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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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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里不知何时飘起了碎小的玫红花瓣,顷刻间便迷蒙了天地。芬芳香气笼罩下,那道白衣身影却是越来越清晰。
广袖摇曳,清扬绰约。身前笼着的云仿佛散了些,教时重看清了他下颌隽秀的弧度和轻抿的薄唇。
可仍旧看不清他的脸。
不知怎得,时重有些惋惜。每每醒来,她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是不曾见过还是不想记得,她懒得去探究,反正她也没有此人的记忆,探究也探究不出什么。
可当人真真站在了眼前,好奇心又倏地被勾起。如此一来,见不得面便无端的让她扼腕叹息。
心里虽如此想,时重却仍站得稳且神色警惕。寂静中,她好似察觉到了一道清冷的视线平静地向他们投来。
他再走近些,花瓣擦身而过,却片刻不曾停留。他虽着一身素衣,但袖口却用金线纹着密密麻麻的纹路,云纹间盘卧着几条瞑目的玄龙。虽无一饰物,却教人无法不正视他的容姿华贵。
时重颇为讶然。梦中的梦中,她只记得那叫人撕心的痛楚,却不知给予她那一剑之人,竟是如此的端庄俊雅。
“来者何人?”他低声问。
他的声音淡漠的教人听不出他的情感,仿佛只是例行一问。可正是这一问,让时重想起了黄管事某日对她的提点:
“你虽从未踏入过连方阵,但因缘际会皆不可知,若以后你入得此阵,你须得记得,切莫应答阵眼所问,速战速决方为上计。”
在那些个扰人的无边梦境中,她只记得他启唇轻言,却从未教她听清他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他有此一问,那想必他是开了灵智。她想,他现下不是刺了她一剑的仙君,只是一个披着那张皮的阵眼罢了。
如此一想,仿佛浑身都松快了许多。
没有人说话。那清俊的身影止了脚步。片刻后,忽然抬起手臂,似是要触碰什么。
时重眸光流转,见古夷拧眉握紧剑,微微偏头悄声对他说:“师弟,不用紧张。”
她已有了计谋。心魔心魔,若为心魔,舞刀弄枪的法子想必是下下之策。最有效的法子其实是,让她克服被他一剑穿胸的痛楚与恐惧。
古夷目光闪动一刹,并未因时重一言而放下剑,但身子却是朝她侧了侧,示意她继续说。
时重神秘一笑,闭口不言。
本以为那白衣人要使什么神通,却见他伸出手指在纷繁的花瓣中轻轻一点,花瓣便如潮水般向四周退去。
“何人在此处放肆!”
仍是那淡漠的声线,却无端教人感到一股杀意。他的手里多了一柄漆黑的剑,剑鞘未褪,剑身被覆在里面,看不清全貌。
她并未见过这柄剑。在她梦中捅穿她心口的是一柄苍青色的剑。许是有什么细节被她漏了?时重想了许久,方收回神思。
漏了便漏了。是什么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寻得什么时机,被他再次一剑穿心。
“师弟,剑借我一用。”
古夷喉头一滚,垂首去看,见她神色肃穆,但眼中分明跳动着雀跃。他不知她要作甚么,但心中猜了个大概。
时重见他神色莫名难测,不由开口低声催促:“师弟,剑!”
连催三遍,都不见得他有所动作。时重不知他作何想,但见与他们相对的沉静仙君视线若有若无地投过来,仿佛有些疑惑。索性伸手拽住古夷的衣领,轻轻把他往下一拽,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师弟,速战速决,迟了恐生变故!”
她将古夷带入了自己要闯的诡阵已是不该,倘若那仙君忽然发难,以古夷的性子定要把她护在身后。她这个做师姐的,怎能毫无作为?
但此番计谋必要瞒着他,怕古夷有什么问题要问,她微微加快语速:“你放心,把剑给我,待会看到什么都先不要有动作。”
她的师弟是最好说话的,平日里她有什么所求的事物,找到他那里都从未被拒绝过。只是他也有一点让她捉摸不透,譬如现在,他沉默不语地看着她,既不出声也无动作,让她忽地心生忐忑:师弟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不愿借剑?
时重忽然觉得也有道理,剑乃随身携带之物,爱剑者与剑难免有深厚的感情,不愿借也是应当。
这样想着,手便缓缓松开,怔然环顾四周:借不到师弟的剑,那我要如何挑起争端,好让他刺我一剑?
却不料此时古夷沉默着把剑柄递到她手边,她愣了愣,伸手握住。这又是什么意思?
时重看着手里的剑,微微一转,仿佛是生来有记忆似的,挽出了一个漂亮的剑花。
熟悉地仿佛已舞过千百遍,但这可是她第一次拿剑!她狐疑地盯着自己的手,仿佛那手和她不是一体似的。
却无法再想许多,也没能关注古夷的反应,想必也和她一样惊讶吧。
稳了稳心神,时重飞身而起,寒眉迎上去。去势极快,眨眼便至白衣仙君的身前,却见他不躲也不避,只抬了拿着剑的手轻轻格挡一下。
时重滞了一瞬,这与她想象中的场景相去甚远。本想着他既会毫不留情地捅穿她,那他二人之间应是有什么天大的仇恨,此刻见她,难道不该反应极大?
她抿抿唇,旋身后退,并指附于剑刃,妖力流转在剑上,发出琉璃般的光华。她再度起势刺去,却见他伸出了手——一只极好看的手,轻轻一握,便将剑稳在了他的手中,让她不能前进一分,也无法后退一步。
他握的紧,手心立时被剑刃割伤,冒出淋漓血珠,他却仿佛毫无知觉。时重有些暗喜,只道计谋将成,却不能让面前之人看出,只得装出气急的样子,狠声道:“放手!”
修长润白的手轻颤,缓缓放开。同时,一道沉而低落的声音响在耳畔:“你要杀我?”
这话说的时重呆了,眸光终于正视他,脑中浮现一个匪夷所思的问号:她怎么好像听出了一丝难以置信与委屈?
她张了张嘴,竟有些哽住。此时此景,她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却见他浑身温和的气度一瞬间收敛,朝她逼近些许,哑声问:“师父,你要杀我?”
“什么?”时重眉头紧皱,颇感荒谬。
师父?她可没有这么大的徒弟!她后退几分,与他拉开距离,将剑横于胸前,冷眼看他,“我不杀你,你便要杀我。且你不死,我便出不去这里。”
飘在他身前的云好像越发稀散了,她隐约看到一双润黑幽深的眼眸正一瞬不眨地紧盯着她,眼中像是寂寥,像是痛楚,引得时重不由心惊——
难不成他还和她有什么无人知晓的瓜葛不成?怎么连个阵眼都这么富有情感。他眼中的情绪那么分明,又那么沉重,像是口漩涡要把她吸进去。
她忽地有些心悸,不忍再去直视他的双眸,颇为狼狈地垂下眼,口中轻声道:“我不杀你,那你便来杀我。我死于阵中,我与师弟便能出去了......”
这是一种妥协。自己杀意如此明了,却仍旧勾不起他的杀心。时重此时方悟,她的心魔,好似不是眼前这个清冷谪仙,而是被他一箭穿心的那一刹那。
或许连方阵应该出现的,是他如修罗般无情的脸,手中提着一柄苍青色的剑,这样于她便好办许多。却不知为何,此处出现的只是他。
时重难得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垂下提着剑的手,以眼神催促他。
却见他怆然后退两步,低声喃喃:“我怎会杀你......”
时重心脏随着他的话缩紧,有些慌乱,目光所及之处,见他周身气息极为不稳,连带着周围也泛起了阵阵仙力波动。
仿佛有把凿子往眼脑中凿,痛得她轻呼出声。
对面那人似是被惊醒,忽地发了狠劲儿,手极快地握住时重的手腕,袖摆像阵风一样打在她的胳膊上。他攥的如烙铁一般又烫又硬。时重疼得“嘶”了一声,挣扎起来,手中的剑跌在地上,发出“咣当”轻响。
她都怀疑她手都被捏青了。他到底什么毛病!
“我怎会杀你......”似不解,似不甘,时重被他猛地往前一拽,一只胳膊揽在了她的腰间,紧紧地揽着不让她后退,他的头垂下来抵在她的肩上,低声央求:“师父,别走......”
时重被这一系列变故惊呆了,未被捉住的那只手搡着他的肩膀,脱口而出:“我不认识你!”
那唤她师父的人,却像一堵沉默的墙,将她的反抗尽数化解。
身后忽地掠来一道强劲的风刃,发丝被猛地掀向前面。时重惊愕回头,只觉有沙砾裹在风刃四周,近在咫尺又擦面而过。
是师弟!简直是她此刻的救星!
顾不得和面前这人再纠缠,她使上了最原始的手段。她把两人紧紧缠着的双手支起,而后在那崩起青筋的手背上狠狠一咬。
她使了狠劲儿,腰间箍着的手让她没来由的心慌,迫不及待地想要挣扎出去。那只手因为用力泛着白,苍白的手背上清晰可见一道青紫的牙印。
还不放手!时重恨恨想。她能感到他的身体骤然颤了一下,却连半分也没有退缩,仍紧紧的攥着她。那道挟带着磅礴妖力的风刃穿透了他的肩膀,素白的衣衫霎时氤氲出了艳红的血迹,他闷哼一声,时重察觉到他的力气有些放松,艰难从他怀里挣扎出,踉跄后退几步。
古夷自身后轻扶住她,目光有些暗沉,在她面上扫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看向白衣仙君。
时重稳了稳,正要说话,忽而听见云雾后面传来一道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音:“我送你们出去。”
时重便沉默着低垂目光,看向他微微绻缩的,被她咬了一口的右手。
乌黑的眼眸又向她投来一眼,袖袍轻挥,一个仙阵自仙君站立处缓缓上升,其上纹路如同蜿蜒的蛇一样缓缓连接,枝叶哗啦啦响,漫天飞舞。
金光乍现,时重被亮得情不自禁闭上眼,身体仿佛如同游荡在天际,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刹,耳边仿若传来一道渺远的低喃:"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