,人们吃饱穿暖了,终于再次有闲心满足自己的标榜自我需求。
      某天三井去铁男的小铺子找他,忽然想起来,一边翻画一边假装不在意地问:“除了最初遇见时候你给我的那副抽象画,你好像并没再好好画过我。喂,是不是该给我画一幅肖像?”
      铁男心说我还不知道你?你想找的那张画我早处理掉了。专会吃醋的家伙,我可惹不起。当然了,为了不惹三井生气,他当然不会说出来,凑到三井耳边笑眯眯问:“只怕你不肯。喜欢什么样的?现在樱花正好,搭配民族服装如何?”
      三井惊讶于铁男的乖顺,停下手审视着那张有些假的笑脸,铁男不呛着说话时候往往在隐藏真正的想法。“我从没听你说过家人,铁男,你一定有……至少有过家人吧?”
      铁男愣了一瞬,松快叹了口气,去挑画布了,“有。还有一个异父的妹妹,不过我妈不在了,我不好去打扰人家父女天伦。”
      “小你很多?”
      铁男在几块画布间举棋不定,“嗯,比你还小些,今年该……”他想了想,“上高中吧。”麻的粗但易定型,帆布质感好但易受潮,涤纶性能最好但缺少肌理感,总之,各有各的优缺点,哪种都配不上三井的完美
      ——反正他觉得三井完美,他握着一张雨露麻的布角向三井看过去,“你是真想要一幅肖像画吗?”
      “你在想这个?也不是,就觉得你不画我一次不应该。”雨露麻是传统画布,久经考验的材质,不完美但不出错——简直不像铁男,但又莫名的很像,粗、坚韧、实用,添图颜色上去,一笔是一笔。“雨露麻很好啊,就这个吧。我不想要樱花,我想要雪景。”用很像铁男的画布画一幅自己,很浪漫吧,三井笑得如阴谋得逞。
      “这个季节上哪儿给你找雪景去。”铁男心直口快地反驳,忽又想了想,抓住三井舞过来跟他打闹的手,“也许宗谷岬还有残雪,我也没去过,听说能看见罗斯。”
      说走就走,任性如这俩人,彼此不约束,再没人能约束他们。从羽田到稚内要飞2小时,这条线客人少,没有大飞机,小型客机又窄又颠簸,又赶上了航空管制,结果这段旅程比跨国游飞上5、6个小时更累些。一落地三井就开始耍赖,挂在铁男脖子上死活要先找地方睡一会儿。
      他们没做计划,铁男琢磨也行,先落脚,他去打听打听附近有什么吃的玩的。他看三井两只眼窝都凹了,脸色也没光泽,自然心疼,干脆带着他就在机场附近住下。
      天气不错,但是冷,风里夹杂寒意,扫过脸颊指缝,比湘南冬天最冷时候更冷三分。铁男裹紧夹克,环视一圈不免有些失望,这个以“最北”为噱头的城市,小而简单,空旷而粗糙。
      刚问酒店前台要了一张旅游地图,零散标识的几个旅游景点无非“最北点纪念碑”、“最北的汤泉”、“最北海岬”、“最北之岛”……不用去只看名字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最多形制上的不同,本质上无非为了接待旅行而立的旅行景点,可以说是目的决定论的典范。
      铁男在青藏线上跑了两年来的驴友领队,见过太多山峦荒野,对这种人少空旷的小地方兴致不高。特别是这片滨海,不是不喜欢海,是现在每天都能看见海岸线,最北的海并不比湘南的海更美。
      两耳灌满来自北方的腥咸海风,视线里唯一让他欣慰的是确有些残雪,积在茫茫荒原里。至少“雪景”的要求满足了……吧。这点儿脏兮兮的残雪算不得景,枯黄的连天干草上,丑陋得像一块疤。
      大概两个多小时后,他租了辆车回到酒店,估计三井该醒了,想叫他吃点什么,明天随便逛逛,订后天的票趁早回家算了。进屋却还是漆黑的,没有动静,他感觉不对,低声唤到:“三井?还睡呢?”
      有一声很低的回应,拉长却没力气的“嗯”。铁男吓了一跳,赶紧打开廊灯,借着这点奶黄灯光,快步走到是床头,从厚厚的被子里刨出三井烧得通红的脸。
      “这么烫!感冒?还有什么感觉?”铁男握着三井额头慌忙问,心里无比懊悔,是他提议跑到这么个破地方来的,不但不好玩,还把三井弄病了,他真是笨到要死。
      三井拉着铁男刚回来还冻得冰凉的手枕在脸颊上,强打精神笑了笑,“没事,谁还没感冒过。这里好玩吗?看见雪了吗?”
      滚烫的脸烫得铁男整颗心都抽抽,他吻上他额头,尽量轻松地劝:“去医院吧?”
      “不去。陪我躺会儿,骨头缝疼。”
      烧成这样没有不疼的。铁男被三井任性地拉到身旁,觉得怀里简直抱了一盆火炭,烧得他体重里那七成的水开了锅,冒着泡上下翻滚得剩下那三成骨肉不得安生。
      他说去买点药先给他吃上,三井嗯嗯啊啊答应却不放手,胳膊腿并用织成网,死死缠着他。他心急,想该绑了他送医院去,又狠不下心,放纵着他再休息一会儿,可又觉得不行,烫成这样总得先退热。他反复纠结着,恨自己遇见三井的事就优柔寡断起来。
      三井呼出的气都是烫的,鼻子倒不塞,但只用鼻子气不够用,张着嘴喘得满口干涩,唇都裂了。他拿额头抵住铁男胸口,铁男出汗了,身上凉,抱住很舒服。他往他怀里又钻,忽发现铁男胳膊后背都得绷很紧。他烧得头晕脑胀,合着眼睛实在懒得动,撒手翻平推了铁男一把,“渴,弄点儿水来,要甜的。”
      “嗯。”铁男答应了,带着满身汗,跑去给三井买甜的水和退烧药。他身体自由了心里并没跟着轻松,出于运动员的自觉,三井平时几乎不肯喝甜饮料,主动要糖水一定是难受到了想宠爱自己的程度。
      这个晚上三井几乎一直在睡,而铁男担心得一直没踏实,稍有点动静就醒,次日早上两人都觉得累。不过既然三井病了,铁男倒不张罗回去了,路途疲惫没必要,反正放假,干脆养得七七八八再走。
      上午病症总是轻些,三井有了些精神,靠在床头叫铁男拉开窗帘他要看看外边。房间窗子朝南,刚好能看见市区,不大,楼低矮、排布松散,一派田园色彩。天气挺好,天空碧蓝飘浮丝丝缕缕的云,阳光穿透玻璃晒得人暖洋洋的。
      “咱俩去哪逛逛?你昨天打听了吗?”他心里痒痒。
      铁男自然不赞成,坐在床边喂三井喝粥,盛了一大勺塞进三井嘴巴里,“你安静睡觉养病!发着烧想上哪儿去。”
      “现在退烧了。好容易跑过来,我要去看雪!”三井呜呜地说。
      “不差这几天。”
      “差!天气预报后天升温,直接十几度,我这一病再看不见雪,我不白来一趟么。”
      铁男拗不过三井,去买了一件厚实的羽绒服裹三井身上,又租了轮椅放后备箱里以防万一,心说自己真是脑子有毛病,哪儿有这样由着孩子胡闹的。
      可他还是由着他了。
      第一站就是宗谷岬“最北之地”,都来了最北,至少得留个脚印。从市内过去还有些距离,一路上三井好奇地往外瞅着北地的荒芜,遇见遥遥的残雪堆便指着玻璃叫铁男看。
      “又不是没见过雪,这么兴奋吗?”铁男笑道,见三井还算有精神,他心情跟着好不少。
      三井张开手掌贴在玻璃上,似乎在抚摸这片土地。旷野压迫着天,天空俯冲入山峦,天与山交错着拥在一起,偶尔被海弄皱一块,是惹人心痒痒的风景。三井知道他们离目的地不远了。“这是新的雪,跟从前见的不一样。每天的遇见都不一样,铁男,昨天的我是今天的我吗?”
      铁男笑出了声,“这算什么道理,你就是你。哪里不一样?啊,体温。”
      “别煞风景。你懂我意思。”三井不满。
      “我愿这一刻天长地久。”
      “那我要选个舒服地方,车里坐着太累。”
      他的笑脸映在车窗上,铁男扫见了,抽空伸过来揉乱他的短发。
      宗谷岬上立了一座尖塔,指向到不了的更北。银色的一线浪花从碧蓝海上涌来,扬起三井的心情。他握紧衣领,风总想掀去他的帽子。他借铁男的肩膀挂上去,使劲远眺,但并不能看见传说里的罗斯。
      他心情不错,虽然身体仍很累。他忍不住抱怨,“你知道我多久没感冒过吗?铁男,这不公平。”
      铁男摸上三井额头,紧张地问:“又发烧了?”似乎没有,可是看着不如早上精神好。“冷吗?平常身体越好,一病了就越难受。这风太大,不如去后面餐厅坐一会儿?在屋子里看也一样。”
      尖塔背后一路之隔是一间餐厅,一座漂亮的蓝房子,最北之餐。三井坐在二楼靠窗位置,淡淡笑到:“新鲜的总是好看些。家里的枫藤得好好修修,都快遮住窗口了。”
      “我倒觉得不如家里的海。枫藤回去修,春天正该剪枝。”铁男与三井对坐,在外边素来如此。他觉得三井心情不怎么好,也许因为病着,出来之前没觉得异样,也就啰嗦了一句肖像画。“我看海景也不错,给你画一幅?”他挥手描绘出宽广,“蔚蓝的海,几只白鸥,你在近景,侧向我,要笑。”
      “下次去最南的。这回画雪。”三井捧着茶杯慢慢呷,洁白的水汽在他唇边舞动,给他的倦容天了活泼。“以后还要给我画山川、都市、家,我在我的旁边再添上你。”
      “你怎么了?”
      “没事,突然病了,有些感伤。上次生病还是高中。”三井放下杯子,合目摇了摇头,眉心皱起来。“病着才知道活蹦乱跳的有多好。你那个文艺气息浓厚的朋友是不是说过,病得快死了才明白活着的意义就在于活着。”
      三井罕见的脆弱暴露在铁男眼睛里,豁开铁男的腔子。他不像他们刚认识时候那么锋利了,也不像刚回队里时候那么大心理压力,他成长了,担得起自己,只在他面前才肯感伤。他怎么能这么可爱。
      铁男转到三井身边坐下,想抱抱他,到底公共地方没敢恣意,只伸手越过他肩膀抚过玻璃窗里三井的眉心,就像在指远方给他看,讲无边的将来给他听。
      下午回到市内,说是看雪其实市内早就没雪了。小城安安静静,车和人都没多少,倒是港口的防波堤挺特别,三井顶着又开始升高的体温,执拗地要去走一走。
      堤坝成半弧形,一道道向内凸起排列齐整的加强筋被一根根巨大的圆形石柱支起,撑伞似的撑开防线。人在防波堤下如此渺小,仰头只见天都被遮去大半。
      三井扶着石柱赞叹,“这里不错。第一次见。”
      “这里风浪大。拍张照片吧?构图很美。”
      “那我要站在堤坝上面,不要在底下。”
      铁男趁左右无人挑了根柱子背面抱住三井,蹭着他脸颊叹到:“有你真是太好了。”
      “我老早就想问你,”三井放松了肩膀把大半体重托付给铁男让自己省些力气,“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就那年晚上我去复查膝伤从医院出来时候。我剪了头发而你车速那么快。”
      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三井刚回球队。他们在街头匆匆见了一面,之后铁男很快离开了湘南,胆怯地逃到几千公里之外去。偶尔回想,铁男总为差点把三井弄丢了而后怕,可他又直觉没那段分别他们反而不会在一起,他说不上原因,只知道自己直觉一向很准。
      “我听过一句中国话:你化成灰我也认识你。”
      三井咂摸过,疑惑道:“这是一句好话吗?”
      铁男低笑几声,“反正是这么个意思,你信我总能认出你就够了。”
      这趟访雪实在不成功,荒原里的残雪不好走近,而人迹易至之处雪都化没了,天气又冷风又硬,景色也没甚特别。幸好至隔天三井身体转好,买了两张船票去游岛。
      船不大,显得游人挺多的,他们更不好表现得太亲密,各自融入身边的机械喧嚣和人们对旅行的新鲜感里。稚内的海胆最出名,鲜甜细腻,船上的尤其新鲜,三井很赞了几句,又忽问:“等回去,带我见见你妹妹,远远地指给我看就行,我很好奇。”
      铁男想了想才回答:“行。她在山梨县,回去休息两天再去,花期最好,还能看看山。人多热闹。”他犹豫因他不想随意对三井许诺,那个短暂的思考他构想了包括时间、路线还有找到他那个异父妹妹的可能性。他见三井还在等下文,解释道:“多年没见过,不知道能不能认出来。”
      “你肯定能,我知道。铁男,你现在温和许多你知道吗?”
      “啊?”
      三井低下眼睛拿筷子调戏碗里那块嫩黄的海胆,夹了一块塞进嘴里,揶揄地笑着挑眼睛,“从前你都不解释。”
      如他所料,铁男两颊突然绯红。羞涩感在一个三十来岁男人脸上,起场面异常不和谐。三井笑得比他预计的更厉害,呛着了,猛一顿咳嗽,只得到铁男一句“活该”。
      铁男转头往舱外去,风很大,冷飕飕往里钻,他扣紧夹克扶着栏杆远眺。前方已经看得见海岛,他急于躲上去,其实躲上去也没用啊。他是害羞了,浑身冒汗,温和跟解释这两个词他从没跟自己联系起来过。
      如果他是个自信的人,他该坦率面对他的表扬,并选个合适的角度夸赞回去,如果他是个好情人,他该表达爱意回馈他。可惜他都不是,他甚至比一般人都更胆怯,只好先逃跑,独自消化他的新形象。
      他迎着风,迎着码头上飘扬的旗子。他反复确认“温和”与“解释”,究竟是属于他的品质还是限于对他的态度。他还以为他一直做自己做得很好呢。
      “哎,跑出来是跟我赌气?”
      三井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铁男寻声而望,三井俊朗的脸直接打碎了他所有胡思乱想。他怎么能这么好看啊。“没有的事。”
      “那你告诉我,你那天想到了什么?我让你给我画肖像时候。”
      铁男刚发现自己掉进了陷阱里。“那个……你找那张我送人了。”
      “原主人?”
      铁男尴尬地又想逃跑,可惜他没长翅膀也不是鱼,“好多年前的事。我不该想起来。”
      三井凑得很近,眉眼间都是笑意,“你那么确定我找的是你说的?”
      铁男眼珠斜到岸边,“别给我挖坑了你,到了。”
      他们当晚的航班回了湘南,折腾到家已经后半夜,草草睡下别无他话。这场旅行与感冒耗尽了三井体力,闷头睡了两天才好利索,趁着假期没过催着铁男去山梨县。
      这次路程近、游人多。山梨县是看山的好去处,多少年经营下来,旅行服务已经极成熟。一路顺当,只是旅人太多,他们比稚内行更收敛,更多放心思在满枝喧闹上。
      仲春时节,两地温差大,北地满眼荒芜,湘南花开繁茂。山梨县跟湘南温度差不多,粉嫩的花儿铺到天边去,映衬远方披白山尖,正是入画的美景。
      出门赏花的人也是争奇斗艳,呼朋唤友在树下团座消遣。铁男跟三井倒清爽,并肩在山坡上缓缓而行,只带了一只小包,是铁男送给妹妹的礼物。铁男说起给妹妹打了电话,约出来见一面,不必远看,又不是做贼。
      “虽然疏于联络,也没结仇,说起来,”铁男想起旧事笑了笑,“小丫头可爱极了,成天跟在我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喂,你别招她,十六、七岁容易动心,又是春天。”
      三井立即白眼回去,“你死远点。放什么屁。”
      不怪铁男多想,三井实在过于俊朗,剑眉星目身高腿长,举手投足潇洒自信。一路过来不知招了多少眼睛,女孩子多半要回头再看一眼。
      再往前走过了小桥,亭子里一个漂亮的亮蓝色和服女生朝他们挥舞手臂。三井看过去,女生跟铁男长得一点都不像,五官清秀、骨架娇小,他又看看铁男,忍不住叨念,“你这妹妹,是不是长得像妈妈?”
      “你怎么知道?有七成像。”
      “猜呀,既然跟你不像,又这么秀丽娇嫩,多半像妈妈。”
      “你是拐着弯骂我丑吗?”铁男怼了三井一下,快步向妹妹走去。
      他送了妹妹一套香奶奶家彩妆,特地拜托三井的女同学帮忙挑的。他心里愧疚,这个哥哥当得太不负责,“你好吗?你爸身体怎么样?你要高考了吧?不如考来湘南,新宿也好。”
      妹妹上上下下细看了铁男好几圈,才去看三井,客气道:“你好。没想到我哥还有这么正经的朋友。”
      铁男立即接过话,“他学艺术的,不是好人。”
      “少污蔑我,你才不是好人。呐,妹妹,初次见面,小礼物别嫌简薄。”三井送了铁男妹妹同样香奶奶家的一小瓶香水。
      这一看就是一起买的,妹妹重新审视了一下哥哥和哥哥朋友的关系。
      山梨县自由行之后,假期真结束了。三井要上课、要训练,早出晚归。铁男经营画室,每天泡上三、四个小时,虽然正经生意并不在画室做,但他坐在画室里总能记起给三井当家教那阵子,他很快活。
      再到周末三井来找他,他特地拿白布盖在正画的那副架子上。他想三井一定会掀开来看。
      三井偏东拉西扯不肯去看,拉着他出去约会,吃了饭又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又去打游戏机,打完游戏机已是深夜,他拉着他泡酒吧泡到凌晨两点歌手都下班了开始放散场的轻音乐。
      铁男简直憋不住,三井怎么能忍住不问?他都开始起稿了,花了好多天才让他满意。他还想惊艳三井一把。
      直到天边放亮最后的私密项目结束,三井才环着铁男,叫他别睡,一起去画室,他要在太阳升起时欣赏他的肖像。
      ——完—2023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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