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曳尾于涂

32、案中案（下）

　　赵桥陷入了回忆，这一切得从他父母地震中丧生，他开始无家可归被陈真人收留开始说起。
　　赵桥对陈真人的感情很复杂，既感激他又恨他，因为如果没有他，自己可能早就饿死了，但他的残忍暴虐，稍不如意就拳打脚踢的对待，又让年幼的赵桥感到生不如死。
　　直到在云崖观第一次遇到宋治。那时赵桥替师伯岑青云当冥儿子守丧，这主意其实是陈真人自己提出来了，他总是在竭尽全力在讨好大师伯，像是大师伯身边一条忠诚的狗。赵桥冷眼看着，陈真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反抗只会遭到更多的毒打，这么看来他也是一条狗，一条可怜乞食的狗。
　　因为哭不出来又被打，宋治替赵桥向陈真人求了情，明面上陈真人不敢得罪师兄吴真人，所以答应了下来，私下却要罚他守灵三天不许吃饭。他当时就觉得宋治这个笨蛋真是多管闲事，看不清形势却要当好人强出头。那天晚上赵桥又困又饿，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想偷偷在跪坐的蒲团上睡一下，然后他闻到了馒头的香味，这对于一个饿了一天，只能靠凉水充饥的人来说，无疑是灵魂诱导剂，他快速睁开眼睛，面前出现了两个大白馒头和一双在黑夜里熠熠生辉的眼睛，是宋治。
　　赵桥靠着宋治的救助，安全地度过了三天三夜的挨饿期惩罚。出于好奇，赵桥开始偷偷观察他，结果发现宋治仍旧是一个傻子，这种傻不仅体现在他主动跑来跑去帮帮干活，还体现在他的智商真的有问题，他跟着吴真人这么多年，居然一个法术没学会！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次的出彩表现，大师伯开始重用师傅，将自己很多做大生意的客户介绍给了他。赵桥年纪小，帮不上什么忙，陈真人就经常独自一人出门，把他扔给吴真人照顾，原来大家都知道他们师徒两好欺负，什么又脏又累又没有多少油水的活就丢给他们去办。吴真人也不计较，但他也有接活需要出门的时候，又把赵桥这个烫手山芋放到自己的徒弟宋治家。
　　赵桥第一次来到宋治家的时候才12岁，带着谨慎与防备踏进这个破旧却充满温暖的院子，他开始和宋治同吃同睡，同进同出，一起去山坡上放羊追逐，一起去小溪摸鱼，一起脱光衣服下河游野泳。宋治的父母待他也不错，这样的日子让他觉得满足，以为自己安全了，重新有了一个家。
　　每次陈真人回来，赵桥就觉得割裂，一想到要离开这个小院，他就表现出强烈的抗拒情绪。陈真人一眼看穿，指着那脱落斑驳的外墙和陈旧的被褥对他说，这样的日子你在满足什么，你能过一时，但能过一辈子吗？那宋治注定是个没出息的傻子，你也是吗？你的雄心壮志呢，你的不甘心呢？你要是耽溺于现在的一朝一暮，你以为这就是甜，那将来你势必如同蝼蚁，也长长久久地被别人踩在脚下，永世不能翻身。
　　赵桥没有正面回答陈真人的话，幸好这时候陈真人也忙得顾不上赵桥。
　　他挣扎着要离开，可是看着每日宋治那个傻子的笑脸，他又觉得留在这里过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是的，经过这几年的相处，赵桥很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感情，他喜欢宋治，不是兄弟般的感情，是另一种强烈的排他性占有性的爱情。
　　可这个傻子似乎不知道，一直拿他当弟弟看待，他会让他知道的，在一个合适的时候，现在还太早了，他得慢慢谋划好再说。
　　赵桥开始跟着陈真人一起去接活，那时候全国经济重心都集中在几个沿海放开区域，尤其是南方，招商引资盖厂房建住宅进行得如火如荼，有钱的商人放佛一夜之间多了起来，只要你胆子够大，后台够硬，人脉够广，似乎就能源源不断地挣到大把大把花不完的钱。
　　三年时间赵桥跟着陈真人学了很多本事，也认识了很多人。大师伯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考究了他一番，最后当着师傅的面夸了赵桥几句。师傅高兴坏了，从此以后到哪都带着他。
　　又过了一段时间，赵桥觉得是时候了，于是找了个机会重新回到了宋家庄，再次踏进那个小院里，趁着夜黑风高跟宋治表明了自己的心意。那个傻子果然吓懵，呆呆地说，我当然也喜欢你，你是我弟弟啊。
　　去他妈的，谁要当他弟弟！赵桥抱住宋治狠狠地地亲了一口，因为不得要领，啃破了宋治的嘴唇，他舔着唇边的血迹，望着那双迷惘的眼睛道：这才是我的喜欢，我爱你宋治，我要我们永远在一起。
　　宋治接下来几天都晕乎乎的，但是没有躲着他，这是一个好现象，所以赵桥再接再厉，想努力说服宋治跟自己一起南下，那里有广阔的天地，那里没人认识他们，那里的风气比较开放，他亲眼看到有男人手牵着手逛街也不会被人说三道四……宋治犹豫着答应了。
　　可是事与愿违，他们这次不同寻常的亲密，被宋母发现了。当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要跟另外一个男孩子在一起，还要离开家去远方的时候，她崩溃了，并迅速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扬言只要宋治敢踏出家门一步，她就先杀了病弱的丈夫，然后自杀。她一直是一个彪悍的农妇，几十年来靠着强硬的性格和瘦弱的身体支撑着这个家，他们都知她说到做到。
　　宋治挣开了赵桥的手，这是胆小鬼宋治的第一次退缩。赵桥也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好像前几天的美梦醒了，于他来说，太过于顺利的事情往往不太可能，所以当这一时刻来临的时候，他好像没有感受到太大的痛苦，毕竟老天爷从来没有眷顾过的人，如何能坦然享受幸福的滋味？他对待快乐一直是如履薄冰，忐忑不安的，因为他知道，可能下一秒自己就会被突如其来的不幸砸进深坑了。
　　赵桥又跟着陈真人走了，好几年，玩命地赚钱，脏活累活就算是杀人放火，只要能挣到钱，他都干。他也尝试过去接受别人，但是不行，是真的不行，他好像永远忘不了，云崖观夜里出现的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忘不了他被陈真人毒打以后宋治像个傻子一样逗他笑，忘不了宋治即使家贫也要将所有东西都与他共享，他忘不了，忘不了胆小鬼宋治。
　　还是那个熟悉的落魄小院，赵桥拎着一袋子钱推开了院门，猝不及防传来了一个女声，问他，你是谁啊？坐在她旁边的还有一个女娃娃，长得跟宋治很像。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又发生了一场地震，童年的时候将父母带走了，现在将他的爱人也带走了，他又沦落为无家可归的一条野狗。
　　宋母听到声音也出来了，看到是他，面露复杂神色，最后劝他：宋治已经娶老婆了，那是你嫂子杨翠翠，生了个女儿，叫美芳。你走吧，别来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别来打扰了。
　　他给这个家留了一笔钱，准备走了，发誓再也不回来。当天太晚，长途汽车站已经关门了，他只能在县上停留一晚。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迟一天早一天对他来说都没关系。订好了旅馆，他在楼下的小餐馆解决了晚饭，正准备起身之际，看到了那个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身影。
　　宋治干完了活，正和一群工友准备吃饭，饭桌上和别人说说笑笑，压根没有注意到赵桥，他撕裂流血的心都要炸了，不管不顾抓过宋治的手就往外走，一路拖着他，进了自己订好的旅馆房间。
　　宋治起初看到他很惊喜，慢慢地眼神开始闪躲，然后蹲在墙角不敢看他。
　　一股热血又涌上心头，赵桥伸手去脱宋治的衣服，胡乱地去亲他，对他说：我们做一次吧，也许做完我的执念就没了，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用交缠在一起了。
　　宋治认真考虑了一会儿，看着赵桥野兽一样闪烁着炽热光芒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但他要求先洗澡，他说自己干了一天泥水活，身上不干净，他查过资料说这样做容易得病。
　　原来他不是对自己没感觉，原来他还为此查过资料。
　　不愧是宋治，短短一句话，如同妙手回春，将赵桥的疯病痴病通通医治好了。这方面的技艺两人都是第一次，真到真刀真枪的时候，宋治趴在下面害怕得瑟瑟发抖，赵桥狠不下心，就说反正你一直都是上面的，这次也让你在上面吧。
　　他并不是有心要提起宋治娶妻生女这件事，但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宋治沉默中还是依言换到了上面，两人流着泪完成了第一次，赵桥是因为没有经验痛的，宋治呢，可能是因为对妻女的惭愧，可能是因为刚才他的气话。算了，不管是因为什么，他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但在两人做完，宋治倦极入睡的时候，看着这张已经印在骨髓里的面容，赵桥突然反悔了，这是第一次，却决然不能是最后一次，他还是要和宋治在一起，无论以什么形式。
　　赵桥真的说到做到，甚至不在乎杨翠翠的存在。尽管中途经历了宋治母亲的去世，还经历了宋治一根筋想要再生一个男孩子，完成他母亲的遗愿，他们始终没有分开，在宋家庄之外，过着两个人的生活。
　　直到那一晚，因为美芳出事了，他们二人从南方匆匆忙忙赶回去，孩子跑了，三个人都喝了酒，他扶着宋治回房休息，两人酒后有些失态，在房间里偷偷摸摸亲热，被杨翠翠发现。
　　她大声尖叫，用尽各种肮脏的字眼辱骂他们，说早就怀疑他们两个的关系不正常，原来是搞同性恋，却要娶她进门给宋家当生育工具，她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让整个宋家庄的人都知道他们这些年来做的龌龊事，让村长出来主持公道。
　　宋治不敢吭声，求助地看着他，他出手将杨翠翠制服并捆绑起来，幸好那晚上下起了大雨，吵闹声并没有引起外人的注意。只是看着躲避在一旁的宋治，赵桥突然觉得心累，于是狠下心来对他说：杀了杨翠翠，不然他就去杀了宋文峰再自杀。
　　曾经宋母用这种方式逼迫他们分离，如今他也用这种方式逼迫宋治再一次做出选择。对于杀人，其实他不怕的，因为早在几年前他为了帮工地的老板顺利盖起房子，手上就沾上了血，但是宋治怕得要命，他畏畏缩缩甚至痛哭流涕，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赵桥递给宋治一个枕头，跟他说，不要怕，你只要把枕头放在她脸上捂上十分钟，立即就能解脱了，永远地解脱，后续的事情他自会料理。宋治颤颤巍巍地接过了枕头，流着眼泪将杨翠翠捂死了。
　　赵桥抹去了杨翠翠生前最后这段记忆，冒着大雨将她拖上山埋了，又将她的魂魄困于缚魂术之下，之后带着宋治再一次回到了南方。
　　但才是宋治做恶梦的开始，他的胆子太小了，根本说服不了自己去遗忘那晚的事情，在他神经质的一次又一次的发疯后，赵桥带着他又一次来到云崖观，指着绝情谷底，对他说起当年小道士与山下女子在此殉情的故事，问宋治：要不今天咱两就一起跳下去，既可以永远在一起，不受外界的干扰，也当作给杨翠翠赔命，大家从此互不亏欠，如何？
　　俯身看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谷，即便烈日晴空也是阴风阵阵的，那幽幽谷底像是一张噬人的血盆大口，放佛在说：跳吧，跳吧，跳下来就一了百了，再也没有烦恼了。宋治吓得双腿直打摆子，他在赵桥的注视下又一次退缩了，连滚带爬回到了云崖观中。只听到身后赵桥用嘲讽的声音说道：胆小鬼。
　　对于杨翠翠的死，宋治不敢再提，可没在云崖观住两天，他又提出自己一个人回去安顿好父亲与儿子。之前匆忙出逃，他们带走了杨翠翠的手机，伪装成她跟着自己一起去南方打工的假象，暂时还没有人发现不妥，所以宋治想趁现在就将父亲和儿子接出来，至于女儿，跑了就跑了吧，迟早也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
　　赵桥不同意，他觉得可以给信得过的朋友先汇去一大笔钱，然后陆陆续续给到宋治的亲人，方便照顾宋父和宋文峰即可。
　　宋治听完一下子就急了，反驳道：我不是你，他们一个是我的亲生父亲，一个是我的亲生儿子，难道我这辈子就这样跟着你，以后和他们永不相见了吗？你以为谁都可以像你一样无牵无挂吗？你是个孤儿，我不是。
　　宋治说完就后悔了，他不应该用最尖锐的字眼去刺伤赵桥。
　　赵桥什么也没说，但是心这次彻底寒了，没有说出口的计划吞回肚子里，其实他是想，等过两年，就伪装成杨翠翠在外面跟别的男人跑了的事实，只要一点点释放消息，人们会相信的，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但是宋治一次次的退缩，一次次在出事以后想撇清关系的做法，让他觉得他根本不爱他，宋治永远习惯于被爱。
　　所以当宋治不小心滑落湍急的河流中，不停挣扎呼救时，赵桥只在岸上静静地站着，他想，不如就让宋治的生命停留在此刻吧，或许这样宋治才可能永远属于他。
　　而他之所以回到宋家庄，不过是因为追寻着宋治的魂魄而来。
　　一旁的做记录的古鸣听完，不禁道：“你要搞清楚，被你杀害的人才是最无辜的，别整得好像是他们错了一样。”
　　赵桥呵呵一笑，还没有从追忆的情绪中走出来，“难道我喜欢他有错吗？我爱他有错吗？就因为我也是一个男人，这事儿就变得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吗？”
　　古鸣听他这么说，气不打一处来，“你搞得像是所以人在迫害你一样，怎么，你是同性恋就了不起啊，就可以杀人不偿命，就是护身符，我还是异性恋呢。”
　　“你说得轻巧，你们容得下我们这些异类吗？你们当面的蔑视，背后的议论还不够多吗？你们能容忍我们堂堂正正自由存在吗？”
　　古鸣刷一下站起来，不顾单聪的阻挡，大声道：“你真的懂谁在阻止你们吗？除了你们的父母，谁会真正关心你们爱谁，和谁□□，爱情谁不是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不过，你说你受到了歧视，我承认世上有些人确实是没什么见识又是封建卫道士，但你要知道，这类人在每一个领域都存在，他们会因为你奇装异服议论你，会因为你稍出风头议论你，甚至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以讹传讹的消息议论你。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活着就是这么脆弱，那还真是很抱歉，我们人类就是这样的，对那些因为一个陌生白眼而要死要活的人，达尔文也建议淘汰。”
　　赵桥冷笑一声：“哼，你们这些所谓的正常人，也不过是极致虚伪，假借道德掩盖自己的卑劣……”
　　古鸣不想听他胡扯，直接打断：“谁是正常人，谁来定义正常人，在你没杀人之前，没人会因为你性取向而定义你是一个坏人，我们的正常，正常在于我们不会将无端怒气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残忍地剥夺他人的生命，你的双手沾满了被害者的鲜血，你有没有算过自己手上有几条命，现在反过头来却说我们迫害你，你还有良知吗？你还算个人吗？”
　　赵桥没有再开口，他知道无论如何属于自己的命运宣判早已注定，最终他因为多项杀人罪行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案子告破以后，宋老三终于在宋家庄有了地位，村民们时不时会让他再从头到尾讲一遍当时发现骨头的场景，回忆回忆在警察局都录了什么口供，见了什么人，里面办案的人又是啥样的，众人再聚在一起发表一下各自的看法。
　　因为宋老三提供线索破案有功，宋家庄以集体的名义，奖励了他一点钱。宋老三拿着钱，在茅草房上安了监控，清晰度挺高，能通过监控看到每家每户的灯火。大黑和二黄又多了一项任务，它们欢天喜地地带上宋老三给他们买的猎犬的牌子，在不刮风下雨的日子里，跟着宋老三一起，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