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第 57 章 ...
-
57
尸体被安葬后的十五年,塔齐欧再没听到过莫里斯的声音。
那天,所有参与凌虐的祭司共聚神庙。
受害者的每一位家属都想将他们千刀万剐。
“我们永远感谢你的不杀之恩。”
他们脸上满是诡谲的微笑,面对大祭司及其亲眷——这个控制神庙将近三十年的家族。“你建造了这座城市,使之与伟大的的埃及神庙珠联璧合,你为阿蒙神所做的有益之事将永垂青史。”
塔齐欧直直地盯着他们。
“我做这一切为的都是特乔伊城。”他低声道,“不是为你们,或你们的家人。我是为阿蒙神做事。你们,你们这些祭司杀我至亲。我有权将你们绳之以法。”
听到这话,身后的妮泰默从丈夫肩膀上起来,眸光摇曳。然则父亲两眼晦暗:“但承情阿蒙神的眷顾,我会让他们平安转世。过去已成过去,我不会再对你们徒生事端。”
正如莫里斯的鬼魂所说,祭司们仗着盟约才敢对这两个出身贵族的孩子下死手。大祭司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准确来说,是不敢。因为一旦违反盟约,遭殃的可就不止是他的孙子了。
凶手各自离去,而那位母亲一直在哭。
她仿佛在后悔——没有给孩子准备两把防身的武器。
塔齐欧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祈问伟大的阿蒙神啊——
扼杀他们是否正确?
听任特乔伊城走向毁灭?
他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无法保护大祭司的家人,也无力再带领家族死灰复燎。最后,塔齐欧做了一件他初来乍到时大祭司正在筹备的事情——镌刻铭文。
为了不让这只人类被遗忘,他将自己这些年来的工作成果悉数记录在雕像上,同时附了一道诅咒:“毁之者,其子不得善终,身心俱焚,永世不见天日。”
到头来,雕像还是被毁了。
正如沙滩上的一串脚印,被汹涌的历史海浪一笔勾销。而那道诅咒也反应验到他自己身上。当人们再提起他时——
“那位法老的表亲啊……做过一些好事,也犯过一些罪状。后来只身一人回到底比斯,自此音讯全无。”
“他叫什么名字?”
没人说得上来。
※
另一边,底比斯市长家。
一个慈眉善目、打扮朴素的男人正独自坐在小桌前,边吃饭边办公。密密麻麻的埃及字符看得他头昏脑胀。
这么多年,他还是没能参透当地的文化和语言。
不像塔齐欧,莫里斯没办法运用通感来获取别人的信息和能力。他只能一步步地试探、研究。
记得刚到特乔伊那阵,他装疯卖傻半年多才摸清了几句常用语。结果刚学会写世俗体就被活埋,然后现身在埃及宗教中心——圣城底比斯新任市长的身体里,不得不学习更为古老的晚埃及语。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莫里斯在惰政、不作为的舆论风波中艰难度日。最终法老拉美西斯九世念他道歉态度诚恳,措辞委婉谦逊,才给了他一次改过的机会。
是的,现在是公元前1111年。
他是底比斯市长帕瑟,其家族世代侍奉法老。
一个很不错的身份背景。
而今塔齐欧不在,莫里斯唯一要做的就是埋头上班,当一个尽职尽责的市长。况且就算哪天同伴突然冒出来,他也不能甩胳膊走人——塔齐欧会同意吗?不会的。
感到疲惫,他身体一软趴在桌上,目光飘忽不定。
窗外的两棵猴面包树沐浴在星光里,枝叶间露出的天空干净如翳珀。他听见开门声,慌忙坐起来,垂头一看,文件上还沾着口水。莫里斯迅速擦了擦嘴,把莎草纸翻了个面,用杯子扣住。
“主人,”侍从探头进来,随后反手关上门,欠了欠身,“哈什尔在外面说有要事求见。”
“哈什尔来了啊……”
莫里斯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他哪位?”
侍从稍加迟疑后回答:“帝王谷的工地管理人,负责皇陵建设的材料、人员和安全保障。”
哦——莫里斯挑起眉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按理来讲,帝王谷的陵墓主管是帕威罗,自己只负责底比斯,工地管理人有什么问题应该去找他才对,怎么找到自己这儿来了?哦对,说到陵墓,拉美西斯九世的皇陵已在造十六年之久,现在应该修得差不多了。不过王墓这东西,要到法老过世才算真正完工。
难道说那边已经准备妥当,所以派个人到他这儿来催一催?莫里斯没忍住嗤笑出声。意识到旁边有人,他惭愧地低下头,肩膀却抖个不停。
笑意散尽,市长咳嗽两声:“带他进来吧。”
很快,侍从带着一只颧骨高耸、急赤白脸的瘦小个儿到他面前。“市长,市长,我……”哈什尔开口语无伦次,上气不接下气。
莫里斯收回下意识伸出的右手。
“怎么?生病了吗?”
“没、没有,我……”他快急哭了,“我见到您太激动啦,市长!”
市长苦笑了一下。“见到您我也很激动,哈什尔先生。”他指着身边的一块空垫子说,“坐,坐,坐。”
“不,我不坐,市长。”哈什尔推脱道,几乎是把莫里斯强行摁在了席位上。“我来是要告诉您,帝王谷的那些工人——他们、他们正在盗窃皇室墓地!”
莫里斯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是吗?帕威罗对此怎么看?”
“他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找他汇报这件事。”工地管理人双手捂住脸,语气中有几分不安。
市长拍拍他的胳膊说:“那您应该先找他才对。皇陵,他比我吃得准。”
哈什尔像受到惊吓,猛地摇摇头。
“我不去找他,是因为——”他说,“市长,我怀疑他也是其中的一员。”
哦?——莫里斯面露揶揄:
“原来你跑到我这儿,是来告发你的上司。”
“哈什尔忠于法老,日月可鉴!”他突然有点气急败坏,“哈什尔位卑言轻,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但哈什尔既然选择冒死来您处揭发帕威罗的罪行,自然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莫里斯看着他,眼神愈发严肃。
“嗯,你说的我大概明白了。这件事容我考虑考虑。”他起身道,“避免引起怀疑,您先回去吧,哈什尔先生。有什么情况我会派人通知您。”
客人一走,莫里斯又趴回到小桌上。
哈什尔无非就是希望,市长能亲自出面干预这场“渎神荟萃”。
但问题就在这里,如果盗墓贼只是一群贪小便宜的工人,莫里斯当然乐意拿起拍子拍几条苍蝇过过瘾。
要真这么简单哈什尔就不会来找他了。
工地管理人请他打的不是苍蝇,而是一头猛虎。
帕威罗是法老最信任的官员之一。
揭发同级官员——无疑是给自己在政治上树敌。
抛开一切不谈,莫里斯只想在这里安分守己地等他的塔齐欧而已。
他枕在胳膊上,越想越困。等再睁开眼睛,一桩横空出世的丑闻轰动全城:采石工阿门帕努弗因盗窃叟伯克沙夫皇陵罪被逮捕。
莫里斯感应到,塔齐欧来了。
※
“致帕瑟市长:
他们束缚了他的四肢,用棍棒对他严刑拷打。
以下是他的原话——
我穿过边防,像往常一样到达底比斯以西。
我还有七个同伙。
……
宰相卡姆威斯对这个案子格外关注。
他和陵墓主管帕威罗、治安官巴科威尔组了一个调查委员会,明天带他去案发现场——叟伯克沙夫王墓进行供词核对。
珍重
皇家抄录员涅撒穆。”
——来自卡纳克神庙的传信,莫里斯读了不下三十遍。临睡前,他又把它拿出来准备再看看。
忽然楼下一阵喧哗。
“傻瓜帕瑟!”
“圣城有史以来最蠢市长!”
“底比斯的饭桶!”
这些话像三把利刃直戳他的心窝。
莫里斯觉脸上一阵火辣辣。他走到窗边查看,是一帮喝醉的陵墓建造工。
他嘿了一声,对上七八双眼睛。
“这里是我家,你们……”市长支支吾吾,“你们什么意思?”
一个汉子出来嚷道:“你无事生非,恶意揣测我们盗取王陵。可实际上,国王、王后,还有王子的陵墓,在谷中从来都没有被打扰过!”
咦?这些人怎么知道……
莫里斯顿然察觉:
哈什尔来过的事暴露了。
算了,先把他们打发走吧。
“你撒谎!”他清清嗓子大声说,“你们的长官哈什尔已经来找过我,把你们的罪行全都交代了。我这就写信给法老,让他派人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话语奏效,造墓工自讨没趣,灰溜溜地跑了。
事后,莫里斯感觉树跟前有道目光在注视自己。他一转头,看到一抹贵族袍子的衣角。
※
阿门帕努弗被关押的第七天,莫里斯跟随高级法院在卡纳克神庙出席庭审。
入座后,他扫视了一圈,看看还有些什么人。
宰相卡姆威斯和领誓员端坐在斜前方,一语不发。正对面是陵墓主管帕威罗,他穿着带缝制珠宝领子的雪色长袍,手指上有一颗巨大的宝石在闪耀。在他右边坐着治安官巴科威尔,一个深肤色、厚嘴唇,上身只系了条布带的光头硬汉。莫里斯自己旁边是哈什尔。其余都是些他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在座各位都顶着头长长的黑色假发。
随即,一个浑身是伤的小伙子被拖到他们面前——那便是阿门帕努弗,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领誓员面向被告人:“上前一步宣誓。”
棒子打中腿窝,阿门帕努弗跪倒在地。
“若我所言不实,我将被砍断双足,流放边疆。”
“若、若我所言不实,我将被……砍断双足,流放边疆。”他的语调很平静,但能感觉到深深的怨念。
莫里斯再次环视现场,并得出结论:
这个案子没有证人。
阿门帕努弗没有辩护律师。
宰相发言:“招出你的同伙。”
年轻人纹丝不动。
“说话!”
这位中年人有些不耐烦了。
“我受雇于其他采石匠,从那开始便染上盗墓的恶习。”阿门帕努弗说,跟着补了一句,“然后我们发现,呵……叟伯克沙夫的坟跟我们平常掘的不太一样。”
他声音不大,带着点虚弱的沙哑,但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时间,有钱的、有权的,都在静静聆听——聆听一个穷苦工人的心声。或许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愿意、有耐心听他讲话。
阿门帕努弗亲口认罪。
他今天必死无疑了,莫里斯心想。
就在这时,宰相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伸手指向这边——
“底比斯的这位市长啊……”
除阿门帕努弗,所有人齐刷刷地望过来。
莫里斯:“?”
“他信誓旦旦指控那些造墓工偷盗。”卡姆威斯满眼轻蔑,”可惜啊,我——法老的首相,检查发现,哎!墓穴完好无损。”
莫里斯:“。”
宰相咂了咂舌。
“你说的这些啊,帕瑟,全是假的。就凭你,还想越过我直接通信法老?收回你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吧,法老才没空陪你闹哩!”
这番言论引得周围一阵讪笑。
莫里斯注意到正在朝自己眉飞色舞的帕威罗,他知道前天晚上看到的是谁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回去,旋即转向卡姆威斯:“造墓工偷盗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您真的有仔细检查过吗?他们这头造那头盗,知道您过来肯定要做做样子吧。更何况,盗墓贼盗的又不只这一个。帝王谷这么多墓,您敢说您挨个儿都去过了?”
“你你你,你还敢顶嘴!”
“我只是在陈述我的观点和建议。”
争执间,阿门帕努弗慢慢抬起了头。
“我把我的那份金子给了……”他自发坦白道,嘴里蹦出了一些人名。帕威罗、巴科威尔两人脸色一变。“我们继续盗取西岸上的王陵。”他越说越激愤,“我们不是唯一的组织,城中有不少人参与掠夺。他、他们甚至比我们更贪婪更狡猾!底比斯——所谓圣城,有专门的墓葬品交易市场。圣城……?庸城还差不多!”
“放肆!”上位者拍案而起。
阿门帕努弗被下令拖走。“所有人都参与了!”他一路高呼不止,“穷的,富的;男的,女的……大家都一样!”
宰相怒火中烧。
“查!挨家挨户地查!”
当晚,包括宫廷画师朋塔维特在内的八个造墓工家庭落网。搜捕队从中缴获了大量的黄铜及青铜墓葬品、香油、亚麻,和近百袋真金白银。
经全城排查,列出的盗墓者名单上就有29名商人、17名织工、8名祭司、8名抄写员、7名神庙守卫、2名梅杰警察和1名医生。此外,还有未统计人数的士兵、奴隶、仆人、农民及渔夫。
卡纳克高级祭司之一的妻子也因收受赃物被逮捕。
当然,多亏阿门帕努弗,法老们的墓葬品才得以找回。但他并没有因此无罪释放——他被钉在了边境的木桩上,和他所有直接的、间接的同伙。
莫里斯伫立远处,俯瞰着那一只只高耸于钉桩上的人类。他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更多在忏悔中祈祷。血液一部分渗进木头,另一部分渗进泥土,这让他想起了胡夫金字塔入口处那一汩火红的香液。
几分钟后,这些人或苟延残喘,或溘然长逝。
直到一个单薄的身影悄然靠近——
“你好呀,帕瑟市长。”
“是莫里斯。”他转过头,整张脸明亮起来,仿佛在沙漠中看到了绿洲,“你好,皇家抄录员涅撒穆先生。”
那身影笑着回应说:
“是塔齐欧。”
※
“那些天阿门帕努弗偷偷告诉我,他长期贿赂巴科威尔,好为自己购买起诉豁免权。”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沦为巴科威尔的替罪羔羊。”
“他说他盗墓是为了买罂粟籽和鸡尾酒,好缓解妻子的分娩阵痛。”
“……罂粟籽?”
“他还告诉我说孩子出生时,有七位神明决定他未来如何死亡。”
“怎么说?”
“嗯——譬如在每月23号出生的孩子会被鳄鱼杀死,4号死于高热,5号死于爱情。剩下的我记不清了。是真的吗?”
“如果这些罪犯是同一天出生的话。”
“他说埃及有一半孩子会在五岁前夭折。因为盗墓,他的孩子才得以幸存。”
“他不失为一个好父亲。可惜误入歧途、时运不济。”
入夜,他们叫来哈什尔一起吃饭。
塔齐欧两眼放光:“跟我说说您那儿的造墓工吧,哈什尔先生。他们实在是太厉害了!”
工地管理人得意地撇撇嘴。“可不是嘛,他们都是哈什尔精心挑选——”这只人类发觉不对后立马改口,“是按技艺选出来的,心术上可不好说。毕竟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
之后哈什尔娓娓道来——
造墓工及其家人被安排在同一片区域居住,政府供给他们的基本生活需求。工人全天被监督,八天工作周满之前不得擅自离开。工期一满,由雇佣自努比亚的梅杰武警护送他们回家。
陵墓会设计虚假的隔室和触发式机关通道来阻止盗墓贼入侵。造墓是一项终身事业。作为埃及顶尖的艺术家,倘若当初朋塔维特选择独善其身,那么他的儿子将会顺利继承父亲的衣钵,为皇陵作画。
“能把处置盗墓贼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来做,”塔齐欧打趣道,“市长先生,宰相大人还是蛮喜欢你的。”
莫里斯神色一愣:“处置盗墓贼的人不是我。”
三人面面相觑。
最终市长给出答案——
“是帕威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