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馔》晚安虫

1、莼羹（一）

　　申侯幼子，唤作宜，年二十五，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风采昂昂，人才出众。

　　得侯夫人偏爱，有嗣位之望，然大婚七载，妻妾成群，终无所出。

　　公子宜生不出儿子，这在申国已经算不得是一桩秘闻。

　　婚后七年，无聊的申人已经从一开始地环顾左右地小声念叨：

　　“昨夜，公子宜与新人同寝。”

　　到如今的在酒肆摆上一桌，围上一圈儿好事多嘴之人，边嗑瓜子，边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言说公子宜床笫之事。

　　几年前，风向已经从“公子宜是不是不行？”到“怎么样才能寻个门路让公子宜行起来，顺便谋点儿银钱。”

　　申人自来好事，多嘴多舌，坊间的闲话如凉风拂过耳畔，当事人公子宜不为所动。

　　七年之后的今日，突然有了一丝新风向，让公子宜的眉头抬了一抬。

　　侯夫人祁氏传召公子宜。

　　曰：“君侯玉体违和，事多遗忘，连日不思饮食，不日或将辍朝，昨日秘传太史令卜卦，世子即位恐在旦夕矣。”

　　是夜，暮浓，而后细雨霏霏，潮凉侵袭。侍人点灯暖酒，以待主君。

　　公子宜回府，念及侯夫人嘱托，召新人陪侍。

　　新人未着喜服，却以面纱覆脸，盈盈而立。

　　公子宜皱眉。

　　侍人禀曰：“新人未得公子赐酒，礼未成，难示人。”

　　公子宜心中燥闷，自斟了满杯，酒热入喉，招手唤新人上前。

　　新人跪坐，手叠身前，行止娇怯。

　　公子宜色厉眼风扫过那双嵌珠的白缯手套，套筒深入袖中，手上的皮肉深藏不露。

　　这样遮遮掩掩的装束让公子宜愈发心头起火。

　　他一把扯下面纱。

　　新人容颜皎白，面上无妆，额间描有殷红花钿，纤细的身段似有惊惧拂过，白皙的颈微微一晃。

　　倒是一双黑眸，沉沉死气，却引人探究。

　　两人对视片刻，新人垂目。

　　“你叫什么？”

　　“妾唤云娘。”

　　声音温和带着淡淡的清冷，眸中有一片死寂的暗影，像是失了魂的傀儡。

　　“云？”

　　公子宜皱眉。

　　一旁的侍人为公子宜斟酒，低声道：

　　“今晨，宫中传来卜辞，此女正应了卜问之说，侯夫人急令，只得速速引见新人……”

　　公子宜想起今晨他奉诏入宫，那个立在母亲身旁，睨着他似笑非笑，暗怀深意的巫觋。

　　也是那样低贱。

　　侯夫人祁氏以公子宜生养之事问卜，没想到那么快就找到了这个让卜辞应验的女子。

　　“所以，这等来历不明，无名无姓的低贱之人都能纳入府中了？”

　　一旁的侍人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公子宜连饮三杯，酒意渐浓，眼前垂首的新人愈发显得妆扮寥落，身形依稀。引人遐思的黑眸落在脑中，挥之不去，无端端让公子宜瞧出一股事不关己的倦怠来。

　　公子宜思忖片刻，便有了几分肝火。

　　他拽过眼前的女子，揽过楚楚纤腰，鼻尖抵在美人颈窝上，饮血啖肉一般，吮吻起来。

　　不待怀中的女子停止喘息，她浑身的穿戴就被扒得一干二净，唯余那副思缯手套。

　　公子宜盯着怀中的一片雪白，舐了舐双唇，一寸一寸地从她手肘处褪去那薄薄的白丝袖筒，此番动作克制隐忍，双目却似兽眼。

　　这女人尚被手套盖住的指节，纤长如青葱，双手形制像是一个早已公开的秘密，亟待露出如玉的本色。

　　“这是什么？”

　　公子宜眼中的灼灼焦渴转瞬就被浇灭了，他一把推开寸缕未着的女子，眼见她颤巍巍匍匐在地，一双纤手骨节如葱，皮肉却发黄枯槁，令人作呕。

　　姣花一样的女子，一双手却已迟暮。

　　“云娘本是府中浣女，粗鄙低贱之人，若非侯夫人宫中巫觋卜辞，怎敢近前伺候。”

　　匍匐在地的侍人即刻谴走云娘。

　　云娘起身归置，翻叠裙裾，面目清冷，竟是一副淡然模样。

　　礼毕，背身离去，露出那段白皙的颈。

　　酒案边，已是一地狼藉，独留公子宜一人，隔着雨帘，凝视良久。

　　几日后，世子府中走水，火光冲天，死伤百余人，门人卿客藏身火海。

　　传闻世子双手遭烈焰焚噬，惨不忍睹。申侯不忍探视，隔着帐慢嘱咐了几句，竟拂袖而去。

　　而后君侯多日辍朝，不理政务，命公子宜代世子介监国，风向乍变，朝中一时传言四起。

　　城中绣娘赶制了一双鞣制的黑皮手套，侍人呈至公子宜跟前。

　　公子宜轻抚皮料，柔软温润，令侍人戴上。

　　侍人惊惧却无可奈何。

　　侍人肤白，梳戴规整，皮手套裹着的十根黑色手指叠在身前，显得怪诞又妖冶。

　　公子宜想起那双白丝嵌珠手套，丝缯不如皮革润滑，划过手背，有微微让人起栗的摩擦。

　　套着白丝手套的一双纤手在公子宜心中打着璇儿，令他眼眸发亮。

　　他拉过侍人欲往房中行事。

　　侍人惊惧，动作间，在他耳边低语道：

　　“这皮革曾作巫人登台拜月之用 ，还是侯夫人亲自差人送到绣娘那里的。”

　　公子宜顿觉兴致索然，令侍人脱下手套。

　　“差人呈送世子。”

　　而后数日，公子宜召幸妻妾，未尽兴之际，总会想起那段白皙的颈、覆着白缯的纤指，而后心中火起，方能迎来送往，雨散云收。

　　——

　　公子宜正妻苏氏，世家出身，身世显赫，然则大婚多年，膝下无出，侯夫人对此颇有微词，苏氏心中忐忑，夫君纳妾之事，自来欣然接受。

　　只这云娘，乃卜辞应验之女，苏氏得侯夫人密令，须得尽快促成夫君与新人的良宵之好。

　　公子宜嫌恶云娘枯槁双手，至今未曾召幸。

　　侯夫人召苏氏入宫训诫，府中姬妾冷眼得意，苏氏咬牙忍耐，面上如常，心急如焚。

　　隔日，苏氏扶着侍人步入了云娘的院子。

　　“下贱女子，主母至，还不拜过主母。”

　　云娘不知主母到访，须臾，方从屏风后拐出。

　　云娘院中并无侍婢差遣，此刻她正忙于洒扫，一双枯手裸露在外，苏氏瞥眼瞧过，愈发心急。

　　“郎君纳你入府，你至今未得召幸，不把心思放在夫君身上，还有闲情洒扫？还是故意做给我看，气我怠慢了你？”

　　苏氏见她眉目低垂，白衣素裳，粉黛未施，一副做小伏低的默然姿态，一席话恍若拳头落在了棉花上，心下恻然。

　　“可有什么讨人怜的技艺？”

　　公子宜姬妾成群，俱是调笑逢迎无所不能之辈，邀宠的技艺更是五花八门。

　　苏氏见云娘模样凄楚，出生低贱，若有技艺恐也是为衣食所逼，上不得台面，侯夫人的谋算恐难达成。

　　云娘肩头垂落，默然不语，一双枯手交叠身前，让人不忍探看。苏氏观之，心灰意冷。

　　“云娘入府做浣女之前，是位厨娘。”

　　一旁的侍人往苏氏身旁耳语道。

　　果然。

　　“羹汤洒扫，聊胜于无。”

　　申国到了吃莼菜的时令，云娘捧出一碗热羹，供奉主母。

　　苏氏见是一碗寻常玉带羹，汤底清亮翠白，莼菜笋丝，到底是朴实到让人觉得粗鄙的食材。

　　苏氏出身高贵，遍尝巧工极思的百味珍馐，如此庶民粗食，怎会入眼。

　　苏氏悻悻离开，行至廊下，忽觉鼻中酸涩。

　　侧首，见一众侍人均是以绢塞鼻，眉头紧锁。

　　难怪圣人言说，君子远庖厨。

　　做了几年浣女也洗不净周遭陈盘叠碗，倒油加醋的寒酸气。

　　府中侍人口口相传，暗自取笑云娘的寒酸气。

　　自此，云娘院中愈发门可罗雀，寂无人声。

　　好事的姬妾也撤掉了窥视的眼线。

　　苏氏心料诸事难成，又恐侯夫人责罚，只得挑拣了些衣裙首饰，熏香发油送往云娘院中。

　　某日，天光正好，惠风和畅。

　　公子宜留友人在府中取乐，花开正艳，众人提酒行于花圃，远远瞧见有一美人立于亭中。

　　美人素白娇影，坠入万紫千红之中，凄楚寥落，额上一点殷红，清冷中透着风华，恍若落难的神仙妃子。

　　公子宜顿觉惊鸿难抑，喉头一动。

　　主母苏氏在一旁偷觑。

　　有戏。

　　却也吃味……

　　是夜，公子宜宿在云娘院中。

　　隔日，苏氏撤下了原本打算送给云娘的衣饰香笼，醋意十足道：

　　“云娘如何？可合夫君心意？”

　　“粗鄙小妇，不善言辞。”

　　公子宜言辞冰冷，不咸不淡，脸上却掠过受用不尽的得色。

　　此后一连几日，公子宜都宿在云娘院中。

　　夜深暮浓，云娘的矮榻上，那裹着白丝嵌珠手套的十指正摸索着一副需索无度的男体。

　　丝缯抚过皮肉，有低沉的闷哼之声。

　　公子宜埋首于云姬颈窝处，喉音暗哑：

　　“方才那碗羹汤颇有滋味，我竟从未尝过。”

　　君侯公子，遍尝百味，如此羹汤好似沧海遗珠。

　　“那是玉带羹，乃妾亲手烹制，莼菜叶和青笋丝同羹，佐以蟹黄、香菇、火腿丝、鸡丝和小肉圆，小火慢炖……”

　　提到食物，美人并非不善言辞。

　　然而公子宜想到她用那双枯槁发黄的双手去摆弄吃食，顿觉腹中作乱，头晕目眩。

　　他一把推开她，披衣散发，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