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败之地》苏行梦

41、第四十一章 余烬08

　　第四十一章 余烬08

　　方轻燃重新洗了勺子，搬了个塑料椅坐在床边。赵涵清不要她喂，她也没坚持。

　　等赵涵清喝完粥，方轻燃收拾干净桌面，双手抱胸，淡声道：“舅舅说，你为了救一个小孩才把手弄伤的，具体怎么回事？”

　　“那个小孩追着球跑，眼看着要摔倒了，我……我就跑上去拽了一把。本来想着用手撑一下，不会摔，没想到……”赵涵清叹了口气，“还是老了。”

　　方轻燃别过脸，胸口起伏：“你可真是见义勇为。是啊，如果不是你反应够快用手撑了一下，只造成了骨裂和软组织挫伤，可能已经摔成闹震荡或者脑溢血了！”

　　赵涵清垂头看着自己的右手，五十几岁的人，像个犯错的小孩子。

　　“你以为自己多少岁，你是警察还是运动员？如果是你摔下台阶，你……”方轻燃咬了咬唇，说不下去。

　　这时，门口骤然传来清脆的问话声：“请问赵涵清老师是哪个床位？”

　　方轻燃回头，只见一群年轻人呼啦啦地涌进来，后面跟了一对中年夫妻，爸爸怀里抱着一个约莫四岁的小女孩。

　　“赵老师！

　　“赵老师，我们来看你啦。”

　　“赵老师，系上一起买的慰问品，我给您放这里。”

　　“赵老师，这是学姐吗？”

　　赵涵清对学生们十分和蔼：“嗯，我女儿，就叫学姐吧。”

　　“学姐好！”

　　“学姐好漂亮啊，和赵老师长得好像。”

　　方轻燃颔首致意：“你们好。”

　　那对夫妻自然是赵涵清救的小女孩的父母，他们联系上赵涵清的工作单位，和学生们一起过来，亲自表示感谢，送上水果和补品，并表示会承担医疗费用。

　　方轻燃代赵涵清接过礼盒放到床头，又给来客们倒水。那小女孩似乎对方轻燃很感兴趣，小手拽着方轻燃的裙子不放。

　　女孩爸爸赶紧拉回女儿的小手。

　　方轻燃退到一边，那小女孩还睁着葡萄般黑黑亮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瞅着她，她便也温柔地看过去，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画面。

　　很小的时候，一家三口出去玩，总是赵涵清抱着她，妈妈举着相机在旁边拍照。

　　“燃燃看这边。”

　　“哎呀爸爸闭眼了，重新来重新来。”

　　“我们燃燃和爸爸长得真像，以后一定是美美的大姑娘。”

　　…………

　　赵涵清毕竟是病人，探望的人怕耽误他休养，也没待多久。他们走后，方轻燃去打热水。

　　提着热水瓶回来时，赵涵清叫了一声：“燃燃。”

　　方轻燃低着头倒水。

　　赵涵清自顾自说：“其实爸爸也不是那么无私，当时想也不想就冲上去，是因为看着那个小姑娘就让我想起了你小时候。我和你妈妈，还有你……”

　　“看来咱俩的记忆不一样，我印象中的小时候可没有这么美好，”方轻燃把水杯递到赵涵清面前，堵住他的话，“那个女人呢？你为她做了那么多，花了那么多钱，这时候她人呢？怎么不见她来照顾你。”

　　赵涵清接过水杯放到一边，没有喝。

　　“我只是力所能及地帮帮她，没有别的关系，不需要她照顾。”

　　方轻燃听得发笑：“力所能及，好一个力所能及，她要买房你又出钱又出力，很多父母都做不到你这么无微不至，你可真够无私的。还有小时候你一接到她电话就抛下我和妈妈赶去她那里，需要我提醒你吗？”

　　赵涵清无话可说。

　　“也是，毕竟房子都买了，估计你也榨不出什么钱了。到底是你不需要还是人家不肯来。”

　　“不需要。她也确实来不了，她女儿离不了人。”

　　方轻燃讽刺一笑：“原来是这样，总算你也尝到了这滋味。”

　　——在选择中成为被抛下的那一个。

　　赵涵清闭了闭眼，倦声道：“我知道说这些都没用了，但是燃燃，爸爸还是想和你说一句，对不起，你和你妈妈……”

　　“知道没用就不要说了，”方轻燃冷硬打断，“好好养着，别落下残疾，我没法在星州照顾你。”

　　晚上，方峻茂带着换洗衣物过来，父女之间毕竟男女有别，很多事情不方便。

　　“姐，你回去吧，我今晚就睡在这里，照顾姑父，”他掏出车钥匙交给方轻燃，“车子停在负二层，电梯一下去就能看见。”

　　方轻燃和弟弟道了谢，开车回到赵涵清现在住的地方。

　　也是他们一家三口曾经一起住过的地方。

　　虽然离婚后妈妈把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但屋子的格局、装饰、家居，都和原来一模一样。方轻燃进去的瞬间，岁月像倒回的列车呼啸而过。

　　把赵涵清换下的衣服丢进洗衣机，方轻燃去了主卧，按照记忆里的方位，翻出一本泛黄的相册。

　　从刚出生没几天的婴儿，到一两岁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从幼儿园上台表演，到小学第一次和爸爸妈妈出去旅游，在天安门广场观看升旗仪式……每一张照片都记录着这个家曾经的幸福美满。

　　最后她翻到了赵涵清和妈妈的结婚照。陈旧泛黄的相片上，两个人都很年轻，郎才女貌，无比般配。

　　方轻燃想起，在他们离婚后，她曾问过妈妈，当初为什么会和爸爸在一起。

　　即便那时候，提起这件事妈妈仍然会笑。她说爸爸是个滥好人，那天他撞见有人掉进江里，急忙下去救人，结果自己也是个半吊子，幸好当时自己和同学就在附近，水性都极好，下去把两个人捞了起来。

　　他们便是这么认识的。

　　“讽刺的是，”妈妈温柔地笑着说，“因为你爸爸是个好人，所以我只能和他离婚。”

　　方轻燃合上相册，揩去眼角沁出的一抹湿意，起身去洗衣机取出洗好的衣服，晾在阳台上。

　　第二天一早，方轻燃来到医院，和方峻茂一起去见赵涵清的主治医生。鉴于赵涵清的年纪，医生给出了保守治疗的建议，也就是不动手术，但恢复时间会比较慢，对生活的影响比较大。

　　方峻茂自告奋勇：“没事，我来照顾姑父，姐你放心。”

　　“不用。”

　　“不用。”

　　赵涵清和方轻燃异口同声。

　　方轻燃没看赵涵清，对方峻茂说：“有我在，有你什么事。而且不能再麻烦你了，你现在两个店，平时也忙。”

　　“可你在深圳上班啊姐。”

　　方轻燃轻描淡写道：“正好有个项目需要回星州，老板安排我了。”

　　项目？难道是……

　　方峻茂脸色变了变，但瞥见姐姐的眼神，没有在姑父面前说出来。

　　送走方峻茂，方轻燃陪赵涵清回病房，扶他上了床，心平气和地说：“没别的意思，这是我身为子女的责任，我才不会像你。”

　　赵涵清手足无措：“燃燃……”

　　方轻燃没理他，拿着手机去走廊上给齐年发信息。

　　方轻燃：齐总，去麟跃的事情，我答应。

　　*

　　办完赵涵清出院的第二天，方轻燃回了一趟深圳，收拾了些东西。接下来大概要在星州呆三个月。

　　除她之外，被选派去麟跃的还有两名同事，一个叫刘波，四十来岁，苏州人，孩子在上海读书，下半年开学高三，正是关键时候。一个叫何卓希，四川人，二十多岁的单身小伙子，在深圳无牵无挂。

　　处理完工作上的事事，再次返回星州，刚出机场，方轻燃接到房屋中介电话，告诉她租的房子马上到期，问她还要不要续租。

　　方轻燃望着车窗外令人眼花的盛夏烈日，心想，原来已经一年了。

　　“不租了。”

　　“哦好，那麻烦你尽快收拾一下，我们要重新在平台上架。”

　　“嗯。”

　　挂断电话，方轻燃对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眼睛被阳光刺得隐隐作痛。

　　前方分开两条高速公路，她忽然对出租车师傅说：“麻烦您走左边这条，送我去高新技术区，云庭小区。”

　　一小时后，方轻燃站在租的房子前，心情复杂。当时脑子一抽就这么做了，现在只想掉头就走。

　　可如果这样做，倒好像自己真的很在意什么似的。

　　既然来了，就看看吧。她深深呼吸一口，用指纹开了锁。

　　随着“验证成功，门已开”的机械女声响起，她握住门把正要拉开门——

　　在那一瞬间，一股无法忽视的强烈的第六感轰鸣作响。不太对劲，里面……

　　下一刻，门从里面打开了。

　　叶珩站在她面前。

　　方轻燃感到一阵晕眩。

　　“……你怎么在这里。”她站得笔直，下巴微微抬起，身体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叶珩穿着黑色体恤和短裤，右手握着一支铅笔，指节上蹭了不少铅灰，脸上的惊喜不加掩饰：“真的是你。刚刚听见开锁声，我还在想会不会是你。”

　　“你怎么在这里。”方轻燃状若未闻，冷漠地重复。

　　短暂的喜悦从叶珩脸上极速消退，他眼中划过一丝苦涩，侧身让出位置：“我在这里住。进来看看吗？”

　　“你在这里住？”方轻燃一字一句地反问，像是听见了天方夜谭，“麟跃实业的执行董事长，住在这里？”

　　“一周会来住几天，我喜欢这里，”叶珩停了一停，又道，“刚才中介给我打电话，我已经续租了。”

　　“……”

　　方轻燃哈了一声，满满的嘲讽。

　　叶珩深深地凝视方轻燃，低声下气地恳求：“进来坐坐，好吗？”
　　
　　方轻燃后退一步，眼神冷若冰霜：“不用了，叶董，我突然想起来，我没有东西落在这里了，您想住多久住多久，不打扰您的雅兴了。”

　　叶珩只觉心脏发闷，坠坠地发疼。

　　她说她没有东西落在这里了。这间屋子，在一起的时光和回忆，还有他叶珩，她都不要了。

　　”为什么——”望着方轻燃毫无留恋离开的背影，叶珩只想让这道身影再停留一会，哪怕只一会，情急之下想了个绝不算好的问题，“为什么，要来麟跃？”

　　方轻燃脚步未停。

　　“我看到名单了。如果你拒绝，齐年不会安排你，“叶珩追问道，”为什么？”

　　方轻燃没回头：“和你没关系。“

　　叶珩快步从屋里走出，跟到电梯间，停在她背后两步左右的地方：“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我……我能帮你什么吗？”虽然是情急之下想到的话题，但静下来仔细思索，叶珩心中生出了一丝担忧。

　　方轻燃盯着不断升高的楼层数字，忽地，轻轻一笑：“还真的有。”

　　叶珩眼眸一亮，掩不住惊喜之色。

　　方轻燃微一偏头，露出霜雪般的侧脸。

　　“请你尽量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叶珩还未完全展开的笑容僵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