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刀》三川川川川

6、06

　　曾泉叙述完这段往事后，病房里一片沉默。
　　此时的曾泉坐在椅子上，依旧保持着双手交叉搭在腿上的姿势，垂下的眼帘遮挡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
　　这时，一只白暂的手覆在了曾泉的手上。曾泉诧异地抬起眼帘，看到A03一片沉静的目光。他轻声说：“哥，这不是你的错。”
　　曾泉苦笑了一下：“这种事难分对错。”
　　“她是自愿走到这一步的。”A03顿了一下，小声说，“我也是。”
　　曾泉听到这句话，再看看A03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异样感。他捉起A03的手放回枕边，起身告辞：“我先走了，好好休息。”
　　“哥，你又要逃吗？”
　　曾泉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他听见A03说：“哥，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哪怕豁出去我的命。但是我没那么善良，我是有私心的。”
　　A03语调平缓，仿佛在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曾泉深吸一口气，说：“我无法回应任何人的感情。从进入特务基地的那一刻，我不再是以个人的身份活着，我只能是一个为政府卖命的特务。”
　　他转过身，深深凝视着病床上的A03：“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任何感情都是多余的，回应任何感情都是不负责任的。我现在更像一台机器，而不是一个人。”
　　他看到A03的眼里渐渐地又被那种悲怆的情绪侵染，突然觉得今晚的A03才算有生气。平时他总是笑，反而让人觉得刻意和虚假。
　　“所以，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曾泉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再次转身准备离开，“对一台冰冷的机器，没必要。”
　　“不是的！”A03几乎是喊出来，“你不是这样的人的……”
　　曾泉侧身看他，在看到A03眼里浓浓的悲怆时怔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悲伤似乎只是因他而生的。
　　A03突然撑起身体想要坐在床上。牵扯到后背的伤口，他那张俊秀的脸瞬间皱成一团。曾泉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握了握拳，硬生生忍住了上前扶他一把的冲动。
　　A03终于成功跪坐在了床上，他双手撑在膝边，呼吸有些不稳：“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曾泉？”
　　A03抬头看向曾泉，然后就愣住了。曾泉眼里没有他预想中的一点惊喜哪怕是惊讶，反而被一丝茫然所占据。他的眉毛又不自觉地皱起，然后他说：“你在喊谁？”
　　“……怎么可能？”A03难以置信道，“我在喊你啊，这是你的名字……你亲口告诉我的啊……”
　　“你认错人了吧。”曾泉说，“我是001执行任务时捡回来的孤儿，从来都只有编号，没有名字。”
　　“不可能……不可能……”
　　A03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明明就是他，是他第一个站出来反抗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是他把他从坍塌的废墟里拉出来，是他把他推出了那重围网，是他隔着围网，眼神坚定地对他说：“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曾泉。”
　　他怎么可能没有名字，他怎么可能是台冰冷的机器。
　　“十三年前我们就见过了，你救了我啊……”A03不甘心地继续说。
　　012想起了之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些画面，他不确定道：“我好像见过和你一样的蓝头发……”
　　“咚咚咚——”
　　012的话被敲门声打断，紧接着房门被打开，001走了进来。他对012笑了一下：“我说怎么到处找不到你，原来在这儿。”他转而又对A03说：“可以起身了？改造人就是不一样，恢复挺快啊。”
　　A03摇摇头：“大面积烧伤没那么快，刀伤已经全好了。”
　　“你好好趴着休息。”012叮嘱了A03一句，又问001，“找我什么事？”
　　“来开会。”001伸手揽着012往病房外走，“后面有的忙了。”
　　然后房门被带上，只留下A03一个人待在病房。A03回忆着刚才曾泉的反应，心里已经确定了他痊愈后要做的事。
　　之后的很多天，曾泉都没来看过他。他的烧伤在愈合到一定程度后，机体开始进行大面积的组织修复，没多久他就出院了。但是鉴于爆炸中产生的冲击对改造人影响较大，医生还是勒令他先居家修养一个月。
　　A04折了右胳膊，也在居家养伤。012忙得脚不沾地，A03和A04两个人每天从早上起床时睁眼到晚上睡觉时闭眼，都看不见他的的身影。两人因为012的事都对彼此心有芥蒂，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宿舍的空气中都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是夜，A03躺在床上，听到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他轻手轻脚下了床，悄悄把房门打开了一条缝。
　　借着月光，他看到曾泉捂着左臂，依靠在门上仰头喘着气。等到他的呼吸稍微平复，他才吃力地走向地下室，那里有一间医务室。
　　A03静立了一会儿，轻轻关上了门。
　　之后的每一晚，A03都会等曾泉回来后再入睡。而曾泉几乎每一次都是拖着受伤的身躯回来。
　　A03最后还是没忍住，在某天晚上曾泉回来后，他悄悄走到了医务室门口。
　　曾泉没有关上医务室的门，他背对着门的方向脱下黑衬衫，露出身上被血浸染的绷带。A03看着他的背影，心脏蓦地一紧。
　　曾泉身上并无大伤，但密密麻麻的都是小的伤口，有的伤口似乎还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有的伤口已经化脓，脓肉与绷带粘在一起，拆绷带时曾泉一直皱着眉。
　　A03见曾泉开始自己处理伤口，走进了医务室。听到脚步声，曾泉偏头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到来人后又转过头去继续往伤口上撒药，问了一句：“怎么还没睡？”
　　“等你。”
　　曾泉处理伤口的手一顿。
　　“哥，我来帮你吧。”
　　A03走过去，伸手想拿走曾泉手中的药瓶，却被曾泉躲了过去，说：“不用。”
　　“你后背的伤你自己处理不好，都化脓了你自己不知道吗？”A03语气变得急促起来，“哥，你没必要因为我拿你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吧！”
　　曾泉沉默了片刻，才说：“拿刀来，把脓肉割了。”
　　“我先去找麻药……”
　　“用什么麻药？”曾泉打断他的话，“直接割。”
　　A03怔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走到柜子边，拉开抽屉拿出一把柳叶刀。曾泉身上的脓伤不止一处，处理伤口时，曾泉疼出了一身冷汗，却硬是咬着牙连声闷哼都没发出来。
　　A03给曾泉敷上药、缠上绷带，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努力稳住声音，问道：“哥，你为什么不去医疗部疗伤？”
　　“医疗部的人在上次的突袭中也折损了不少，这些天负伤的人又太多，人手不够。”曾泉摇摇头，“我这种小伤没必要大动干戈。”
　　“最近任务很多吗？A03边收拾药箱边问。
　　“嗯。变异种的活动近几年越来越猖狂了，上一次突袭中他们后来引爆的炸弹也带走了很多特务的命。”曾泉说到这儿，深深看了A03一眼，“政府开始给特务基地施压，要我们尽快搜集有关变异种动向的情报，不遗余力清剿。”
　　A03觉得奇怪：“清剿这种事不应该军队来做吗？”
　　曾泉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现在军队里基本都是政府官员塞进去的人，他们只想以军队为跳板，获得更好的生活条件，没有人会想着因为身负军装就该舍己为人，军人的荣光在现在这种时代背景下都成了无稽之谈。”
　　曾泉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你是改造人，基本上逃脱不了被送进特务基地的命运，但这里更多的特务都是普通人，他们以进入特务基地为代价，跟政府换取对家人的庇护，只是这个代价不是谁都能付得起，每次基地招收新人，死在考核中的也大有人在。但是生命只是代价的一部分，来到这里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再与他们的亲人见面，直到死亡。”
　　“……为什么？”
　　“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我们已经知道了政府太多的秘密，这其中有很多秘密但凡暴露出去，都有可能引发暴动，动摇政府的统治。”曾泉声音低沉，“所以，我们要么死在任务中，要么在退役后，死在安乐死的执行间。”
　　A03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我怎么不知道？”
　　曾泉轻轻摇了一下头：“这些只有特级特务才知道。一个特务能升到特级还没死，一来他已经强大到让人忌惮，二来他已经掌握了政府的很多机密，这时候会有人专门告诉他们这些事情，同时监测他们的心理波动，只要波动幅度大于标准值，这个人会被判为有威胁性，会立刻被处死。”
　　A03心里微微一动：“这些都是001告诉你的？”
　　曾泉点头。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这不能对外泄露的吧？”
　　曾泉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不知道，他只叮嘱过我不要对别人说这些事。可能……他是担心我将来会死在执行间吧。”
　　A03凝视着曾泉那双漂亮但不含情的桃花眼，轻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哥？”
　　曾泉没有说话，只是盯着A03的脸出神。他也在想，为什么？
　　这些年来，除了011的事情给他带来了较大的情绪波动，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仿佛失去了对情感的感知。在他二十九载的岁月里，他无悲无喜，无欲无求，正如他所说的，他更像是一台机器。可是，A03的到来，似乎改变了什么。
　　他惊异于A03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他惊异于A03对他的那种可以舍弃生命的喜欢，他也惊异于当他看到A03被炸弹炸伤时内心产生的巨大恐惧……他想不清楚，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情感？为什么他能从A03的身上感受到这么强烈的情感？为什么他在A03面前总能卸下防备，做出以往从来不会做的事，说出那些本不该说出口的话……
　　这时，唇上传来的陌生的触感打断了曾泉的思绪。
　　他难以置信地睁了睁眼，只看到A03浓密微颤的眼睫毛和烟蓝色的头发。他感觉A03头发的蓝色在此时化作一片深海包裹了他，宁静，但又让人窒息。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A03闭着眼，感觉到曾泉没什么反应，便微微启唇想要更进一步。只是他的舌尖刚触到曾泉的唇瓣，他就被人按着肩膀推开了。
　　他睁眼，因为刚才亲吻曾泉时屏住了呼吸而微微喘着气。他近乎贪婪地盯着曾泉的眼睛：“哥，我想亲亲你……”说完，他上前一步，伸手环住曾泉的脖子，偏头想把唇凑过去。
　　“A03！”曾泉突然低声喊道，“你别这样……”
　　“哥，不该这样的是你。”A03没有松开手，他盯着曾泉耳垂上的一颗痣轻声道，“你担心我吧，哥？你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对吗？”
　　“我……”
　　“没关系，哥。我不知道十三年前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你丢掉的那些东西，我帮你找回来，好吗……’
　　眼看着A03又要亲上来，曾泉急忙道：“你说十三年前我们见过！”
　　A03动作一顿。
　　曾泉见他停住，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但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A03的手臂依然环在曾泉脖子上，与他稍稍分开了一点距离。然后曾泉就看到了A03眼中的幽怨。他说：“哥，你真的很坏哎……”
　　A03无奈地叹了口气，松开手，走到门边关上了医务室的门。沉默片刻，他才幽幽地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十四区研究所，那年我才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