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曳尾于涂

42、北国（下）

　　另一边在旅馆内，宝珠虽然嘴上不说，但一直焦急的神色从陈晋北出门后就没有消散过，雪上加霜的是，之后不久小七突然昏迷不醒，她和钱伍声就算是急得团团转也是束手无策。
　　到了凌晨，小七突然醒了，不一会儿陈晋北也回来了，宝珠站在玄关处上下打量他，确定他完好无缺，也没有哪里留下一个血窟窿，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对陈晋北说：“小七昏迷了，然后他刚刚才醒过来，还有，他好像会说话了。”
　　陈晋北借口上卫生间，悄悄又吐了一口血，他对着镜子脱了上衣，果然看到背后一道明显的淤青，用手一触，立即疼得他龇牙咧嘴的。他不敢发出声音，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开了门，在宝珠询问的的眼神下，淡然摇摇头：“别担心，我没事。我们去看看小七。”
　　一切都在往既是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在他怀疑小七身份的时候，属于于真人的一魂一魄从追魂铃中逃脱，二者又巧妙地发生了关联，难道上一世的于真人其实最终也炼成了见魂术，所以才有了下一世小七的鬼眼？那自己呢，自己又是谁的下一世？是被多次提及的岑青云吗？
　　陈晋北不动声色的观察小七，发现他澄清的眼神没有发生丝毫变化，看到自己能平安归来，还由衷地绽放了笑容，努力且兴奋地发出啊啊的声音，他是会发出声音了，但是由于多年来聋哑，还需要慢慢学习。
　　也就在这一刻陈晋北确定，就算小七是于真人的投胎转世，也没有了上一辈的记忆，唯一保留的只有最终修炼成功的鬼眼，而或许，他也一样。
　　“别急，等回去就让宝珠姐姐教你说话，慢慢来。”陈晋北坐到小七对面，看向他的眼睛，开始打手语：“除了陈真人，今天我们还遇到了路翀，这个人你认识对吗？”
　　小七犹豫地点点头。
　　陈晋北又问：“他是不是也杀过人？”
　　这一次他略显迟疑，但是最终还是用手比划：“我看见过两个，埋在他住的房子底下。”
　　“那之前你为什么一直跟着陈真人？”
　　“铃铛，那个铃铛叫我去的。”
　　于是第二天一早陈晋北就给单聪打去电话，又发了信息补充道：或许可以提审赵桥，他与路翀有所接触。
　　单聪这边决定兵分两路，出于对赵桥的熟知，准备是他和古鸣负责提审，副队长和另外的刑警负责去曲水街138号搜查。
　　被再次带到讯问室的赵桥哂笑一声：“路翀啊，认识。怎么你们连他也抓了吗？”
　　单聪也不和他兜圈子，直言：“我们怀疑他跟一宗杀人案有关，需要你配合调查。”
　　“配合，肯定配合，反正等死也挺无聊的。对了，单警官，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一件事？陈晋北怎么样了，他找到我师父了吗？你别皱眉，我在这出不去，但是对他又好奇，也就这件事割舍不下。”
　　赵桥见单聪虽然没有说话，却是轻轻点了下头，立即心领神会笑了：“好啊，我总算没看走眼。”他敲了敲桌子：“单警官，你把那个被杀者的资料给我看看呗，我也好分析分析是不是路翀干的。”
　　单聪犹豫片刻，还是起身走过去将手里的资料递到他手上，赵桥一目十行很快浏览完，咧嘴一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应该是锁定了嫌疑对象，但还没有确凿证据对吧？要我说，这就是路翀干的，他生平所愿就是劝妓从良，这和他母亲的经历相关，相信你们也查到了。我的推测是，路翀应该早就和孙美红认识，他发现孙美红和自己母亲一样，同样是暗娼，同样是单身带着孩子艰难生活，他内心出现了挣扎。这种挣扎，是他一方面想要帮她摆脱这种困境，一方面又想冷眼旁观，考验她能不能自己爬出泥潭。而恰巧那天晚上，孙美红和靳国超从小旅馆交易完出来被他撞见了，于是孙美红和他母亲的形象就重叠了，他一发疯可能就失手杀了他，靳国超不过是他事后想要嫁祸的替死鬼，毕竟他对自己的母亲是又爱又恨，但对于那些嫖客就只有恨了。有一点，可能你们没注意到。”他抬手食指着脑子继续说：“他这里有病。”
　　单聪以为他在耍弄自己，“请你严肃点。”
　　“单警官，我很严肃。事实上，汪瑾芸死后，他受了重大打击，大学毕业没多久，准确来说，应该是他尝试第一次碰当时的女朋友失败以后，再度刺激之下就患上精神分裂症，你可以查查他的就医历史，他一直都有吃药的，要是耽误了吃药或者有什么妓女之类的相关诱因刺激，他随时会变成一个疯子。哈哈哈哈哈，可怜的路翀，我不该骂他是变态处男的，不过谁叫他一直说我渴爱基佬呢。”
　　赵长富回到旅馆的时候，陈晋北正准备带宝珠去林原市的往生馆。他昨晚已经见识到陈晋北的过人手段，虽然两人的交手，以陈晋北受伤告终，但那陈真人不也得不了好吗？所以此时再面对这位小兄弟，他反而显得有些不自在：“你们这是要走了啊？”
　　宝珠在教小七一些简单的字词发音，“是的，赵大哥，你还有事儿吗？”
　　他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又慢慢靠近正在吃早餐的陈晋北：“哎，小兄弟，你说能不能报警把陈真人给抓喽？”
　　陈晋北反问：“你觉得要以什么罪名？”
　　赵长富一想，对啊，陈真人一没杀人二没贪赃，“教唆犯罪怎么样？他的两个徒弟都杀人了，能和他没关系吗？”
　　陈晋北跟他一一分析道：“据我所知，他们杀人的事情还真和他没关系。陈真人生性谨慎，又有了于真人的前车之鉴，他是极力确保手上不沾染人命。也谈不上教唆，至多是激发了杀人者人性里的恶。赵桥和路翀两人肯定都不会指控他，警方也不可能找到什么相关的证据，所以法律还奈何不了他。”
　　赵长富听完有些沮丧，但还是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那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吧，举报他带头搞封建迷信活动，私下里修炼邪术算不算？”
　　“他做得太隐秘了，举证很困难……还有我想，少了一个陈真人，这世上也一定还有什么赵真人、钱真人、孙真人、李真人等等之流，他们的受众，他们的信徒又是何其多，何其层出不穷。人类对未知的恐惧和对私欲的渴求，才是邪魔歪道生存的土壤，可是这能永绝泯灭吗？我很悲观。”
　　赵长富叹了一口气：“其实你说的也对，只是昨晚你与陈真人的一番谈论，我还以为你心中的正义之光又红又专，没想到其实你也是迷茫的。我后来回去细想了想，那陈真人说的有些话还挺有道理的。”
　　陈晋北苦笑一声：“人性很复杂，我只能说自己并没有克服人性的弱点，只是在挣扎中坚持普世的正义，当遇到更坏的更极端的人，白色在黑色的对比之下更显眼而已，而且我也不认同太纯粹的非黑即白，辩证看问题看人，才是科学的。”
　　宝珠历来就对陈真人嗤之以鼻，此时看他们二人小声讨论，哼了一声：“我看他的所谓道理也不过是妖言惑众。如果人人都像他所说的，变强变聪明变长生不老之后，靠上位权利奴役弱者，强占财富，维护利己规则，那他们不也成了该死之人了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不可能永远处于上位，按照这套规则，到他们年老衰败之时，不也成了另一些人刀俎下的鱼肉，任人宰割吗？”
　　赵长富向她看去，“那照你的意思，你觉得应该怎样？”
　　宝珠挑眉一笑：“守望相助，世界大同。”
　　赵长富一听，乐了，感觉她像初生牛犊，原来这才是正义之光又红又专：“哈哈哈哈哈，小姑娘，你这是在喊口号的吧？”
　　宝珠现如今也变得聪明了，她并没有急切否认赵长富的说法，而是换了另外一种说辞：“事情要做，口号也要喊，这不耽误。”
　　赵长富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口：“算了，咱们呀谁也别想说服谁，你不是要去我们这的往生馆一趟吗？走吧，我带你去，去了你就知道了。人活着是一样，人死了也是一样，这欲望之心从来就没变过。”
　　因为铁矿产业曾经辉煌一时的林原市如今就剩下一个空架子，十几年来人口的不断流失，再加上近年生长率的不断下降，林原市走入了一个死胡同，没有产业留不住人，没有人又发展不起来新兴的产业，恶性循环之下就连林杨县唯二的殡仪馆也撤并成了唯一。
　　“你们进去看看吧，我就不跟着了，让你也体会体会‘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礼无钱莫进来’的滋味。”赵长富带着他们到了往生馆门口，丢下一句话就准备离开。
　　“哎，老弟，你说清楚一些啊。”钱伍声是第一次跟着来到这里，有些不安。
　　“就这么说吧，我们这上上下下，来到我们这，事办不办成先收礼，当上官的是雁过拔毛，抓紧捞一票，当不上官的是使劲往里钻，全是一张人情世故的关系网。我是两年前死的，一级级送礼，就这还是被领导的关系户抢走了投胎的名额，且等着吧。”
　　“那你可以去别的地方，现在跨省也可以，你在这里的往生馆开一张证明，把自己的信息迁出去。”宝珠建议道。
　　“故土难离啊。实在不行，也就只能走这一步了。”
　　谁成想宝珠刚拉着小七跨入往生馆的大门，就被堵在门口的一位姑娘拉到了一边：“哎，先别进去，里头吵起来了，我看就快要动手打了，乱成一锅粥。”
　　宝珠看她年纪比自己略长几岁，到了声谢：“谢谢姐姐。”
　　“客气啥。”她这才好生打量眼前的宝珠，蹙眉想了想：“妹妹，咱两是不是见过啊？很眼熟。对了，我叫章胜楠，我不爱听自己的名字，什么胜楠生男，说得好听，希望女儿比儿子厉害，骨子还不是羡慕人家里头生了儿子，要我说还不如光明正大叫招娣呢。你就叫我小章姐吧。”
　　“小章姐你好，我叫宝珠，其他的我记不起来了，我失忆了。”宝珠不好意思对她笑笑，摸了摸旁边小七的脑袋：“他叫小七，旁边这位是钱伍声钱叔。”
　　章胜楠探头看了一下里面的情况，还真打起来了，和小七、钱伍声都打了招呼，“听你的口音不像我们本地人，你来这是有什么事？”
　　宝珠还没来得及回答，里面正扭打的两个女鬼就冲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滚了过来，章胜楠眼疾手快，直接一把拉着宝珠往里走，“快，别惹那两个娘们儿，一个是泼皮破落户，一个是钻钱眼里的貔貅，全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让她们打个够。”
　　宝珠定睛一看，两个女鬼的外貌打扮也各自符合章胜楠的形容，随口一问：“她们为什么要打架？有一个还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破落户说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不给她安排往生，她就要闹得这里所有的鬼魂不得安生；貔貅说这么多年的规矩，有钱都得老老实实等着，别说没钱的，耍横也得看地方，得罪了现管就是县官来了也没用，她就拖着日期，三年一到，让破落户直接灰飞烟灭。”章胜楠拉着她来到了查询系统前，“就趁她现在不在，我先看看自己的排名到哪了。刚才我就想问来着。”
　　她飞快地输入了自己名字，手指上下翻飞一通操作，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没用，虽然我妈妈每年都给我烧几回钱，但排行榜上我还是排在百名之外，随时还会掉榜，看来真的得销户离开这个鬼地方才行了。不然真的没往生名额。”
　　“你们这里往生的规矩是什么？”
　　章胜楠回答：“打榜。”
　　“打榜？”还真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宝珠来此是又增长了见闻。
　　“没错，往生馆会给每个鬼魂建立一个帐号，然后鬼魂往里面充值，按照充值帛金数额高低有一个排行榜，榜一的大哥大姐就有优先投胎的机会，然后他们帐户的帛金就归往生馆所有。所以有些鬼魂为了争取难得的名额，就会不停给家里人托梦要钱，进行充值，这就是打榜。”章若楠指着还在扭打的两个女鬼道：“那个破落户是我们这出了名的吝啬鬼，不讲理，好吃懒做，自己一辈子吃好喝好，儿女是三天饿九顿，所以她死了以后，帐户里一分钱没有。”
　　宝珠看她已经退出系统，也想上前输入自己的名字查找。结果一输入‘宝珠’二字，就接连弹出了许多条不同的帐号信息，她只能凑上前一条一条查找。
　　章胜楠看着她的操作，提点道：“你加上姓氏，年龄，家庭地址，这样筛选得快。”
　　宝珠转过头来歉意一笑：“小章姐，我失忆了，就只记得自己叫宝珠，其他什么都忘了，所以我才来这里找的。”
　　“你找了多久？”
　　“半年多了吧？我失忆有一年多了。”
　　“都去过哪些地方？”
　　“很多，从南到北，足迹遍布十几个省份。所以最后能不能找到，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在以往一次次的期盼、失落、再期盼、再失落的循环过程中，她说服自己要放平心态，勇敢接受现实，她好像知道了为什么自己要开始这一段旅程，她在寻找过去的自己，也在重塑现在的自己。
　　“你不会绝望吗？这好像是我在医院一边治疗一边等死时的心理状态啊。”章胜楠突然落泪，“其实我妈对我挺好的，她为了我已经拼尽全力了，所以胜楠就胜楠吧，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对吧？”
　　宝珠迟疑地点点头，刚想开口安慰她两句，就被她抬手阻止了：“你不用管我，快查你的吧，正事要紧，等那个貔貅回来就不好办了。我给你们望风，快点。”
　　小七和钱伍声也加入了人工筛查信息的队伍，对照着宝珠的年龄、有可能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一一排除系统中已经登记的‘宝珠’。最终结果仍旧没有符合的，宝珠心中只有少许的失落，反倒安慰了热心帮忙却得不到一个好消息的章胜楠。
　　“没关系的，这里没有，我还是会再找的。所以你也不要放弃。”
　　“好吧，那有缘再见。”
　　“再见。”
　　回到晋城几日后，陈晋北突然接到单聪的来电，他接通后先问了一句：“抓到人了？”
　　“准确地来说，没有。我们搜查出两具尸骨以后，立即对路翀下了通缉令。在追捕过程中，他当着我们几个人的面弃车逃走，然后从高架桥上跳了下去，当场死亡。”
　　陈晋北沉默了好一会儿，见单聪还没有挂电话，才继续问：“他死前有说什么吗？”
　　“我们当时有录像，我给你看看吧，老规矩，注意保密。”单聪说完挂了电话。
　　陈晋北稍等了片刻，手机上收到了一段时长一分钟的视频，刚开始镜头因为情况混乱显得摇晃，可以听到警笛的声音。古鸣开着车，单聪坐在副驾驶上正和后座的刑警下达围捕时的方位布置，也就在此时，谁也没想到，前方一直高速行驶的车辆突然刹车，赵阳从车上滚落下来，小轿车带着惯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上了高架上的围栏。
　　透过镜头，可以看到赵阳的右腿受伤了，但由于他的举动实在出人意料，所以等后方追赶的单聪等人下车围捕时，他已经半个身子悬在了高架桥半空之中。
　　这次镜头直接对准了路翀，那双冰冷的眼睛突然涌现出癫狂的情绪，面容也扭曲起来，他冲着前面的单聪大声喊道：“你们不要过来，杨军、黄先勇，他们哪个不是该死之人，都该死，我不过是替天行道，我不认罪，我没有罪，你们谁也别想审判我！”
　　他松开了双手，从高空中迅速坠落，砰的一声，砸向坚实的地面，最后的画面定格在血泊中破碎的肢体之上。
　　许久之后，还在林原市往生馆附近徘徊的章胜楠，突然福至心灵，喃喃自语：“我记起来，宝珠，宝珠，谢宝珠，她就是谢宝珠，小时候她妈妈带着来我们这爬山，我们一起玩过的！”但是如今又到哪里去找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