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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又愁病月几轮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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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林雪的身子愈渐差了,除了长存的孤零流落的陈旧心结被多思的绪念一刻不停地持续催化外,学习的压力与生活的新愁也令她病犯,整宿睡不着觉也是时有的事。
“你瞧瞧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顶多五天能睡个安稳觉吧?”宁夕常常劝解她,“不要那么心窄,生活总归是有希望的嘛。”
王略的话则少些,但有空会去她独居的小屋看她,合宜地送去一些补品,只说是食补有时比药还要来得好。
林雪也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感恩她们,只是于自己的命数却是无可奈何。她做不到把很多事情抛诸脑后,也做不到对很多事情无动于衷。即便她能够敏锐地窥探到世间万物终归于是的道理,仍然还是束手无策。
“我知道王老师同我是一样的。”某次王略来给她送燕窝,她才刚止住了咳嗽便切切道,“您是我的知己。”
王略闻言只罕见地蹙了眉头,之后轻轻揽住她倚在自己肩头。
到了高三的时候,班上学生的状态几乎达到了一种专注的癫狂,课下偶尔的喧闹则成了苦中作乐的青春专属插曲。
因为学习时间紧张,中午不让回家,林雪便把冷藏的药包带到学校来喝。王略有次见了说总归是不如现煮的,于是问了药方来,每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煎熬好了再给林雪送去。
一天下午王略回办公室,见林雪送还的药碗下头还整齐地压着一张纸,纸上是几句手写的诗:
“多愁多病身,感君解此人。
玉蕗金簦珮,清葛蘅芜芬。
今生幸合嗅,他年也情真。
梦断三更处,秋窗雨深深。”
王略看后仔细地收起来,又写回一首偷偷夹在了林雪课桌上书本的扉页:
“非怜多愁病,实爱潇湘魂。
苦攀炎凉塔,我亦本无根。
青云最易散,玉树尤难伸。
世态诚如此,愿卿且酣沉。”
高考之后的傍晚,木古诺苏叩响了林雪的房门。林雪即便苦夏也穿得并不单薄,她给他开了门之后只抿着嘴笑,见对方变得局促后才调侃道:“把东西撂下就走吧。”
“不…”木古诺苏微微睁大了眼睛,“考完了,都结束了。”
自打高二的时候两个人被赵敏淑叫去说了不准早恋,木古诺苏便刻意地控制着和林雪的距离。其实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关系,只是这样的误解也叫他愧疚。
林雪是不在乎的,反正没有的事就是没有。但在木古诺苏的态度里,这样的事情着实会给自己尤其是对方带来一些困扰,于是不如不见。
只是他见林雪病得那样厉害,便不由自主买些东西,之后躲着人送去,撂下了也不顾她的招呼,转身就走——他这两年的生活费比早先富裕一些,因为参加比赛拿了一些奖。
有一天早上到了教室,林雪终于又气又笑地问他,说既然是问心无愧的朋友又何必要躲躲藏藏;他却蓦地想起了某部武侠小说里的女主角说的倘使问心有愧那样的话来,于是什么都没有说。自那以后,林雪也不再管他,只是他来送东西的时候偶尔也会闷着气给他递杯水。
“你想去哪里?”木古诺苏好像突然捡回了一条声带,连带着话音都有些颤抖,“大学。”
“不知道。”林雪请他进来,轻咳两声后虚掩上了门,“我的分数应该也就中游,我…我也不想去太远的地方。”
木古诺苏道:“其实我也挺想留在北河。”
“你应当去更大的城市。首都,上滩,花城又或者是鹏城…”林雪笑笑,“你早先说过的,是要去那样的城市的。”
“北河也不差…那样的城市太快了。”木古诺苏垂下脸去,“我渴望逃出高山,但我越来越发现我始终做不到真正的抽离。我再怎样渴慕外界的文明,心里也到底有一块地方是无法与之相融的。”
“那块地方是在做什么?”
“不知道。”木古诺苏忽然笑了,“可能在唱歌,也可能是在打拳射箭,跑马…或者喂马草。”
林雪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开始咳嗽。
木古忙递温水给她喝了:“你小心些。”
林雪眼眶泛红,却仍是笑着:“我不能多说话了,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
“是啊。”林雪斜斜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这位木古诺苏那么神秘,我到现在都不能知道他的事。”
木古诺苏本想再说治病的事,却被林雪移了话题。见她的样子,他心知这时候是必然要顺着的。
不知是沉埋了太久终于得以发泄,还是对面正好是那个人,木古诺苏纠结着开口,却终究把那些过往一股脑地诉诸于她。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我的民族分黑白两支么——我就知道你会记得。
我家里属于黑支一脉,也就是贵族,固步自封在山顶上的那种所谓的贵族。
提起家庭会勾起你的伤心事,对不起。你爱你的家庭,但遇到了不幸。我不一样,我厌倦我的家庭。我的父亲是一个极其古板的人,古板到你可以称之为刻薄甚至是暴戾。他可以把所有山下的人踩在脚下,因为他们那么多人,却都是沉默的大多数。
我的母亲也被他踩在脚下。我悲哀我的母亲,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种悲哀有时甚至也会演化为一种低低的怨恨,即便我知道本质上而言这并不是她的错。
她每天都过着被他踩在脚下的生活,但她觉得这是正当的——她不能走出去——我们都不能走出去。但我经常偷偷溜出去,溜到山下,甚至溜到临近的外族乡镇。
你知道么?我第一次出逃的时候所见到的,那是一个多么美妙的世界。原来还有一个这样的世界,就在深山的外面,就在我常常眺望的天的那头。”
林雪合着眼睛,没有说话。
“我想带着母亲逃走,但她拒绝了我,还告诉了父亲。长辈们说我不务正业,他们强壮而有力,但我那时候还只是个充其量跑得快些的小孩。于是他们打我,打一次疼三个月的那种。”
林雪微微睁眼,木古诺苏循着她的视线把肩上的长发撩开,于是她看见他后颈上深刻的疤痕,一直延续到衣服里。她大抵能想象到衣衫下面看似硬朗的肌肉骨皮上到底是幅怎样的光景了。
“他们对这事敏感还有一个原因。
我的母亲在年轻时候同一个白支少年两情相悦,但黑支不能和外族通婚,哪怕是白支人也不行。她那时候也想过逃跑,只不过可能后来就被迫淡忘了。
但我没有。或者说得益于我的性别——人们管男人总是不比管女人多的。于是我踩着母亲的悲哀远走,没有什么钱,但也就这样出来,活着,然后遇见你,遇见你们…”
“然后努力学习。”林雪笑道,“深山贵族的成绩还怪好嘞。”
木古诺苏先是一愣,随即知道她在缓和气氛,于是也轻轻笑了。
“你是自由的。”林雪又道。
“你也是。”木古诺苏言辞恳切,“你是我见过的最自由的灵魂。”
林雪噗嗤一笑:“你怎么总是忽然说些刁钻的话。”
木古诺苏听了略有羞赧,于是林雪笑得更厉害,直要把眼睛都笑没了。
“所以你的病怎么样了?”
“没什么。”林雪摇摇头。
“没什么?”木古诺苏追问,“什么意思?是不好治,还是你不想治?”
“医生说不好是什么病。”林雪望着他,“不用为我担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呀。”
木古诺苏闻言没有再问。
夏天的日头落去得晚,有苍凉的红光打进来,晃得木古回神。
“你想不想去大山里看看?”他说,“那里的空气很好,我还可以骑马给你看。”
“我也想骑。”
“真的么?”木古诺苏的眼睛一亮,“我是怕你身子…”
林雪又笑:“你不让我骑,到时候我人没了也不放过你。”
木古诺苏知道她并不忌讳把生死一类的挂在嘴边,于是有些无奈地答应。
“趁着成绩下来之前吧。”林雪道,“这样我的心情还好些。”
“好。”
“你听,外头的蝉又在叫了。”
“怎么,你觉着它好听还是吵闹?”
“都算不上,我是感慨它蛰伏那么久,只为这样短暂的夏鸣——你别说,倒比你声音大多了。”
“好啊,怕自己说着伤心就又来损我。”
“大呆子,这两年反应变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