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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铁流】异乡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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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国他乡的故人偶遇,相处好了叫因缘际会,相处不好叫冤家路窄。
不过流川枫遇见铁男的时候,并没想起来他们之前匆匆见过一面。即使铁男提醒过他好几次,他还是无法在脑海中拼凑出那个无聊的篮球馆暴力事件的全貌。
没办法,他是个专注的人——换句话说,但凡他不在意的事,他都没什么印象。赴美留学一年,流川枫对湘北高中的印象已经不多了,仅限于安西老师、彩子学姐、几个常打配合的队友。
“三井寿,你不记得了?你们湘北队会投三分球的那个。”
他面前的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手里拿着他的钱包,带着胡茬的脸颊挨了一拳,肉眼可见肿得挺高。男人努力对着他笑,因为青肿笑得怪里怪气的。
“记得,可我不记得你。”流川难得跟陌生人说句话,但这男的刚帮了他的忙。他遇上扒窃,狭窄的道路,幽暗的晚上,他追的小偷在这条小路的另一头被面前的男人堵住。撕打的时候,男人被那个挺邋遢的贼揍了两下。
“我是三井的朋友。我们见过一面,我跟三井一起去过湘北的篮球馆。你叫什么来着?”
流川接过钱包,客气地点头,“谢谢”,想想又抽出几张钞票,“去医院吧。”
“我叫铁男,你不记得也没关系,能不能帮我个忙?”铁男没客气,收下了那几张绿色的美钞,没离开的意思。
流川站在那里不给回应,没走开就等于允许对方说完。
“唔”,场面多少有点尴尬,铁男点了支烟,“我没地方住,看在同乡的份上,你方不方便让我借住几天,找到地方就搬。”
听到这个请求,流川枫才认真打量铁男,说不清楚年纪的年轻男人,长发、带耳钉,穿着……这是厨师服吧?白色双排扣衬衫,围着围裙。
“为什么?”流川不解,看在好歹是帮他抢回钱包的人,于是多问了一句。
“唔”,铁男走进了两步,“钱不够用了。看在三井的面子上,虽然不太愉快,咱们也算旧相识吧。”
有烟味,流川枫嫌弃地侧头。他见铁男猛然顿住脚步,尴尬丢掉烟,对他一连串地笑着道歉,对铁男的印象好了些,至少是个识趣的人。
“行吧。”他答应下来。
流川租的房子是一栋老楼,通堂的走廊铺木地板,年久踩上去有些嘎吱吱地响动。一层四、五个房间,一共三层。他租三楼最东那间,有东南北三面窗,环境不错,通风好采光好,也宽敞。
“卧室只有一间,你可以睡客厅,不许吸烟。”流川领了人进屋就不再多管,自顾自去洗澡。
客厅朝东,不大,沙发勉强能睡人,北面是厨房和洗手间。
铁男大致看看屋子,去厨房转转,几乎没有可用的东西,冰箱里除了牛奶还是牛奶。
他倚在浴室门旁边的墙上,敲了几下门,放大音量说:“哎,我说,我不能白住你屋子,钱给不起,我给你带三餐吧,我上班的地方管饭。”
他等了两分钟,见没回音,自己讪讪走去沙发半坐半躺歇着。想开电视,再想,初来乍到又赶上个冷漠的家伙,便没开,不能吸烟,他很无聊。
很快,流川腰间围着浴巾走出来,头发还没干透,水珠滴下来,顺着他漂亮的肌肉往下滑。他似乎想起了从小受到的教育,待客该有的礼貌,翻了电视机遥控器出来,嘱咐一句:“小点声。”
他拿了条新的毛巾,想想又找出条毛毯来一并丢给了铁男,“我不吃太油、太咸、太甜的,太素也不行。不要午餐,要夜宵。”
这么看,刚才的话他是听见了,才给回应是才乐意搭理他?要求还挺详细的,铁男笑笑点头,又问:“你到底叫什么?我不能总哎来哎去叫你。”
“流川枫。”
多个人住,对于流川枫来说,并没什么感觉。铁男是个好室友,保持卫生,很安静,私人物品少,也不带人回来,不吸烟,偶尔喝瓶啤酒,不撒酒疯。
最好的莫过于,还是日本人了解日本人的胃。流川已经算是很不挑食的人了,除了作为运动员的自觉之外,他基本不忌口。
就算这样,吃了一年学校食堂简易的面包香肠,他也达到了一想吃饭就犯愁的程度。于是连午餐也一并要求铁男帮忙准备,完全没有问问方不方便的意识。
他的高中留学生活还挺忙的,忙于上课和篮球队,不过他依然没什么朋友。本来他就不爱说,加上英语口语不好,更加不爱说。现在的同学和队友难免觉得他不好接近。
幸好流川这个人,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他只专注于他的篮球。别人乐不乐意,他也是篮球队不可或缺的主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铁男主动问:“你怎么不撵我走?我住了一个月了。”
一个月了吗?流川枫愣了愣,完全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哦,那你搬吗?”
“不搬行吗?我住得还挺习惯的。”
流川点点头,继续吃他的早餐,铁男做的拉面,放了足料的豚骨和肉片,还有几个青菜叶子,白稠浓香的汤底和翠绿的配菜,看颜色都觉得开胃。
“我跟你……说个事儿。”
流川枫见铁男的话有些磕绊,便觉得无趣,“有话直说。”
“那你可别害怕,流川”,铁男又顿了顿,对面男生的表情简直在骂他是白痴一样,于是他一口气说完:“我在日本惹了些麻烦一时半刻回不去。我拿的是旅游签,工作签还在办。按理我是不能打工的,但我真缺钱用。你放心不会牵扯上你,有人查到我的话不会把你供出来。你让我再住些日子,等工作签下来了我一定尽快找地方。”
这不合法,流川做出了拧眉的表情。
他表情淡,能看出来在皱眉,实际上心里已经翻了180度。他算不上多乖的小朋友,从小到大都挺任性,他自己心里有数。可是违法的事他真没做过。
“帮帮忙吧,要入冬了,实在没办法睡公园或者地下通道。遇上麻烦我立刻走,绝不连累你。”
他看看对面放下筷子双手支在腿上向他弯腰行礼的铁男,又看看筷子里还挑着的拉面,终于点了点头。
生平第一次违法行为,为了桌子对面那个男人。但似乎也不是“为了铁男”,更准确的说,是为了他心里的某种被拜托所以产生的责任感。
他看着冷漠,其实他无法对一个与他产生了瓜葛的人真的冷漠,特别是对面那个男人看起来不是个轻易低头的。
从这天起,流川对警笛声和警察敏感了起来,每次遇上都会想起铁男。渐渐的其他时候也会想到跟他借住的男人。他终于体会到苦恼是什么滋味的。
有时他觉得铁男不如不告诉他真相,他便不会多思虑;转瞬又觉得告诉他没毛病,骗他才不对;继而又想,铁男一开始就该说清楚,那他大约不会留下铁男同住;然后又为铁男开脱,假如一开始说实话,那铁男就没地方住了,所以隐瞒也是迫不得已……
课业他不曾苦恼过,差不多的水平他不太放心上。篮球也不曾苦恼过,他一直追逐着梦想从未动摇。现在,他麻烦的同屋,一个原本与他无关的男人,渐渐占据了他打球之外的思维空间。
他总不能24小时都在球场上,于是遇见铁男的时候难免多问几句。比如早饭时间在餐桌前,比如睡前去洗澡在客厅里,比如上厕所时擦肩而过。
“你什么时候来的美国?”
“遇见你之前不久。”
“你老板知道吗?”
“知道,所以薪水给得很少。”
“你惹了什么麻烦?”
“这个,你最好还是别问。”
“……那你惹了什么麻烦?”
铁男愣了,忽然笑起来:“我说了你别多想,我上了一个社团会长家的公子。但这事儿不能怪我,那个公子哥儿是弯的,他乐意的,只是他爹不乐意。”
此时流川刚冲完澡还没擦干,浴帘外面铁男在放水。流川突然尴尬得要死!果然好奇害死猫,他干嘛非得再问一遍。
浴帘被铁男掀开个角,流川枫迅速拿浴巾围住下半身,直直对上铁男的眼睛不肯示弱,脸颊却无法自控地飞上片红。
浴帘又被拉上,铁男在外面洗手,叼着牙签缓解不能吸烟的压力,笑说:“别紧张,我不是见哪个男的都想上。你喜欢女的也不是见个女的就想,对吧。”
“谁说我喜欢女的,白痴。”话刚落地,流川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什么时候多话不好这时候多话。
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是想说他没喜欢过女的,也没喜欢过男的,他只喜欢打篮球。他想再找补一句,浴帘外的人轻飘飘的说:“原来你也喜欢男人啊”,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于是这句解释尴尬地噎在他的嗓子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往后的日子,流川更不爱离开球场了,一回家就想起他想解释没说下去的那句话。
但无缘无故冒出那么一句,不叫解释叫掩饰。流川索性闭了嘴,挑铁男不在家的时候洗澡,尽量不光膀子晃来晃去。没事儿打量打量铁男,留心铁男有没有对他有特殊表示。
又过了些日子,铁男依旧是那个好室友,若无其事的照常准备一日四餐,调小电视的声音看连续剧,该上班上班、该吃饭吃饭——面对这样正常的对方,流川觉得自己偷偷摸摸看人家的行为简直像个白痴。
人家都说了,不是见个男的就喜欢的,自己到底在干嘛?是想看见人家喜欢自己还是不喜欢自己啊?只是没啥感觉吧,就像自己对别人也没啥感觉一样。
期末考试的时候,流川忘了带准考证。他在思索是回家取还是去教务处再开一张更方便的时候,同学告诉他有人找他。
他出门正见到铁男来给他送准考证。他道了谢,难免担心的问:“你这样出来,没事儿?”
铁男仰着头,视线落在他的眉心处,笑笑说说没事儿,说你别想太多,先考试吧。然后安静的走了,像没来过一样。
同学多嘴,问这是谁?亲戚吗?
流川略思索才回答:“朋友。”
朋友,一个对于流川来说,十分陌生的词汇。他习惯于用社会关系来给人做定义,比如家人、亲属、师长、学长、学弟学妹、同学队友……他几乎没有此外的熟识了。
但铁男显然不属于上述任何关系。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大概是“从前在日本念高中的时候的一位学长兼篮球队队友的校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人的朋友”。
他倒可以说铁男是他同屋,但是想到铁男的G属性,便不想那样来说明,最后只好简单表述为“朋友”。
一旦定义了一个人,这个定义就有了意义。铁男成了他意识里唯一的朋友。
他没再问过杂七杂八的事,也没问过铁男到底还要住多久。他们平日相处反而自然了许多,可以一起看看球赛,偶尔也一起吃点零食、喝瓶啤酒。
同是漂泊在异国他乡的人,纵然再习惯寂寞的家伙,也难免有被寂寞打败的时候。有个同乡做朋友,屋子里有另一个喘气的人,让冷空气来得慢一点。
寒假里,流川的时间多起来。除了睡觉打球,他偶尔也想去逛逛街,添些衣物日用品。
他口语不好,听、读、写都没问题,只有说,很吃力。铁男说因为他说得太少,让他多说话,他指着电视上播的篮球赛,解说般地多说了几句。
铁男哑然失笑:“我让你多说英语,多说才能说好。你的日语已经够好了。”
流川瞬间觉得自己犯了个傻,反问:“你英语说得好吗?”
“我不太会读,日常听说还行。一起去购物?你试试跟人砍价,最锻炼说话。”
快过节了,街上人多拥挤,在满是异族的世界里,有个和自己同样属性的朋友,聊天说话都更有底气。从没想过买东西还能砍价的流川,第一次让对方以8折的价格卖给他一套运动装,他似乎挖掘出自己的新天赋一样,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圣诞前夜,人们都早早的回家团聚。
铁男弄了棵半米高的塑料圣诞树回来,绿得假,挂着些鲜艳的彩带。流川从来没什么仪式感,嫌弃那树不好看,白了眼在烤火鸡和姜饼的铁男,低声嘟囔“白痴”。
铁男也不生气,指着旁边做好的红白鱼糕和金团,笑说:“没买到门松,这边不流行。要过年了,回不去家也得有点儿年味。别嫌弃了,你还想让我砍棵松树回来?”他转回身接着忙晚上的大餐。
而流川枫捡了个金团慢慢嚼着,坐到地板上去看那棵圣诞树。原来铁男是这样热爱生活的人呐,真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了解另一个人,一个与篮球完全无关的人。
圣诞树上有几个小小的礼物盒子,他挨个打开看过,只有一个盒子里有一个挺漂亮的水晶做的篮球吊坠,拇指肚大小,用白金的蛇骨链拴着。
“送我的吗?”他边说边戴上。他的声音挺小的,原以为铁男听不见,铁男却在他身边坐下来。
“本来想让你猜的,现在不用了。”铁男笑道,看向他的眼神有些热,“你拆礼品盒的样子,像只猫。”
流川从铁男的眼神里感受到渴望。他想躲,没等躲开。铁男袭击般地迅速靠近他,捉住他的唇。流川向后闪避,结果两个人都失去重心,反而加重了接触的程度。
他意外于不觉得讨厌,有一瞬的心悸,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在铁男撑起来的时候,呼出口灼热气息,对悬在眼前的另一双眼睛坦白:“我没准备礼物给你。”
“你就是最好的。”
平安夜最好的大餐,燃烧掉了孤独。
红酒醒了一个小时,时间刚刚好,入口之时香气四溢。流川酒量一般,两杯之后迷离着眼神,淡淡地提议:“别打工了,既然不合法,你就只旅行吧。”
“我可以当做是邀请吗?”
他眼神看不真切,只知道自己耳根发热,心跳加速,扭开脸嘟囔:“白痴。”
圣诞节的早上,铁男又问了一次:“我的工作签下来了。其实一个月前就下来了,没舍得告诉你。”
流川忍着宿醉的头疼,眼睛往枕头里躲了躲,“再聒噪就滚蛋,白痴就是白痴。”
除了因缘际会和冤家路窄,其实还可以是,胜却人间无数。
——完—210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