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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12

      长长的、奇怪形状的烛泪伴随着吊灯轻轻摇曳。
      莫里斯伏在沙发上,双眼紧闭,脸色煞白,一只手捂着肚子,看上去非常痛苦。
      另一边,尤加特总督躺在那把椅子上,裹着毯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们怎么了?

      塔齐欧困惑间闻到了一股味道。
      他顺着这个味道来到一处小门前,打开门——那是一个非常狭窄的空间,狭窄到一只便桶就能将它轻松填满。同时他知道了气味的来源——
      便桶里蓄满了稠密的呕吐物,上面浮着一层在血水中游荡的黄褐色粪便。

      塔齐欧关上门,回到起居室。
      先试试看能不能唤醒莫里斯。
      他径直朝沙发走去。
      “别碰他……”路易斯·尤加特突然喃喃说,声音沙哑又虚弱,“我们感染了疫病,你……到军区那边,找我哥哥,他是医生——医生大卫·尤加特。”
      话音落下,他便昏倒在座椅上不省人事。

      “军区在哪儿?”塔齐欧问。

      一阵默然,他孤身来到院子里。
      周遭安静得像是荒废了十几年。
      在这白茫茫的、四方四正的天空下,除了自己,就只有昨晚带他们来这儿的安达卢西亚马。
      塔齐欧踱步到它跟前,费了好一会儿才解开系在木桩上的那根绳子。
      “你的主人生病了。”他轻抚着马脖子说,“他要我到军区找他的哥哥,你能带我过去吗?”

      下一刻,这只动物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主动低了低身子。塔齐欧开心地笑起来:“好孩子。”他踩着脚蹬坐到马背上,回忆总督的动作握住缰绳。

      “出发。”
      马蹄活动起来,踏出府邸大门。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偶尔途径几栋建筑,大都门窗紧闭。街道空空如也,破旧的木棚在风中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角落里堆着几只被打翻的泔水桶,残羹剩饭洒了一地,汁水渗入地砖,苍蝇和它们的幼崽在里面醉生梦死。

      骄阳下,塔齐欧的脸异常灼热。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曾在登岸前产生过的一个极其可笑的想法:脱离海洋的他会被晒成水母干。
      现在想想,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会儿他真有点害怕了——在这片陌生的陆地,和一个陌生的物种,即将去往陌生的目的地。
      他唯一的人类伙伴——莫里斯,此刻正躺在尤加特府起居室的沙发上等待救援。
      而眼下,仅凭总督先生昏迷前的一句话,他便骑上马,跟着这只无法进行语言交流的小动物,在这荒无人烟却危机四伏的殖民地上笃定前行。

      有那么一两分钟,塔齐欧想逃走。
      任何人的生死都与他毫不相干,他的任务就只是去那片神秘的南方大陆保护当地生灵、规劝外星入侵物种鲍莱克回它的母星而已。
      可当他扪心自问:

      那这里的生灵呢?

      是啊,倘若他有能力,倘若化解灾难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秒钟的事情——这一秒他可以用来呼吸、用来眨眼,甚至只是漫无目的地发愣。而在这一秒当中,无数条生命像雨水一样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它们的形状啊……

      如果他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连面对眼前的灾难都一心只想着逃避,又何谈去拯救万千海洋生物,去对付更加棘手的外星物种?

      是的,就算真的变成水母干,他也一定要找到那个大卫·尤加特医生。
      疫病是什么?医生又是什么?——塔齐欧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是前者让墨西哥城陷入了无尽的黑暗,而后者是打破黑暗唯一的曙光。

      塔齐欧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他已经两天多没喝过真正的水了。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趴在马背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人类为什么会染上疫病?塔齐欧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的那杯龙舌兰酒让他逐渐失去意识,后面发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忽然,他想起初醒时在地上看到的玉米卷饼——总共两份,但都啃了一半。
      莫里斯不像是会浪费食物的家伙,总督先生也不像是乱丢剩饭的邋遢鬼。
      那他们的病症,会和卷饼有关吗?
      还有那个梦,毫无征兆。

      真伤脑筋!
      不管怎么说,先找到医生要紧。
      他现在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便桶里的那些食物残渣在血沫间浮动,那画面在他记忆中挥之不去。他一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挤压着低垂的眼睑,试图以此夺走大脑的视力。

      他们路过一扇窗户。
      塔齐欧下意识侧过脸去看——

      一双枯槁的手贴在玻璃上。

      他倒吸一口冷气。
      双手下滑,尖锐的指甲与窗玻擦出相当刺耳的声音,跟着升起一块长满脓包的脑门和一双凸出的红眼睛,伴随着凄厉的叫声:“救我……救我……”

      塔齐欧吓得忘了呼吸。
      好在总督家的马并没有止步于此,他们不一会儿就和那间小屋拉开了距离。

      最终,他们停在一道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
      门上刷着一串字母,和英语很像,但不完全一样。如果非要当英语去理解,那它的意思极有可能是——墨西哥殖民军区。

      确定地点后,塔齐欧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火速跳下马,不小心栽了一跤,很快又爬起来拍门,边拍边喊:“大卫·尤加特医生,在里面吗?我找,大卫·尤加特医生!”

      正当他准备加大力度,门自己开了。
      他探头望去——正如他先前经过的大街小巷,这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有人吗?”塔齐欧小声试探,右手牵着缰绳,“大卫·尤加特医生?”

      斜右方一个装有烟囱的屋子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这次他可以百分百确定那边有人,至少有活着的东西。
      塔齐欧将马拴在门环上,深呼吸后大步走去。终于在拐角处,他看到了——

      近百号人类倒在地上,他们穿着清一色的军服,身上多处被类似于总督府便桶里的物质打湿。
      这些人的情况不比莫里斯他们轻微。有的一直上吐下泻,无法自控;有的四肢扭曲在一起,仿佛正在经受地狱般的折磨。

      “大卫·尤加特医生……”塔齐欧喃喃道,迅速跑回去将门口的动物拉到这里,“谁是大卫·尤加特医生?路易斯·尤加特总督让我到这儿来找他。他的伙伴可以作证!”他先用英语说,又用玛雅语重复了相同的内容。

      “医生在那上面。”
      离他最近的士兵病怏怏地回了句英语。
      塔齐欧望着那只布满伤痕的颤抖的手指的方向——那是一幢长在雕塑上的大房子,象牙色的外墙上刻了不下十尊雕塑。
      士兵又说:“但是……”

      塔齐欧没继续听。他飞奔到那边,将拴马的缰绳嵌进一只渡鸦石像的嘴里,随后独自走了进去。
      房屋内部好似一个崭新又充满矛盾的世界:龙纹青瓷碗里浸泡着五颜六色的眼珠,大大小小的头骨中插着玫瑰与百合。精美的铜制衣帽架上挂满了医用物品,瓷砖地板一尘不染,墙上的壁毯全是脚印。

      楼梯曲里拐弯,塔齐欧沿着扶手一点点往上走。
      他观望长廊上一幅幅色彩鲜明的油画——寸丝不挂的人类以一种奇妙的姿势躺在画布上,像是在演戏。
      就在这时,身侧的门背后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是一连串英语脏话。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塔齐欧敲门:“请问是,大卫·尤加特医生吗?”

      屋内霎时一片死寂。
      “路易斯总督让我来找他的哥哥——大卫·尤加特医生。”他又说。

      门开了。
      倏然间,屋里伸出来一只手,那手直奔塔齐欧的领子,速度快到他根本来不及躲。
      一进去,塔齐欧就被抵在门边的柜子上,里面的药剂瓶被撞得丁零当啷响。

      “他派你来干什么!啊?我猜是来催我弄瘟疫,好折腾那些印第安人的对吧?”
      男人扯着尖嗓子喊,瞳孔就像两个喷出棕色火焰的圆盘。他一身奶白色睡袍,戴着单片眼镜,模样和尤加特总督有几分相似,没有胡子。
      相比弟弟,这位哥哥看着更年轻些。
      “他生病了。”塔齐欧回答。

      “生病?”大卫·尤加特挑了挑眉,“你是说——他也感染了疫病?”他两手一松,塔齐欧双脚落在了缀有丝绸流苏的波斯小地毯上。
      “他指名道姓叫我来……”

      医生仰头大笑。
      “我的那个弟弟啊,”他搓着手,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没想到他也有今天!你没把他带过来吗?老天,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我真想把他半死不活的样子画下来贴到灶房,这样那些小兵看到他就饱了,能省下不少军粮呢!”

      “他们不需要看总督先生的画像,”塔齐欧说,指尖扫过椴木桌面上的塔纳格拉小雕像和人体解剖图,“他们活着,就已经吃不下饭了。所以,疫病的事情,是您的杰作吗?”

      大卫·尤加特气呼呼地跺了跺脚:“我也想啊,可我真没那么大的本事!过来,孩子,我给你看个东西。”那条长胳膊一把将塔齐欧揽到床头柜跟前,上面摆着一枚插了两只手骨的青瓷花瓶,和一个他不认识的设备。

      “不要闭眼,把一只眼睛对准这里。”医生指着设备顶端一个微微倾斜的管状物说。
      塔齐欧坐到床边,按照对方的指示进行操作。
      在镜片下,他看到一大片深紫色、长着白色绒毛的条形生物。他抬起头,不敢相信,看了看设备外面,又返回去继续观察——那些生物漫游在一种淡黄色的物质上。

      “这是什么?”塔齐欧问。
      “问得好,”医生做了个鬼脸,“我也不知道,只能说这是鸡肉里面的东西。我今天早上才发现的。说真的,这显微镜不算厉害,平常也看不到什么东西,所以我习惯性把它放到床边,有空没空玩一玩。但这次——你也看到了。”

      “您是说,它们是这场疫病的源头?”

      “不光这次,数十年前这里就发生过瘟疫,”尤加特递过去一杯白水,坐到塔齐欧身边,“只不过……那时的感染目标是印第安人。同样的手段、相似的症状。不止鸡肉,还有一些蔬菜,比如番茄。但在当时,人们只知道这些东西食用不当的话很有可能会诱发疫病,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于是方济各会的修士便趁此机会,称这是他们崇尚邪恶势力的报应。”

      塔齐欧摸不着头脑:“可它们看起来不小,没理由现在才被发现。”
      “问题就在这里,”医生抬头望着有浮雕的绿泥天花板,“我不信鬼神,我始终认为食物里藏着某种我们不借助外力就看不见的东西。而我今天能用显微镜看到它们并不代表它们今天才出现,还有一种可能——它们长大了,因为这场疫病的症状比以往都要严重。”

      “倘若没有突发性危机,生物很难再生长。近百年来,人类有对它进行过剿杀吗?我猜没有吧——您也是今天才知道它们的存在。”塔齐欧结合自身经验反驳道。
      在舒适的海洋里,76532次的分化并没有让这只水母多长出一个脑细胞。

      “你说对了,孩子,”大卫·尤加特露出十分悲恸的表情,“就眼下来说,它们的存在非常不符合逻辑,就好像……不属于这个时代,我知道我这么说听上去多少有些荒谬。就像你说的,人类并没有对它进行剿杀,海洋也没有遭到污染,它们没理由——”

      “海洋?”塔齐欧打断道,“跟海洋有什么关系?”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医生直截了当说,“不止它们,所有陆地生物都是如此,没有谁能脱离海洋。人类生病不要紧,要是海洋病了,那会是一场相当可怕的灾难。”

      塔齐欧懵懂地点了点头,再次凑到显微镜上面。“欸?”他惊呼道,“尤加特医生您看,它们好像不见了。”
      大卫·尤加特看了一眼:“真的哎!难道……”

      医生像是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趿拉着皮鞋飞速跑下楼,塔齐欧忙不迭追了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军区大院,惊奇地发现——所有中毒的士兵差不多已经能够站起来了,那些人纷纷喜极而泣拥抱在一起,个别愁眉苦脸地拧着衣服上的哕渍。
      塔齐欧欣喜若狂,既然他们都能自愈,那莫里斯他们肯定也能——

      “塔齐欧!”

      身后的呐喊令他呼吸一窒。

      塔齐欧回过头,一瞬间泪眼蒙眬——
      此刻莫里斯站在大门口,额角缀满汗珠,脸红红的,脸颊好像在发烧。他旁边是路易斯总督,总督望着他的哥哥,眸光闪烁。
      塔齐欧没吭声,两条腿不自觉地往那边走,接着步伐快了些,随即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抹着开闸的泪水,最后几乎是把自己一整个儿甩到莫里斯身上。

      一对年轻人紧紧相拥,另一对年长者默默相望。
      他们都没有说话,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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