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的故事二则》sandragc

2、B.美梦

　　许多人都会做梦，唯有他不会，他是被梦神遗忘的角落里的人。他和他所有的同乡一样都不知道自己出生的地方的名字。只有飞过那片荒漠的鸟儿知道那个镇的身份——它是一只失望的盲眼，用焦渴和茫然的眼神投向烈日。日光太强，令夜与梦厌恶，他们就不来了。
　　有一天，从远方来了一个老妇人，口渴至极的她向他这个少年央求一碗水。少年可怜她便给她止渴，却也同时要了她的命——那里只有咸的水。但临终前，老妇人依然谢了他：
　　“你的水会让我梦到主宰者，谢谢你。我得到了水的解脱。”
　　“梦？”
　　“美梦……谢谢，这个给你。”
　　他用手接过了那颗圆圆的东西，不解地望向天空。在那个濒死妇人的眼里、在她的美梦中，烈日算什么？
　　他决定要有个美梦，可是应该怎么做？
　　“你能给我美梦吗？”他问手里的种子。
　　种子不会回答任何人。
　　少年很失望，他不知道种子有什么用，所以把它扔了。然后，奇迹发生了。
　　种子回归大地，她嗅着、听着。她是主宰者的子女，她熟悉他的气味、脉搏。即使在荒漠，他也存在。于是，像一次叹气，水从泥土的深处苏醒。
　　一瞬间，她疯狂地生长起来，根盘根、枝绕枝、叶覆叶。树木也可以是如此有力的生物。
　　目睹奇迹的人往往并不知其正身处奇迹之中。少年亦如此。他的疑惑依然存在。像个旁观者一样，他无法介入身边的幸福，就算经历每一季的开花与结果。这就是美梦的吗？我从未向往、从未相信过的事吗？他问。
　　年复一年，失望的眼睛成了美丽的绿橄榄。许多人慕名而来。梦神依然不至——人真多，她怕吵，令她厌烦。
　　倒是来了一个富有的商人。他见到那棵树，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到访的第二天晚上，商人办了个舞会。那一定是荒漠中最盛大的一场舞会。乐师演奏的舞曲摇碎了月亮，化成散落的星群。水晶灯反射出的烛火光灼伤了蜥蜴的眼睛，那道狭长的灼痕就是在那时候留下的，至今我们仍能看到。沙漠的风中依然残留着炙烤的味道。有多少人来了？我们无法想象。
　　已经成为镇长的青年的他被请来了。商人的目的就是要从他那儿买下那棵树。
　　“为什么？”青年这么问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不会卖掉树，他奇怪商人明知故犯。
　　“我当然不是为了我自己。”商人正色道，“在我们家乡，有人触怒了主宰湖泊的……嗯，于是，旱灾来临了。我听说了你的树的事情。我知道，用它做成主宰者的雕像，他就会息怒的。”
　　青年笑了：“我不信你所信，我不受他的制约。我不会卖的。”
　　商人的特点在于该严肃时严肃，该轻松时轻松。青年笑，他也笑，大笑：“有水的地方就有主宰者。我只是要你的树，没有要你的主宰。”
　　“我的主宰是我的愿望。”
　　他们相视大笑，如同老友。
　　商人拍拍手，叫来了他的女儿。
　　突然，在青年的耳畔，乐声停了，在他的眼中，世界失色了。他说不清楚，视野因为一片绚烂而模糊，她的脸反而清晰地凸现在他脑海的每一道波纹中。
　　“我见不到翡翠、红宝石、蛋白石和珍珠的光芒，我只见到孔雀跳舞、狐狸微笑、鸽子沉睡、海豚流泪。
　　我知道你不能戴钻石，千万不要——那样我的眼睛会和蜥蜴一样被灼伤，可我还要留着它们看你。
　　你走近，步伐钉住我的脚跟。我不敢呼吸，破碎繁琐的动作会扰乱这一刻的完整。
　　我渴望宁静下来，可为何心房如蜂房？两耳边鼓噪着空气的翅膀，我的一切被目光抽空。你在哪里？我看着你，怕看不见你。
　　我不曾看见，我不曾有的……”
　　青年一句也没说出口，他用眼睛告诉她这一切。
　　“什么能使你微笑？”他鼓足勇气，但一开口就后悔，为什么用言语打搅她？
　　可她开了口，破弦而出的歌子踏着翅膀来：
　　“我渴望回到故乡，绿橄榄一样的故乡。”
　　“那么，这就是我的美梦。”青年喃喃自语，下了决心。
　　他跑去跟树道歉，树第一次开口：“想得到你没有的，宁愿交换你所有的。这就是你的美梦啊。”
　　商人带来了伐木工人，他说：“我要用你的躯干做主宰者的雕像。”
　　树梢轻摇，一阵嘲笑。
　　伐木工人动手了。突然，他惊愕地发现，树是空心的！
　　刚砍下的枝叶瞬时枯槁，青年用手一碰，指缝间只漏过几缕烟。
　　“我不要一棵带不走的树。”商人走了。不需要荒漠的人都走了。
　　青年呆站着，他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哭倒在树根旁。
　　过了很久，在一个梦里，他死去已久的母亲轻轻抚着他的脸。他醒了，弄醒他的是：绿色的叶子和嫩褐色的枝条。他笑出声：“美梦啊……”
　　树轻轻啜泣，珍珠一样的眼泪颗颗落下。
　　青年想起了她可爱耳垂上的小巧装饰。
　　他就用手去碰树的眼泪，但那眼泪太粘，把他的手臂紧紧困在树干上。
　　树说：“好吧，我要原谅你，但要惩罚你。”
　　青年每天困在树身旁。渴了，喝露水；饿了，有果实。永远无法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