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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72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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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井寿并不想去陌生人的成人礼。寺岛葵这个名字,今天之前他听都没听过。相比于参加陌生人的宴会,去找伙伴打球更开心不是吗?但父亲收到的邀请函上特地写了“请携爱侣及令公子”,在父亲的要求下,他还是去了。
宴会摆在三井花园酒店(横滨)三楼樱彩厅,豪华得令人咋舌。当然这只是巧合,三井寿和知名的三井财团基本没关系。
现场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三井寿不怯场,他才十二岁,年纪尚幼,从小生活富足,没有因为别人家位高权重而怯场的敏感心思。
他穿了一套模仿成人款式的浅蓝西服套装,虽然身量未成,看起来已经有型有款,谁都会赞一句很帅。他知道他好看,他对此很自信,因为学校里已经有情窦初开的女生向他示好了。
只是此刻他无心欣赏自己的帅。在眼睛扫过宴会厅瞥见墙根摆着的落地花瓶时候,他顿觉自己与插屏的孔雀尾羽异曲同工——纯粹的装饰品,跟父亲西装口袋里的方巾、母亲发尾坠的碎钻,或者会场舞台上成堆的香槟玫瑰没区别。作为外挂品,他很无聊。他当惯了主角,没有妆点别人的兴趣。
更令他不舒服的是,以他的身高,目光自然落点恰巧在成人胸口处。这很尴尬,十二岁的他已经萌生出某种羞耻感。男士礼服还好,女士礼服大多会将身材衬得凹凸有致,不时翻出一抹雪浪。
场内只有零星几个小朋友,他越发不自在。他后悔跟来了,在爸爸苍彦和妈妈希子看不见的角度偷偷流露出厌烦情绪,从他那双依然充满孩子气的微微下垂的眼角中。
宴会开头很无聊。一个中年男人,中等身材,西装革履,人挺精神。可那张板着的脸上有种不太健康的油腻感,在舞台上讲祝福和希翼。
然后很无聊。换了一个穿纯白西服套装配黑领带的年轻男人致辞。那是今天成人礼的主角,寺岛葵。他的胸口处装饰着一簇夸张的五色羽毛花样。
羽毛让三井寿记起了关于孔雀尾羽的联想,他感觉到恶心。他没注意白西装到底长什么样子、说了些什么,转过脸去看些别的东西分散注意力,以缓解他的恶心。比如足足摆够9层的注满了酒的香槟塔,在明亮灯光中摇曳的没用的烛火,还有那些貌似认真向舞台举杯实际不知在想什么的宾客。
成年人的社交就是这么虚伪,三井寿不喜欢宴会厅里脸上写着虚情假意的无聊的大人。他靠紧父亲,把自己的手塞进爸爸干燥、温暖的大手里。
爸爸是完美的。
男主角已经说完,三井寿只对最后那个词感兴趣,他听到寺岛葵说:“……谢谢……叔叔……”
不是父亲吗?他这才去看白西装,短发被发胶定型出一层波浪,短眉细眼、高鼻厚唇,怎么看都跟之前那个油腻男人很像。当然年轻人清爽多了,脸颊有漂亮的棱角而不是擦得出油的赘肉。
他的好奇心很快被比致辞更无聊的宴会打断,在谁都知道的客套中乖乖扮演孔雀羽毛,跟在父母身边被展示给家长正在或者潜在的合作伙伴。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应该也没多久,寺岛葵跑过来跟三井爸爸鞠了个足够客气的躬,笑说:“是三井先生吧,叔叔提起您总是赞不绝口。久闻不如见面,今天晚辈才见识到三井先生的风采。”
三井苍彦回了个同样角度的躬,没把自己放在长辈位置。民不与官斗,商人更是轻易不会得罪政客。他提起两杯香槟递过去其中一杯:“寺岛公子实乃人中龙凤,来日不可限量。”
寺岛呷了口酒,笑道:“您过誉了。这是令公子?太可爱了,三井先生好福气。”
三井寿再次被展示出来,他觉得自己根本是商店里货柜上的样品,虽然不出售,但要满足客人360度观察。他又开始觉得恶心,错过了成年人之间的客套话,直到被一只宽大的手抚住肩膀。
寺岛笑说:“我带阿寿去71层玩,小孩子还是跟小孩子在一起。”三井寿快速抬头看了一眼寺岛,实在算不上英俊的人,但很高,比父亲还要高一点。父亲是英俊儒雅的。而文质彬彬的纯白礼服根本掩盖不住寺岛潜藏的不逊。
他不是好人。三井寿冲爸爸摇头。可惜父亲没接收到他的拒绝讯号,只嘱咐他要乖,等这边宴会散了去接他。
寺岛葵的手很大,很有力量,抚在他肩膀上,带着他走。三井寿不得不远离了明亮开阔的宴会厅,远离悠扬的钢琴曲,远离忙于应酬的父母。他身边只有个陌生的坏人,他忍不住绷紧自己。
“你在怕什么?怕我吗。”
声音满是戏谑,完全不同于刚才在宴会厅致辞,或者从他父亲身边把他带走时候表演出的真诚。三井寿的耳根一阵抽筋。他执拗地控制住不许自己颤抖,勉强咧嘴而笑:“谁怕了。你还能吃了我?”
他们进了电梯,轿厢门嗡地合上,三面乌钢只有他们对着的门是镜面钢,映出一高一矮两套礼服来。白西装矮身,那张藏着野性的脸坏笑地靠在三井寿紧张的脸旁,盯住镜子里三井那双极漂亮的此刻却有些失神的圆眼睛,“小子,你知不知道,你长了一张让人看见就想狠!狠!疼!爱!的脸。”
三井寿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后背凉到他想拔腿跑掉。那双大手将他的胳膊牢牢捉住,他忍不住哆嗦。耳边的嗡鸣突然大如惊雷,眼前发了花,他迷失在那些旋转扭曲的黑白里。
这一切随着轻微的失重感停下来。71层。
寺岛葵起身抻抻西装下摆,拍上三井肩膀,带他走出电梯,像个人似的低声安慰:“别犯傻,我在帮你。你在会场里无聊得是人就能看出来。当然你可以放心,那儿没几个是人。”
不同于开阔的樱彩厅,71层有一条幽深的走廊。走廊两侧是许多隔开的雅间,一扇扇相同款式的门紧闭着向遥远处延伸,最终汇聚到视野焦点。走廊灯光昏暗,铺厚重的深红底色衬金色攀枝花纹地毯,踩着没一点声音,一步一软,脚下跟心一样不踏实。走廊尽头有一对半掩的门,有笑声传出来。三井寿走进门才发现,这是个观景厅,十几张桌大小,三面落地玻璃。在白天该能看见大片的海,此时入了夜,只好看散落在地上的星星。
观景厅此刻清出空场,靠墙放一排边桌,摆着零食饮料,有七、八个孩子在打闹,大的也不超过十岁,玩踩气球,大声地笑。空中飘着些五彩气球和亮片,鲜艳得让人想起幼儿园里的童话书。
从角落里飘来一片白,三井寿细看才发现是个穿白裙子的漂亮女生。她不理那群孩子,直跑向他们,两颊笑出了酒窝。三井寿觉得这女孩儿有些眼熟,很奇怪,他应该没见过她。
寺岛葵蹲下去,不顾及白西装会皱掉,几乎跪倒在地,让他处在更低的位置。他拉着女生的手笑得肉麻,“阿莲,带个新玩伴给你,他叫三井寿。”
三井寿在发愣,没想到白西装真带他来跟小孩子一起玩,之前的几分钟他还当他要吃掉他。被带进童话世界,他还没反应过来,突然放松让他又开始恶心,午餐似乎没消化,他想吐。
“……生日?哎,问你呢。”
手被白西装捏了一把,三井寿用尽全力咽下口中唾沫,机械地答:“5月22日,我六年级。”
“阿寿是小哥哥。阿莲,你别欺负他。”
寺岛葵对阿莲说话的语调温柔得叫人起鸡皮疙瘩。三井寿觉得这温柔比之前戏谑的坏笑和虚伪的假笑更令人脊背发凉。
阿莲伸手搭上寺岛葵的肩膀,笑得很亲昵,那双微微下垂的明亮眼睛中充满依赖,“嗯。哥,你什么时候来陪我?”
“还得一会儿。你累了就去7011休息,不用在这里等我。”寺岛的眼睛弯成一条线,食指点着自己的脸伸向阿莲,“亲我一下。”
成年男人棱角分明的脸被小女生娇嫩的唇轻碰,留下些红痕。他满足地起身,摸摸女生头发,然后向观景厅的角落里走去。
三井寿这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一道门,通往更高的楼上。他盯着那道门看,不知道通向哪里,上面有灯,有雪白的光洒下来。
他的手忽然被一只柔软冰凉的手捉住。他吓了一跳,回头见阿莲拿手指比出“嘘”声。她上唇与下唇轻轻碰过几下,他没听见她说了什么。那边嘭地一声,不知哪个淘气的踩爆了气球,一阵欢闹。
他突然恶心,捂住嘴要呕。
阿莲贴在他耳边,像在做坏事一样,讲悄悄话:“你不爱跟他们玩?其实我也不爱跟他们玩。我们去看我哥吧。你别出声,我哥不让我上楼。”
和小美女一起做坏事的兴奋感将三井寿的恶心压下去。做不让做的事,有种隐秘地刺激,特别是当这种刺激还有人可以分享,不必怀着锦衣夜行的遗憾,于是更加刺激。
阿莲拉着他走上那条楼梯,很高,不宽,通向顶层,尽头有一扇关着的门。还差几个台阶时,他们听见门里的喧嚣。快节奏的音乐声通过门被削弱到发闷,密集的鼓点都像哑了一样,让三井寿想起篮球略缺气时候,砸到地板上,不够爽快。
她的手心出了汗,越发凉,用力握着他。三井寿感觉到阿莲的紧张,也用力握回去逞英雄:“你别怕,我先去开门看看。”
他松手,可阿莲没松手,于是他又抓紧,让阿莲躲在门后,他去开门。
那扇铁门比想象中更厚重,他一只手,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拉开一条门缝。噪音一下子从门缝冲出来,吓得他的心吊起来,往后闪了半步。阿莲跟着猛地用力抓紧他。
他回头对阿莲笑笑,安抚她,也安抚自己。再去看门,发现门内包了至少20cm隔音棉。难怪透出的声音那么闷。有些香味从门缝飘散出来,奇怪的香味,从没闻到过的。门内光线很暗,射灯扫过幽深的蓝或者紫,所及之处缱绻飘忽着烟雾。
“他们在做什么?”阿莲不敢去看,只好问扒门缝的三井寿。
“没看清,你等一下。”三井寿在刺耳的噪音和古怪的香味中,努力适应幽暗光线。他渐渐可以分辨出来了,里面许多人,投下影。
晃动的人影,古怪的人影,交叠的人影。
门,分隔出两个世界。一边是苍白的走廊,走廊里有个白裙子的幼年姑娘。一边是幽暗的密室,密室里有一群堕入漆黑的干枯躯壳。中间卡着的男孩,被漆黑污染了白,被洁白冲淡了黑,混成忧郁的浅蓝,进退不得。
“喂喂!怎么了?”阿莲大声喊他。
三井寿被阿莲用力拉扯回来,反手重重推上门,一阵反胃,猛地弯下腰去,终于将未消化的午饭全吐了出来。那些半消化的粘稠食物逆流过喉咙,他的喉头痉挛着,满嘴腐败味道,从酸吐到发苦。
“你没事儿吧?我带你去休息吧。”阿莲紧张地问,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又轻轻地顺。
三井寿没什么可吐的了,又干呕几声,总算直起腰,身上打着哆嗦,有气无力地答:“我要漱口。”
门突然被推开,从里面挤出敞着白西装、赤裸胸膛匆忙扣衬衫扣子的男人。寺岛葵笑得大不自在,小心翼翼地问:“阿莲,你进去了?”
阿莲扶着三井寿,摇摇头,“没,我托阿寿哥哥帮我看看,然后他就吐了。”
三井寿被打横抱了起来,他的挣扎根本起不到作用。他吐得全身发软,眼前天旋地转。他的思绪断得像离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滚到不知哪个角落去。
后面的事他记不清。应该是被抱进了套间,在床上等爸爸送他去医院。他在医院里没完没了地发烧和做噩梦,昏天黑地烧了一周才退热。
期间他唯一记得的,是寺岛葵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一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话,直撕开他心上那层他自己都没看清的筋膜,连肉带血。
他痛不欲生。他是一只被剥了皮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