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曳尾于涂

6、生日快乐（上）

　　宝珠将王琳所说的证据存放保险柜密码告诉陈晋北后，时隔一周，再次敲响了馆长办公室的门。
　　她也不等里面的人回应，就自己开门进去，只是和上次的忐忑不安不同，这次的她纯粹是想找个地方放空一下自己。
　　她看自己的老位置还在，就一屁股坐了下去，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声：“馆长，你老实告诉我，上一个离职了的大堂工作人员是不是因为过劳？”她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安慰的声音，不禁一同看向正在播放电视剧的屏幕。
　　幸好这次不再是狗血的家庭伦理剧，只是换成了天雷滚滚的古代宫廷内斗剧。
　　宝珠看着女主那挤眉弄眼的演技，可以只用瞪大眼珠子分别表达了震惊、喜悦、愤怒等情绪，“所以说她是穿越过去的吗？”
　　“那倒不是。可能比较离经叛道一点吧。”馆长勉强分了一个眼神给宝珠：“你外面的事情办完了吗？”
　　“差不多吧。”宝珠还是觉得都进了深宫内院还整日这般为小情小爱勾心斗角显得格局小眼界窄：“他们自己吃饱了就不能做点正事儿造福一方百姓吗？这内忧外患的，咋还隔江犹唱后庭花呢？”
　　“这是导演的高明之处，以乐景写哀情，这一对比，感情层层递进，又可以制造矛盾突出，更能引起观众的共鸣。”这是他在某演员超话上看到的闭眼吹粉丝模版，觉得不错，于是借机拿来忽悠一下宝珠。
　　“真的？不是因为这男女主角自己想作死吗？”
　　“去去去，一边去。我发现你真是一点文艺细胞都没有。”
　　宝珠这会儿情绪已经缓和过来，摇头晃脑道：“嘿嘿，我当是夸奖了。你们文艺界又有什么好人，蝇营狗苟之辈甚多，又喜做欺师灭祖之事，整日打着文艺复兴的旗号招摇撞骗，做什么学问不如先学做人，搞什么研究不如先搞点名利，呸！”
　　馆长笑眯眯的，并不恼，摸了摸下巴处不存在的胡须，嘿嘿一笑：“你是不是跟外面办理业务的德德辩论过了，然后你没赢，你就来我这撒气是不是？”
　　宝珠被拆穿，小脸一红，自尊心顿时有些没地方放，倒是下意识赶紧拍马屁：“不愧是我们英明神武的馆长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
　　“行啦，别给我戴高帽子。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德德是学哲学的，就是最后学得有些痴了，你是辩不过他的，我劝你趁早认清生活的本质，不要跟他较劲儿。”
　　“原来是走火入魔，那就怪不得了。我没有跟他吵起来，是他在柜台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吵起来了。我去旁听，看两个都是倔驴，谁也不服谁，我一时间也辨不明白谁对谁错。”
　　“所以你就来诈我是吧？”馆长故作严肃，眉头紧皱盯着宝珠。
　　“这讨教的事情，怎么能说是使诈呢，就是我的方式比较灵活多变，不拘一格。”
　　“那他们说什么了，你来讲讲。”
　　宝珠回忆起来，原先老先生只是排队办业务，没想到前面一个年轻人询问的问题有点多，所以占用的时间比较长，老先生等得不耐烦，几次站起坐下之后，开始嘴上抱怨，之后就直接冲到柜台前面嚷嚷起来。
　　德德本来不想理，安静办理业务，哪知老先生看德德不搭他的茬，脾气上来了，道：“你这小伙子，怎么不尊重人，你知道我生前是干什么的吗？我是文学研究院的院长！”
　　德德：“哦，所以呢，院长的品格体现在去世也要插队是吗？”
　　宝珠被争吵声吸引过去，看着老先生原本苍白的脸色突然爆红，要不已是已死之人，见者无不怀疑他要被气得再次爆血管。
　　宝珠本着以和为贵，息事宁人的态度劝解了两句，德德已经重新坐了下去，老先生却像突然找到了倚仗，再次高声说：“我看就是时代没落了，没想到来到这里也是人心不古，丝毫没有尊师重道的文明。”
　　“请问您是什么师？好为人师？”
　　“你！你——，混账，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混账？那我来跟您捋一下您脑子里的糊涂账。既然您贵为文学院的院长，想必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那请问您在世时做了多少贡献，对经济增长有什么增益，对人民福祉有什么作为？该不会只是整日研究这个学那个学，写了两本酸腐文章就沽名钓誉至此吧？”
　　“哼，年轻人，好大的口气，什么酸腐文章，须知半部论语治天下！以文化德，以文育人不是一日之功，这是五千年文化血脉的延续与传承，没有地基如何起高楼？”
　　“五千年的人文文化，既是奠基之材，也是沉重躯壳。有些人非要往那故纸堆里钻研得深，钻研得透。要我说，就算你手握四书五经、程朱理学的权杖最重又如何，无非是做人与教别人做人的学问，到头来好为人师者呜呜泱泱，又教出一堆只会在典籍缝隙中找原则来经世治国的蠹材。为什么不能往前看看，多培养几个如牛顿、爱因斯坦之流的科学家，现代文明的学问往前钻研，你们却总想着将封建腐朽装扮成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这不是阻挡历史滚滚车轮吗？我不爱说搞学问还有什么阶级之分，贵贱之别，但总要允许别个做人有偏好吧？我就爱这引领人类科技文明向前的探索与思考，不喜那整日坐而论道的辩经空谈！有人毕生追求宇宙的广阔，而有人刚年过四十就敢宣称‘不惑’了，我呸！”
　　“好小子，道理越辩越明。你有你的看法，老夫也有个说道。我知道你们时下的年轻人，是改革的一代，是思想开放的一代，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是什么土壤孕育了这些思潮，而不是在不深入了解的情况下全盘否定过去，执着于所谓的西方文明现代化呢？我国的人本主义认为人能征服的只有人，他们敬畏自然，所以很少致力于驯服自然的力量，这种背景下教育出来的人总是以吃苦耐劳，奉献牺牲为荣。但这套法则在坚船利炮中被打破了，因为他们遇上了一群以探索自然，利用工具为荣的另一类人。这其实存在这两套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理论，我国历来人口众多，以人为劳力的生产力决定的小农经济为主的生产关系，不可能催生出推翻封建统治的彻底革命，因为既然人力更便宜，为什么不用呢？封建社会里，君臣父子纲常本位的思想，怕你不聪明又怕你太聪明的教育理念下，让那些热衷于发明工具解放生产力的人反倒成了不务正业下的奇技淫巧。西方则是地广人稀，人力很难达到群体协作群劳群做，所以他们对工具发明和利用有先天的依赖和推崇，具备了孵化的土壤，同时埋藏着隐患，就是这种建立在掠夺之上的物欲，总有满足不了的一天，等耗尽了所有的自然资源，生态可是要回头算总账的，届时谁能好过？而他们的物欲早已高高筑起，不肯罢休，所以哪天抽叶子把自己抽死也犹未可知。”
　　一旁的宝珠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辩论大呼过瘾，几乎忍不住要拍案叫绝。
　　馆长听她复述到这，问她：“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自己见识浅薄，既没有老先生研究了一辈子学问的深厚学识，也没有德德一针见血的言之凿凿，所以我没办法判断谁对谁错，谁不可或缺。”
　　“罗素说‘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先进的科学既有他过人的迷人魅力，它能带领者人类世界前进。但工业文明构建的世界并不是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的，文化的作用就好比是骨架之中的血肉，是在那破破烂烂处缝缝补补，在那缝隙之处投射进入的光，他们本应相互成就，没有科学，人会陷入停顿，没有文化，人会陷入孤独，两者各有千秋、相辅相成，又何必分你我，又何必分高下？”
　　宝珠心想馆长生前一定是个得道高僧，连罗素的名言警句也是信手拈来，杂学旁收得堪比贾宝玉，待她还想再问，听到门外传来的敲门声。两人不禁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好像是通道那边传来的。”馆长开口道，期间再次听到敲门声。
　　“啊？”宝珠暗道，难道是秘密被别人发现了？
　　“也许是那边的联系人在找你。”
　　宝珠快速来到了通道处刷卡开门，见果真是陈晋北，他刚处理好工作上的事情，正准备要离开，哪知在殡仪馆门口有事绊住了。
　　“你现在快去门口接一个头上还裹着纱布的小男孩，大概四五岁，他刚才走错门，跟着他妈妈一直往殡仪馆大门冲，摔了几次，我好不容易让他在门口等你，快。”
　　宝珠一句话来不及回答，又旋风般冲到往生馆的大门口，果真见一个小孩懵懂站在门槛外，他神情沮丧，脸色灰暗，一言不发呆坐着。
　　“你好，我叫宝珠，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宝珠伸手握住他的小手将他牵了进来，见他踉跄走了两步，就把他抱了起来。她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个孩子真瘦，她手掌下是他突出嶙峋的肩胛骨。
　　“宝宝。”
　　“不是宝宝，是宝珠。”
　　“宝宝。”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你的名字叫宝宝吗？”
　　他轻轻点头。
　　宝珠冲着他一笑，“真好，遇到一个同辈。宝宝待在这里好不好，我得先去了解情况。”她得往殡仪馆跑一趟，看看家属那边是什么情况。
　　“找妈妈，找妈妈。”
　　她不敢带他一起过去，又不放心就这么扔下他，让他独自待在这里，正在宝珠左右为难之际，她抬头看到了正在给老先生办业务的德德。
　　宝珠做好被骂的准备，抱着宝宝穿过柜台后方的门，来到德德的身边一站：“德德，你帮我先照顾他行吗？不让他乱跑就好。”
　　德德放佛没有感情的办理业务机器：“去拿号。”
　　宝珠双手合十，恳求道：“我们不办理往生业务，你就看着他，行吗？”
　　老先生原本要发作，见到后面探出头来的小朋友脑袋上还裹着纱布，嘴里念着找妈妈，话锋一转：“给我吧，我给你看着。”
　　德德撇了一眼小朋友，抱起他：“用不着你，年纪大就少操心吧。”
　　宝珠先来到殡仪馆的冷藏室，可惜没见到张叔，也偷听不到什么关键信息，只好一个个房间找去。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一个房间里传来两位女性的低声对谈，抬头一看，门牌上写着：遗体整容室。
　　宝珠看到宝宝安静合眼地躺在床上。遗体整容师隋佩佩正在给他更换衣服。
　　旁边椅子上坐着的应该是宝宝的母亲苏云月，宝珠细打量着，见她穿一身黑色，沉重而肃穆。苏云月似是有些发冷，时不时像打摆子一样抖一抖，随着这颤抖，放佛把她身上的精气神也抖落了，是以她神思恍惚地坐在那，放佛仅剩她的一副躯壳，魂魄却早已不在。
　　隋佩佩的手一移动，她无神的眼珠子就跟着，好似有一根细线在无形地牵引着，当一个母亲的孩子死去，她却好像早已是死了千百回。
　　见隋佩佩给宝宝换好了衣服，苏云月走上前，将手里一直攥着的平安符想放进孩子握拳的手中，但因为遗体已经出现了尸僵，她抖着的手又没力气，拉了几下都没拉开，她的眼泪突然唰一下流下来。
　　“宝宝，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没用，妈妈没用。”
　　隋佩佩帮她将平安符放进去，开口道：“别再责怪自己了，让他好好走吧。”
　　苏云月渐渐止了哭泣，没再说话，又恢复原先的状态，全身如同僵直的木偶，只有眼神跟着隋佩佩的手在移动。
　　隋佩佩见苏云月平静下来，开始专心做自己的事情。她小心翼翼开始摘除遗体头上的纱布，发现伤口处还有些许的血迹黏连，就倒了一些酒精到透明的盒子里，用镊子夹住一个棉球蘸取少许来清洁血迹，慢慢地纱布层层脱落，漏出了手术后尚未完全愈合伤口。
　　“他总说自己脑子里有个洞，让医生给补回去。”苏云月走到隋老师身边，一同凝视着那个已经发青发紫的伤口，“他四岁的时候，刚开始只是注意到他右手拿东西没有力气，我和他爸爸都忙，我在一家商超上班，他爸爸失业了就去跑外卖。我们想着应该没有大事，没过多久有一次吃着饭，他手里的筷子突然就拿不住，掉到了地上，我重新拿了一双给他，他跟我说‘妈妈，抓不住了，没力气。’我带着他去做检查，查出来是脑胶质母细胞瘤，医生说他的病情严重，是Ⅵ级，最好的生存期也就只有18个月。”
　　眼泪又顺着她的脸庞滴落，宝珠心中不忍，只能仰头看着这屋内的白炽灯，觉得应该是这灯光太耀眼了，容易让眼睛变得酸涩易落泪。
　　“我们跑了很多医院看，还是一样的结果。我只是一个大专毕业的会计，但为了看懂那些复杂的专业术语，我好像拼了命，不停地从网上、书上查阅学习相关的资料，可惜没有用，我们能力很有限，就算是我们倾尽所有，既制造不出来让肿瘤消失的药，也不能让他的生命延长。”
　　苏云月转过身去，透过玻璃望向窗外，今天是一个阴天，世界灰濛濛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疑心是自己哭太多眼睛出了问题，伸手去擦了擦玻璃上不存在的灰尘。她看向自己的干净的指尖，怀疑明天会不会出太阳，或者以后还会不会出太阳。
　　“我不知道您了不了解，现在肿瘤的治疗手段都是流于标准化的，手术、放疗、化疗、免疫治疗，哪一种治疗手段都需要经过严格评估，医生说治疗时要尊重科学，可是我们根本不在乎是哪一种手段起了作用，我们也不想知道起作用的原因是什么，我们只想要他活着。所以我问医生，能不能都试一试，他还这么小，生命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到底是科学重要还是病人的命重要，他没有回答我。后来宝宝做了手术，因为肿瘤细胞浸润到颞中回，导致在切除术的时候这个位置也有了损伤，术后他得了‘命名性失语症’，他不会说话了，我又从头开始教他。”
　　隋佩佩继续用酒精棉清洁缝合伤口，其实颅外的部份已经基本长好了，她所说的洞，可能是内部不可再生的神经细胞损伤，也可能是死者生前的心理因素所致，其实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无能为力。
　　苏云月回过头来看着隋佩佩的操作突然笑了笑，“宝宝从动完手术就指着自己的脑袋告诉我，这里有个洞，让我给他堵上。我答应他了，让他乖乖配合医生接下来的治疗，只要肿瘤切除，原来的占位就会恢复，就算是神经细胞损伤，也有可能代偿重塑。我告诉他要乐观，大脑很聪明，会自己想办法。”她刚笑完，上扬的嘴角还未放下，又开始落泪，“没想到才不过一年，他的肿瘤就复发了，医生又要在他脑袋里打洞。他很坚强，说是为了陪妈妈，也要活下去。”可惜没有，他们都对对方撒谎了。
　　隋佩佩用遮瑕膏盖住了伤口，再给遗体的面部进行清洁，稍微在他的面中部分添了点腮红，唇色也浅浅上了一层粉色。
　　苏云月看了点点头，对隋佩佩道谢：“宝宝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对吧？”她自问自答：“从小到大，家里人和老师都夸他的。他这一走，倒真是在我心口上挖了一个大洞，想起来的时候就呼呼往里头灌风。”她再三对隋佩佩道谢，等到隋佩佩的工作结束，她表示想要单独和宝宝待一会儿。
　　宝珠跟着隋佩佩出了遗体整容室的门。
　　隋佩佩一路快步走出了殡仪馆的大门，她走到一个背风的角落里，抖着手给自己点燃了一支烟，宝珠看着风中很快散尽的袅袅白烟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