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橘子》Vessalius

9、9

　　等杰克处理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务已经是半夜了，听闻布兰特还没有回来。
　　对此杰克沉思了一会，他猜到了仆人不会将布兰特的行踪泄露给他。
　　那个提案或许是有问题的，才会让布兰特以此为理由离开，要不然肯定是“我听闻酒馆里有位善于唱歌的小姐今夜回来，我一直很期待的。”诸如此类的。
　　那些隐约的直觉也在看到文案的时候，告诉了他模糊的异常，同样看到了布兰特百无聊赖下对出行的期待。所以他会以处理文件为理由而离开，而不是转过头对他发出邀请，“处理完问题后，今夜的月色会很美，我今天买到了很不错的点心，要一起吗？”
　　所以他想到了杉树林的谈话和从林中飞起的寒冬之鸟，想到了翩跹舞蹈的蕾西所唱的哀伤歌曲，布兰特晶石一样的蓝色眼睛，能够记录声音浪漫的八音盒。
　　他向仆人询问，“你知道八音盒用什么木头做最合适吗？”
　　获得的是仆人一个无措而惶恐的摇头。
　　沉默之中，也没人能告诉他答案。“那就给我最贵的木料吧。”
　　那一整个夜晚，他连八音盒的雏形都做的失败，最后只能用余料雕刻了一只四不像的橘子。
　　最终他在一室的残料中伏在桌上睡着了，开始期待起白日的会面。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将近中午，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的照在他的身上。他带着从梦中醒来的恍惚，仿佛不认识般的打量起这件屋子，片刻之后，他逐渐清醒。
　　然后一种不妙的预感席卷了他的脑海。
　　推开们走出去的时候，走廊上并没有仆从，下了楼，才看到从外面带着医师匆匆赶过来的老管家。
　　等杰克和老管家对视的时候，贝萨流士家已经度过了一个兵荒马乱的早晨。
　　“我们在桥上发现了在喝酒的布兰特少爷，在见到我的时候，他吐血晕倒了。”
　　本揉了揉眉心，几人不懈怠地赶往布兰特的房间，“我以为他会有分寸的。”
　　“不过不用担心，第一时间就有医师过来了，杰克少爷。”
　　等到了房间，发现不兰特已经醒了过来，坐在床上毫不在意地向杰克打着招呼，“早啊，我昨夜和本说过今日让你睡到自然醒的。”
　　刚到的医师开始为布兰特新一轮的检查身体，他只能颇为无奈地侧着头看向杰克。
　　杰克看到了他愈发苍白的面颊，唇瓣也丝毫没了血色，眼睛下罕见的带上了浓重青黑的眼圈，和重重掩饰下依旧流泻出来的倦怠，第一次，杰克在布兰特身上看到了浓重的病色。
　　“抱歉，是因为……”杰克张了张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失去了往日长袖善舞的姿态。
　　“不哦，啊，可能因为是夜晚多的泛滥，盈余的同情心，让我做了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才导致了这样事态的吧，”布兰特的食指和大拇指放在眼前，空出一点距离丈量着，“就稍微有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出格了。”
　　杰克没说信或者不信，他坐到了布兰特床边，握住了他的手腕，很纤细，也很冰凉，能清晰地看见埋在薄薄皮肉底下，青紫交错的血管。杰克就默默感受着手底下那微弱的脉搏跳动，就像日暮西山之人，即将在这个冬日消亡。
　　布兰特没有挣扎，只是斜过身，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杰克柔软的头发。而这次杰克没有惊诧地躲闪开来，只是低着头在那里不说话。
　　然后笑声就在布兰特的胸膛之间震颤动荡开来，稀碎的光芒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那双眼睛倒印在杰克抬起头的瞳孔底，第一次的，不像深沉的夜幕，而是黎明依旧有着星子的天空。
　　布兰特愣怔地看着他的面庞，在阳光的倾照之下，真就如同天神般，纤细，脆弱，灿烂但又满不在乎。然后他就像备受感染似的，抿了抿唇角，也扬起了一个微笑。
　　“杰克，你知道吗？昨夜我杀了一个人，”这时候的布兰特心情颇好，近乎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澈爽朗，“虽然知道了想知道的，但是心情超差的，然而看到薇尔小姐后，雪夜真的很美。”
　　“残血铺在石栏上，穿着华服的美丽小姐怀抱着已故之人的遗物，缅怀着难解的过去，纷乱的情感，实在是太动人啦。”
　　“所以我就忍不住小小的泛滥了一下为数不多的善心，杰克肯定会理解的吧？”
　　杰克看到了布兰特面颊上浮现出血丝，晕染上微红的颜色，脉搏仿佛也因此强力地跳动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要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这就是您将自己弄得呕血又晕倒的原因？然后又活生生缩减了自己大半的生命？”
　　医师冷不丁地开口，冷硬的语气带着十足的嘲讽。
　　他熟练地将问诊的工具塞进了自己箱子，三角眼满是颓废地看着杰克，就像被生活压迫了脊梁，到处奔波的牲畜。
　　“请不用被他这幅样子所迷惑，每次他无节度到要喊我来的时候，也是这幅样子想要免于其他人的唠叨的。”
　　杰克瞬间闭上了嘴巴，忽略掉刚刚柔软下来的心肠，瞬间换上一副不赞同的表情看向布兰特。
　　“喂喂喂，好歹拿了我高额的诊金，不要这样拆我的台啊，凡斯先生。”布兰特笑着抱怨道。
　　杰克的不赞同也只坚持了五秒，就柔和了神色，“布兰特，”他轻轻地喊到，“到二月，我们去看茶花吧。”
　　布兰特呢，布兰特只是温柔的回答了一句，“不行哦，杰克，二月的话，可能要拜托你陪我去奈特雷伊家的领地一趟了。”
　　即使胸腔和肺腑，四肢与百骸的痛苦都在折磨着人的灵魂，但依旧冲淡不了那丝微末的愉悦。然后又是一口血溢出，染红了雪白的被单，他又满脸遗憾的，被迫陷入了黯淡的昏迷之中。
　　艳红的血开在白布上，就像一种深沉不幸的先机预兆，杰克看向窗外明朗的艳阳天，又感受到了流浪时，冬季那种消磨一切生命力的，彻骨的寒意。令人如此的憎恶。
　　布兰特昏迷了五天，在这五天之中，杰夫和兰瑞莎不得不出席，处理他们已经有很多年不再触碰的事务。其中有部分分到了杰克头上，而课程的教习被请来的老师所替代。
　　但布兰特的影子总是存在于这座邸宅之中。
　　在看到每日收益报告数值降低的时候，在父亲看着他的报告，克制而默不作声的失望之中，在仆人秘而不宣的眼神交流之下，以及母亲，兰瑞莎夫人，偶尔出现的时候，撑着黑伞，沾血的衣服，和遥遥透过来的一瞥。
　　他被短暂的推到了和布兰特一样的位置上，和忙碌一起伴随而来的还有污浊，泥泞，连声嘶力竭都不被允许的，贵族固执氛围，以及光鲜之下杰克隐约窥见的暗中交易。
　　他翻阅着厚厚的卷宗，上面记录着近年来布兰特所做的决断。然后他所见识到了一个洞穿一切，令人恐惧的异才，算无遗策般的将一个破旧家族拉扯到了如今的境地。
　　他同样看到了布兰特留给他的笔记，那是对知识事无巨细的记录，还有一本精确到每日时分的计划，字里行间透露着无处安放的控制欲。
　　杰克一直在想布兰特对于他的情感，云淡风轻的洒脱之下，一种面对雏鸟计算一切的关心，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的期许与爱意。
　　夜晚的时候，他会坐在布兰特的床边，缩在被窝里的少年面容很恬静，但是失去了往日的微笑，苍白的就像一件瓷偶，那面容只与杰克有四五分的相像，恍惚间杰克才想起他们年岁相仿，不过十五六岁。
　　“最近我突然之间有了一个短暂的目标，”杰克握住了被子之下冰凉的手，他垂着眼，带着落寞的表情，“我想去治理好贝萨流士家，毕竟你之后是打算去军团的吧。”
　　“然后我发现你好像并不在意这些，不过这样也很好。”
　　“不过如果是参军，那一定需要完好的体魄，布兰特好歹在意一下自己的性命，这样无所谓，会让我这种无论如何也想活下来的人感到很难堪啊。”
　　“制作八音盒是件很有趣的事，安静的不用去交谈，沉寂地去做自己的事。”
　　“橘子树运过来种下了，很多。”
　　杰克捧起布兰特的手贴在了脸颊上，像个孩童般的，满是无助的神色。
　　“我有时候，在偶尔之间，感觉蕾西距离我好遥远，就像梦一样。”
　　布兰特醒来的时候，依旧是个艳阳天，他是在暖融融的阳光沐浴之下睁开眼睛的。起身的时候他还能听见骨头之间嘎嘣的脆响。虚弱无力的四肢让他不得不放弃了下楼突然出现，吓所有人一跳的计划。
　　布兰特拉起了床头的摇铃，叮叮当当的声音很快引来了侍女，她们最先端来的是一碗碗让人感到不安的汤药。
　　布兰特满脸严肃的让她们把汤药和洗漱品放在了桌子上，然后遣散了他们，关上了房门。
　　他端上盛着汤药的碗，仔细观摩了一会儿，就慢条斯理地打开了窗户，让汤药沿着墙壁流了下去。
　　等杰克打开房门的时候，就看着端着空碗，站在窗户边的布兰特。
　　布兰特神色丝毫不变的将窗户合上，镇定地说道，“今日的天气不错。”
　　杰克沉默地走了过去，在布兰特惊诧的目光中紧紧的拥抱住了他。
　　“马上就到我的生日了。”
　　“嗯，我知道，礼物我早就准备好了。”
　　“我的成人的那天，母亲没有记得，那天晚上回去，向我砸来的碗划破了我的额头，她呐喊嘶吼的样子真的很丑陋，令人憎恶。结果那日我为她准备的鲜花藏在了我的身后，永远的没有送出过了。”
　　“那就把今年的当做成年仪式，你会被鲜花与掌声簇拥，我会为你送上祝福，虚情的，假意的，你会收到很多的，很多的，恭维与赞美。”
　　布兰特感到了冰凉的液体落在了脖子上。
　　“诶，杰克在不松开的话，”布兰特轻轻地提醒道，“我就要因为窒息而离开人世啦，这可不是我想要的死法，太不体面了，也不浪漫。”
　　他们分开的时候，布兰特没再看见杰克脸上的泪水，杰克也没有看到布兰特狼狈的窒息。
　　“看，”杰克从衣兜里掏出了前几天晚上雕刻的橘子，“我雕刻的橘子，为此还浪费了一块很贵的木料，本来我是想做八音盒的。”
　　“真是抱歉。”
　　布兰特接过了那个橘子，眨了眨眼睛，“我想我们家还没有贫穷到买不起一块木料。”
　　“所以没有必要，就算你现在把贝萨流士家炸了，我还是会有办法挽救的。”
　　“不过我有空去将它上上色，至少要让他人看出是个橘子来。”
　　杰克看见布兰特将木雕橘子放在了架子上，听到他的调侃，反而扬起了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容，“那我们下去吃饭吧，刚好爸爸妈妈也在。”
　　“嗯。”
　　出房门的时候，布兰特不得不裹的严严实实，显得臃肿而行动不便。当然，对此布兰特本人是表示十分抗拒的，最终是在本和杰克的威逼之下妥协的。
　　最终他们到了餐厅，兰瑞莎夫人看到布兰特的新型像，惊讶的挑了挑眉头。杰夫也停下了用餐的动作，注视着布兰特。
　　“父亲，母亲。”布兰特平淡地打了声招呼。
　　“这次严重成这样了？”杰夫的语气带着困惑，质疑与微末的担忧。
　　布兰特默了默，才回答道，“请不用担心，父亲，至少我还是有五六年可活的。”
　　听到这个时间后，整个餐厅是针落可闻的寂静。
　　然后杰夫重新开始吃起了早餐，拧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倒是兰瑞莎捋了捋自己鬓边的头发，沉吟了一声，对布兰特说，“我把布鲁斯送到你身边教习吧，看在他是你哥哥，你们相处还不错的面子上，对他上心点。”
　　“杰克，”她望向了很少关注的另一个孩子身上，仔细揣摩了他的神色，思索了片刻，才又转过头，直视着布兰特的眼睛，“我至今不知道你为什么选这个孩子，他的才能在你所有的兄弟姐妹中算不上出彩。”
　　“我尊重你的意愿，不过他总归需要一个副手的。”兰瑞莎端起咖啡，遮掩住了片刻的神色。
　　“兰瑞莎，”杰夫偏头去看自己的妻子，皱着眉头，“这太任性了。”
　　换来的是兰瑞莎的一声嗤笑。
　　杰夫没办法，沉重地叹了口气。
　　“那我今日就让仆人收拾出间房间，给布鲁斯。”布兰特则表达的没多大惊讶的回答道。
　　杰克沉默的看着席间三人之间的对话，五六年的寿命就像比羽毛还轻的，被毫不在意地略过，理所当然的计划着之后的打算。
　　杰克注视着布兰特的脸，那双眼睛依旧闪烁着烛火映出的光芒，显得通透而明亮，那些沉默翻涌的情绪压在最底下。
　　就像鬼迷心窍般的，杰克笑着开口道，“我可以去加入军团，布兰特在家的话，身体会好起来的吧。”
　　“不行哦。”提议很快被布兰特轻飘飘地拒绝了。
　　“我的计划里可没有这项，杰克会很容易在战场死亡的。”
　　“但是，如果杰克十分强硬，我也不会拒绝，但是会让我很苦恼的。”布兰特弯着的眼睛里看不到什么笑意，“那我就要呕心沥血地重改计划了。”
　　杰克感觉指甲都快掐进了肉里，但还是摆出无奈失望的表情，“那好吧。”
　　吃完饭后，他们在屋里溜达着，没再出门。
　　“二月我们去奈特雷伊家领地的话，我记得那里有经营一家猎场，我听闻有雪狐狸，我去捉一个给布兰特做围脖吧。”杰克兴致勃勃地计划着二月的出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布兰特。
　　“我想喝羊肉汤了。”布兰特也毫不客气地提出了要求。
　　“好哦。”
　　“什么时候，我们请人画个画像吧。”杰克突发奇想地说道。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