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铁三】以爱之名 ...

  •   1
      没有窗,一扇门。
      没有主灯光源,只有镜子边缘的那一圈低瓦数灯带。
      没有多余的颜色,只有沧桑的白、粗糙的灰、夹缝里光不能及的黑。
      没有多余的家具,只有一张巨大的软床。
      床上有个骨架粗大、却不和谐地消瘦的男人,肋骨根根分明、面色苍白如纸,大约太久没在太阳下活动。
      因为不见天日,所以,铁男并不知道这一次他睡了多久。他眼神空空的,似乎没有焦点。事实上,屋子里没有东西可以落他的眼睛。
      “走吧,铁男,趁着那家伙还没回来。”
      说话的人是桐生。
      “不,我不能走。”铁男轻轻摇头,眼睛里仍然没有一丁点光彩。
      桐生的声音充满了怜惜,又夹杂着气愤:“你到底在坚持什么?他打你!你看看你现在!跟我走吧,铁男。”
      铁男稍微翘翘嘴角,喃喃道:“我私自出去了,是我的错。你走吧,三井不喜欢我见别人。”
      桐生深深叹口气,气恼又无奈,“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他,他这样对你,这不叫爱。我找机会再来。”
      离开三井?那怎么行。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
      铁男摊开瘦得骨节突出的手掌撑着床,床铺软,受力下陷,让支撑更辛苦。手腕有几道捆绑的勒痕,通红,略一用力便钢针扎进骨头缝里似的,疼得他从牙缝吸进口凉气,勉强撑住。
      他坐得歪歪斜斜,照了照那面围灯带的半人高、整张床宽的镜子,镜中人被低色温的灯映得白里泛青,憔悴、胡茬满脸,眼圈乌黑深陷,锁骨突出,脖子和胸口有许多或红或青的皮下伤痕。
      也许该去洗个脸、找件衬衫穿,总这样乱糟糟的,三井会不会不喜欢?
      起床这件事对于现在的铁男来说很艰难。他之前跪太久,膝盖还没恢复,双腿上的鞭痕也还可怖地肿着。双脚落地的瞬间,疼痛从脚跟蹿向他的脊梁,冷汗顺着脊梁骨滑落。
      无论如何,还是想让三井看见自己整洁些的样子,铁男咬着牙,一步一颤,挪到卧室门口。
      他的脚抬不起来,嚓嚓地拖在地砖上。屋子里充斥着一股消毒水味,和苍白混在一起,他忽然想到医院地下室阴冷的太平间。
      还好温度没低得那么夸张,不过是不见天日的死寂。
      走廊和卧室同样苍白,白色乳胶漆墙壁、白色哑光地面砖,同样没有主光源。地面与墙壁的夹角、墙壁与天花板的夹角,各有一条低瓦数的低色温灯带伸展出去,撞到另一面墙便跟着折过直角弯。
      没有什么是没尽头的,不知道这样的现实算幸运还算不幸。
      卧室隔壁就是盥洗室,但仍然没有窗。整个房子,都没有窗。曾经有过的,现在封死了。
      这是三井给他精心布置的陷阱,他该高兴,因为他完全占有他,不允许任何人来染指。占有欲可以算是爱吗?至少是爱的一种吧。
      他挪进盥洗室的时候,腿脚习惯了新节奏,痛感轻了些,行动也灵便了些。盥洗室纯白理石台上规矩摆着一排同款小瓶子,牙膏、沐浴液、洗发水、男士香水……统一的樱桃味。
      他挤出一点樱桃味的剃须水,剃须刀嗡地震动起来,好歹让屋子里有些除他自己之外的声音。按理说他该挑剔樱桃味太甜,他从前似乎用过薄荷味的?后来是被三井丢掉了吧,三井说喜欢舔着他的时候,能尝到甜丝丝的味道,那是他记忆里他的味道。
      他们认识了很久,久到他已经不记得到底有多久,好像记忆是从认识他开始的。也许不是,不重要,反正他也不惦记其他人,他也不希望他记起其他的人。
      这个世界里,有他,和他,就够了。
      铁男换了件白色的半袖T恤和丝滑下垂的宽松单裤,对着镜子打量自己。镜子里的男人太瘦了,脸颊塌下去,毫无血色,完全不像他二十多岁刚认识三井的时候。那时他很强壮而三井瘦得像只小猫。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他无聊地吸着烟,三井也无聊,抓了把艳红的樱桃递给他,说他太呛了,嘴闲着无聊的话,吃樱桃吧。
      樱桃很甜很甜,汁液充分到从唇齿间溅出来,染到裤筒上,像鲜红的血开出的花。
      铁男对着镜子无声地拉开嘴角,向上翘,开合着。如果懂得读唇语,那么能分辨出他的话是:“你看,桐生,三井会喜欢的,他喜欢我带着樱桃味的亲昵。”
      门口传来三井带着委屈的声音:“你为什么又要出去。”铁男从镜子里刚好能看见三井穿得笔挺的纯白衬衫、抿着的唇线和因为不乐意越发下拉的眼角。他笑笑,轻声说:“我不出去,我在等你。”
      三井走近铁男,落步无声,盯着镜子里的铁男,眼神委屈得要哭了,“你干嘛穿这么整齐。你骗我。”
      铁男转过头,不再从镜子里看三井,而是直接对上他的眼睛,“我不骗你,我想穿整齐,你看着会高兴。”
      三井果然高兴起来,慢慢环住铁男,下巴搭到铁男瘦到骨骼凸出的肩膀,手轻轻拍没什么肉的苍白的背,笑得眼睛眯成缝,“你什么样我都喜欢,都喜欢。你不用特地打扮,你只要乖乖呆在家里,我就欢喜。”
      他嘘了一声,贴着铁男的耳朵,像怕被别人听见了会害羞似的,用气声说:“有点胡茬更像你,下次我帮你刮胡子,你等我。”
      他嗅到他耳根的香水味,探出舌尖轻轻尝了尝,一线热度从舌尖聚到心口,那根线在挠他的喉咙,他颤巍巍地轻笑,笑声飘在半空:“你好甜,我喜欢。你想出去就跟我说,我陪你,你别自己乱跑,乖啊。”
      “我哪儿都不去,我一直在。”铁男喃喃地回答,又无声地动着唇,连气息都不吐出来,“你看,桐生,三井其实对我很好,他爱我。”

      2
      雨,让傍晚更加晦暗。水珠落到浓绿的叶子上,压弯了叶脉,在纤细的尖端挣扎过,终于坠落,啪嗒一声砸在辅路的红砖上。没有风,树冠笼罩的地方,雨滴更疏而更重,充满矛盾的顿挫感。
      因为雨的原因,路人行色匆匆,显得那个步伐悠闲的男人古怪。男人很好看,眉目疏朗、鼻子高挺,神情里有一种不合时宜地满足。他没打伞,也不着急,雨水打透他的栗色短发,滑过他舒畅的面庞。
      他有185往上的身高,身材也好,瘦却不干瘪,纯白衬衫由肩膀向下濡湿,完全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纤长结实的肌肉线条。
      湿了衣裳依然逛得悠闲,按说也不算特殊怪癖,不过这个男人,还推着个轮椅。
      轮椅里的人被宽大黑胶雨衣从头一直盖到脚面,膝盖挨着凸起两个小包,下摆处能看到脚尖不舒适地并拢。雨衣的帽兜拉得极低,低到里面的人大概只能看见自己的双膝。
      肩膀位置表明,那应该是个高而瘦的男人,身体向前弓,背弯得像深秋时候被遗忘在割完的空荡荡的稻田里的最后一棵稻草。
      “喜欢散步吗?阿铁。”推轮椅的三井轻语浅笑,等了一会儿见黑雨衣没动静,又问:“冷吗?似乎降了温。”
      依然没等到动静。三井委屈起来,红了眼圈、颤着睫毛,停下轮椅转到侧面,猛地蹲下去,仰脸凑到帽兜之下。
      他看不清藏在帽兜深处的铁男的眼睛,只好盯着黑暗里的模糊轮廓。“为什么不回答我。”他向下拉着嘴角,说向下的调子做结论。
      铁男能看见暴露在光线中的三井的脸,那个眉头紧皱、抬起的眼中含着些泪光的样子,惹得他心疼。他心疼他,他便那他没办法。“我答了,喜欢散步,不冷。”他低声缓缓说。
      三井开心了,眉间的纠结散开,目光柔和,幸福地笑说:“是了,是我没听到,是我错怪你。我就知道你不会不想理我的。”
      他贴上去轻轻啄了下铁男的唇。冰的,他疑惑地盯着那片微紫愣了愣,又笑说:“一定是太久没带你晒太阳,等我找个没人的地方。这里总是太多人在外面,他们很烦,他们都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他拿他高挺的鼻尖蹭了下铁男的鼻尖,退回去接着推轮椅。转过街角,进了一家酒店,直推到二楼西餐厅最里的雅间。将那件宽大的黑胶雨衣从铁男头顶拽下来,撂在一边。
      铁男两只手反向绑在身后,手腕处被乳胶捆扎带勒出红痕,膝盖和脚踝也被绑着,双腿紧紧靠在一起,斜着踩住一块脚踏板。长时间的束缚,让他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肌肉因拧巴而酸疼。他垂着头,肩膀向前塌,用肢体画出个问号。
      三井蹲在他面前,单膝已经触到地毯。那双修长的手,绕过他去寻他缚在身后的手,握住。额头依到他凸出的肩膀,讨好般地商量:“你想吃什么?牛肉吧?和牛煎三分熟,配一点蘑菇酱汁。”
      铁男柔声答“好”,放低眉眼,恍惚看见自己的膝盖。
      “不,不好,”三井在摇头,他的额与他肩头凸起的骨头抵着,互相提供不稳定的支撑,“牛肉不好消化,吃焗龙虾和熏鲑鱼吧。”
      “好。”
      “等我,点了餐就回来。”
      三井将铁男扶起来,正要从雅间出去,一抬头瞟到了墙角的摄像头。他顺手抄起餐刀,握得骨节凸出、青筋暴起,另一手抓着椅子靠背拖到摄像头之下。他踩上椅子,手臂挥动,一道银光晃过,电线跟着断了。
      “等我。”他冷冷道,大步流星向监控室走去。
      门被嘭地推开,带起一阵风。监控室里的保安吓了一跳,见是个面沉似水的青年男人,手里的刀曾明瓦亮,慌得起身边向后躲边问干嘛。
      三井逼近屏幕墙,每一块屏幕都显示一块地方,黑白的没声音。他双目死盯着其中呈雪花点的那块,拿刀尖指向保安,“刚才的录像删掉。”
      “什么录像?你到底干嘛的?”保安强作镇定,背已经贴到侧面墙上,双手向后压着粉白墙面,蹭了满身白灰。他只顾着紧张,甚至忘了叫人。
      “算了我自己来。”三井大步迈向保安,风带起他的短发。他伸手抓住保安的衣领往里一带,握着刀的手攥紧,拿腕部砸保安的后颈。
      保安跟着晕倒,扑到三井身上。三井嫌弃地微眯眼睛,偏头把这保安丢在一边,自己去翻刚才雅间里的录像。
      铁男还在雅间里,合眼倚着轮椅靠背,头向后耷拉。
      “我带你走吧!铁男,多好的机会!”说话的人是桐生。
      “你也要拆散我们吗?”铁男喃喃地,双唇无力地蠕动,“你总说要带我走,呵,你知道我走了多久才走到三井身边吗?”
      桐生气急败坏,“我看你是疯了!铁男,爱是尊重、是呵护,是成全心上人的幸福。三井根本不爱你!他只爱他自己。”
      铁男被胸前一股力量拽了起来,两腿酸软站不住,侧向摔倒在地毯上。轮椅被他刮倒,砸在他身后,轮子空荡荡转动着。
      “不是!你错了!”铁男嘶哑着喉咙吼出来,“爱是独占!是排他!是不惜代价拥有爱人!你根本不知道他多怕失去我!他爱我!”
      桐生的眼里全是悲伤,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掌心印进去几排指甲印,“爱你怎么会禁锢你?铁男,你原来不这样。”
      “原来?我不记得了。”铁男裂了咧嘴角,“你走吧,三井很快回来,看见你他会难过。”
      找出录像没花多少功夫,三井在显示器前重放那一段他与阿铁依偎在一起的样子。黑白灰的影像不清晰,却有趣。他缓缓眨眼睛,有种站在云端看人间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是神。但画面里的自己不是,那是属于阿铁的三井。
      他的心飘荡起来,指尖缓慢伸向显示器,小心翼翼像是怕吵到画面里的两人。静电给指尖带来酥麻,十指连心,他的心跟着发痒。监控,这么好玩啊,在家里装一套吧,他们可以一起看他们一起的样子。
      三井在监控室里找到张光盘,把那段影像刻录出来,之后删掉了录像。他将光盘塞进衬衫胸前的口袋,张开手贴在上面。他笑了,掌中握着有趣的宝贝,让他的眉眼弯成新月,嘴角擒着幸福。
      他着急跟阿铁分享他的新发现,回到雅间正看见阿铁和轮椅都倒在地上,轮子还在转,要停不停。“有人来过?”他纳闷,好好的怎么会倒?
      铁男手脚都捆住,自己起不来,大半张脸贴向地毯,声音被吞掉一半:“没有。渴了,想挪到桌边喝水。”
      三井整颗心都酸软,自责地想哭,两步跑过去将阿铁打横抱起来,放在腿上,抱进怀里,搂紧那一把骨头,带着哭腔:“我没照顾好你,阿铁,不疼啊,我带你回家,还是家里好。”

      3
      床头的墙上挂着电视屏幕,正在播放监控录像,没有声音的黑白画面,是他和他依偎在一起的样子。侧墙巨大的镜子里映出两个人。
      铁男整个人摊开,两只因为瘦而凸出青色血管的手垂在床边,宽大的骨架陷进柔软苍白的床铺里去。
      三井专注地看那段录像。“真好,阿铁,我们多般配。”他的手顺着铁男的肋骨轻抚,“是不是该挂在棚顶?可我有些担心你会害怕。”
      铁男眯着眼睛,什么都没看到,低声应和:“很般配。”
      三井的耳朵紧紧贴住铁男的左边心口。阿铁的心跳咚…咚…咚…节奏均匀地敲他的耳膜。“抱我~”他很激动,打着颤音地笑说。
      铁男没动。他声调往下拉了些,再次要求:“抱我。”
      应他要求,铁男两只枯树枝子似的手环过他的背。三井又笑了,侧脸贴上去,轻声哄:“看我们,看啊,我们贴在一起,谁也别想分开我们。”
      镜子里四只成一线的空洞眼睛,两张苍白的脸。镜中的人是真的自己吗?谁知道呢。
      “嗯。”
      铁男记不清什么时候说过类似的话,似乎谁在试穿白无垢,似乎谁偷偷勾他的尾指,在他耳边揶揄地笑:“哎,等没人时候,你穿给我看。”
      他答了什么来着?铁男的回忆被三井的拉扯打断,他的手被拽向床头柱,那里有根银色镣铐,枷锁扣住铁男干瘦的腕,磕到凸起的腕骨。他跟着一哆嗦,随即被三井的手死死压住。
      “别乱动,你乖乖的。”三井轻声蛊惑他:“你别乱懂,我不会伤到你。我爱你,你受伤我会心疼。”
      受伤?
      铁男忽然笑出来,虽然轻,却被密封的屋子放大,低沉里略带嘶哑。
      受伤。
      记不清什么时候的事,三井抓着他的夹克领口责问过,“别人的看法那么重要吗?别人不许我跟你在一起,你也不许吗!”
      那个三井的眼睛里,全是受伤。
      铁男深吸口气,回过气时哑着嗓子问:“什么时候穿白无垢给你看?”
      三井忽然被点燃了,他的栗色短发如火苗那般跳动、飞舞,溅起的火星零碎、散乱,燎着了整间屋子。“看!阿铁,看镜子,”三井雀跃欢呼:“你看你多美,多完美……”

      4
      手工的白无垢很贵,用正绢更贵。设计师热情地带这位指名用正绢的新顾客选布料花纹,问起新娘家里是否有家徽,可以定制织到打褂上,暗刻的花纹比画上去的更持久更漂亮,只要多等几天。
      这倒挺有意思,三井提笔画出井字边三横在内的家徽样式,说新郎准备的色打褂也用这个样式。
      新郎和新娘用同样家徽?设计师腹诽,想再问,被这位俊朗客人脸上的疏离堵上了嘴,只说:“新郎的纹付羽织袴,一起订吧?”
      三井抽出支票本,签了一张空白的给设计师,冷淡地点点头,“一起订,做快点,赶着用。”
      客人够大方,店家的问题就够少,设计师不关心客人八卦。他接过支票笑说请放心,他有合作多年的布料商,又问新娘什么时候能来量体裁衣,他上门也行,一定让二位新人满意。
      说到“量体裁衣”时候,面前的客人脸上突然变了颜色,原本的冷淡的眼睛犀利起来,带着深深的审视。设计师觉得背后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退了半步。
      设计师的退却消减了三井的敌意。他站起来展开双手,吩咐道:“量我就好,新娘和新郎的礼服都做我的尺寸。”
      在他们纯白的家里,铁男小臂压着楼梯扶手,枯手紧抓那根金属杆,两步一阶缓缓走下楼来。
      柔软的珍珠白蚕丝衬衫的袖子垂出比扶手更细的挠骨和尺骨的形状。手肘内弯处偶尔夹住衬衫,蚕丝织出的布料顺滑,在下一步垂下去,不带丝毫痕迹。
      没关系,所有痕迹都会有消失的那一天,有过没有过,没什么区别。
      肩头因为瘦而突出的骨头掐起衣角却拽不出死褶,垂下来的前襟随主人的步调颤巍巍抖动,水波一样凉飕飕地擦过他的胸口,偶尔画出肋骨的轮廓。
      三十个台阶,他走了五分钟。他想三井要是仔细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就不会再担心他逃走。
      他逃不走了。
      他也不想逃走。
      他喘了几口,感觉拉开冰箱都费劲。冷光灯让冒着冷气的冷藏室充满冷白,比他还高的冷藏间几乎空着,所有的只是四枚鸡蛋、两包速食乌冬面、两瓶牛奶、一小盒樱桃,整齐摆在最上层。
      冷气扑面,他取下一瓶牛奶。玻璃瓶冰凉刺骨,他差点脱手。他反身靠在冰箱门上,食指勾住拉环,拉了两下,没拉动。
      指头尖扣住拉环的样子有些熟悉,似乎什么时候见过。不过记忆里那只手指光泽健康,不是他这种一根枯骨的样子。
      那是多久之前?记不清,也许是他成日呆着乱想出来的。他握着牛奶瓶不知所措,要不找柄刀,拿刀尖把瓶口磕开?
      门铃声响起来,他们住得挺偏僻,也没朋友,极少有人来,门铃基本是摆设。
      铁男刚找到一柄尖头水果刀,回头看着铃声的方向发愣。他的角度看不见门,想了一下才明白。他挪动步子缓缓走过去,想着也许不等他走到,门外的人就会离开了吧。
      好容易挪到玄关,门铃果然停了。铁男靠着墙大口喘着气,这几十米他已经觉得很累。回屋去吧,没人最好,被三井知道他见陌生人,他会不高兴。
      刚回头,门铃又响起来,叮铃铃机械地叫唤。铁男叹了口气,扶着墙壁走到门口,他没穿拖鞋,丝绸的宽松长裤盖住大半白袜子。
      “是谁?”声音嘶哑,他借着肩膀的力量往下压门把手,推开三寸宽的门缝。
      门口是个年轻人,举着不知什么,见开门,笑着匆忙说些推销的话,产品好用现在打折之类。这推销员来回按了好多家门铃,终于有一家开门的,他得寸进尺,把门彻底拉开。
      然后便愣在那里,门里的男人,白得透青的皮勉强裹出个人形,几百年没吃饭的吸血鬼一样,枯瘦得就是一把骷髅架子,手里攥着把反光的窄刃钢刀。
      “对……对……对不起!”推销员一溜烟跑了。
      剩铁男在那里,走回去还挺远,他贴着玄关墙壁渐渐滑坐到纯白地砖上。
      身体矮下来,刚好落到阳光之下,他赶紧抬手盖住眼睛,太亮了,刺得眼睛疼。
      外面不知什么鸟叽叽喳喳叫得活泼,阳光热乎乎烤他,空气里没有消毒水味,有些尘土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眷恋地往外门挪动些。
      “外面多好,走吧铁男,到外面去。”
      说话的人是桐生。
      铁男摇头,那个名为“不”的音节堵在喉咙说不出来。外面或者家,他有的选?

      5
      “铁男,走吧,只要离开这里。外面广阔天地,你不记得了吗?”
      说话的人是桐生,低声讲铁男的故事。那个有关不离手的香烟,有关风驰电掣的机车,有关湘南的碧海蓝天和咸咸的海风,有关坦荡的笑和勇敢的舍弃,遥远得仿佛前世的人。
      “只要几步路,铁男,我带着你,你会好起来的。”
      桐生的话很有份量,塞进铁男的心里去。他会好起来吗?一阵清风吹来,扬起他的头发,他习惯了阳光的亮度,慢慢睁开眼睛。
      天空碧蓝如洗,门外那棵樱树金黄的叶子让蓝更蓝。什么时候入了秋?在该结果实的秋天,他也该有个结果了。
      “桐生,我们去哪儿?”
      “先回镰仓,我有地方,让你养养身体,等你好一点,我带去离开霓虹,到三井找不到的地方去。”
      铁男有些迟疑,“三井?”
      “离开他吧,你怎么就想不明白,”桐生气恼地劝道:“他不爱你,铁男,三井不爱你,你好好想想,用你的心感受一下。”
      爱,谁来定义?爱多少,谁能弄清?蜜糖还是砒霜,谁说了算?
      “是你不明白,桐生,”铁男无声地拉起嘴角,“三井爱不爱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不相信,”他的鼻尖捕捉到一丝樱桃的甜味,“相信比较快乐。”
      甜味渐浓,他眼前出现了三井俊朗的脸,栗子色的头发在秋日暖阳下泛着金光。
      三井在铁男身边坐下来,白西裤直接坐在门口石头台阶上,手指怜惜地轻轻揉铁男瘦得可怜的脸颊,“阿铁,你又要去哪儿?”他眼里的哀怨不知是为了他们之中的谁,“你怎么就不能死心塌地留在我身边呢。”
      “因为你不爱铁男,你爱他会舍得把他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桐生向前探身,近到视线里只剩三井的眼睛,死死盯着厉声责问。
      阿铁的脸脱离了三井的手,三井一时迷惑,重新扶住那张干枯的脸,带开一些,不解到:“你说什么傻话?”
      铁男向三井手里歪了歪头,轻笑起来,眼中满是爱恋,“没事,我不跟桐生走,我留下来陪你,三井,你别难过,我会心疼。”
      三井审视着阿铁的眼睛,想从中探查出真相。他似懂非懂,又问:“桐生是谁?就是他在蛊惑你离开我吗?他在哪儿?我去解决他。”
      他眼里的阿铁的神情从爱恋忽然变成愤怒,阿铁握着刀的手猛然抬起向他脖颈刺过来,另一手抓着他的肩膀,口中怒吼:“我杀了你!杀了你铁男就自由了!”
      三井更健康、反应更快,他两手分别扣住桐生的两只手腕,身体压过去扑倒干瘦的男人,心中恨意猛涨,“你就是桐生,你别想带阿铁走。他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他抓着桐生持刀的手往地上猛磕,张口咬住男人裸露的侧颈。
      桐生吃疼刀脱了手,使出铁男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踹倒三井,脖子带出一串血珠。他抓起短刀又扑过去,刀尖扎到三井胸口之前,手腕被三井扣住。
      相持之间,他的表情瞬间从愤怒转变为悲凉,身上失去力气。
      对面突然泄力,三井来不及收劲,推开了刀却没松手,又往回带,刀尖和铁男又砸下来。那刀在没入他胸口之前,划过银晃晃的半个圆面,直扎进铁男砸下来的胸腔里。
      心口处有一瞬的麻木,渐渐温热起来,耳边有个声音温柔缱绻,渐渐低下去,缓下去,说他爱他……不后悔……别悲伤,这一次他真的哪儿都不去了……
      是的,这一次,阿铁哪儿都去不了了,他们永远在一起了。三井忽然觉得很快乐,笑了出来。
      随着阿铁的声音减弱,他越发快乐,笑得全身都颤抖。笑声融化在亮晶晶的蓝天里,今天是个好天气啊,真适合跟爱人一起晒晒太阳。

      6
      快讯: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地发生一起燃气爆炸,现场发现两具纠缠在一起的男性尸体,因燃烧,尸体严重黏连,无法分开。
      ——完—20211024——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