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劫》苇间风

1、第 1 章

　　火车轰隆隆进站，汽笛鸣响声中，猛然喷出一团白雾。
　　聂云提着行李跳下站台，厚实的军服衣领随着他头的左右摆动来回摩擦他的脸。
　　“表少爷，您终于到了！”一个中年长衫男子快步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窜出。
　　“是福伯啊？我舅舅叫你来接我的？”
　　聂云展开了笑容，微微弯曲的眉眼清爽如少年般明晰。
　　“表少爷还是老样子，夫人还说大了就会变样，可我瞧着一点没变。”
　　福伯接过聂云手中的行李，仰望聂云的脸笑得颇为慈祥。
　　“福伯也没变……”
　　聂云正想叙旧，斜刺里，有人直直地向他走来。
　　“聂云，聂少校？”
　　军帽下沿射出的目光冰冷淡漠。
　　“我是，”聂云微眯了一下眼，“您是？”
　　“□□A团情报处副官，齐风。”
　　“幸会！我今天需要立即到团部报道是吗？”聂云挺直腰身，稍向下瞥了一眼对方肩头的少校肩章。
　　“不，情报处只是让我来迎候大驾，”齐风嘴角扯出一丝微笑，“不过，既然司令已派人来接，我就不打扰了。”
　　他抬手致以军礼，旋即，就像来时一样迅捷地插入人流。
　　来去如风，就像他的名字，不过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是他身上隐隐渗出的寒意……
　　“表少爷？”
　　福伯的呼唤让聂云回过神来，他故作烦恼地耸耸肩，“福伯，我还是那么受欢迎，一到这里就有两队人马迎接我，我该如何是好呢？”
　　福伯噗哧笑了，“表少爷的玩性不改呀，就是现在不合时宜。来时老爷说了，无论如何也要抢在情报处的人之前接到表少爷。”
　　“这是为何？”
　　“这个老奴就不知道了，反正回去老爷自会交代。”

　　□□A团司令官邸就在军营的旁边，是一座三层白色西洋建筑，隔着一道墙的军营时不时有军号吹响，间或夹杂着士兵训练时的呐喊。
　　聂云抵达时他的舅妈正兴致勃勃地与一群军官太太们打麻将，见他进来，一面招呼他一边继续忙着摸牌。
　　“我们是不是怠慢贵客了？”有位太太眼风瞅着聂云讨好地问道。
　　“不碍事，那是我外甥，自家人！”
　　聂云笑着直接坐到了舅妈身后的椅子里，“舅妈说得是，自家人何必多礼。”
　　他长相英俊，笑容清新迷人，引得太太们连连注目于他，寒暄几句后，就有人问他在军中任职何处，怎么从未见过。
　　“我是刚来，明天到情报处报道。”
　　一句话让太太们顿时静默下来。在军中情报官员自成一个小圈子，他们不喜欢别人探究，别人也生怕与他们沾边。军官太太们再怎么喜欢饶舌也知道在情报军官面前要谨言慎行，以免给自己的丈夫招来来祸端。
　　所幸聂云天性健谈，几句话就把话题转向了对大家都无害的事儿上，什么上海又有何新电影，最近哪个明星出名……他语风机敏，妙语如珠，惹得太太们莺莺燕燕娇笑不止，顿时满座生风。
　　司令冯湛回家时正好看见外甥陪着一群女人说笑，本来就铁青的脸顿时又蒙上一层阴霾。不用他使眼色，聂云立刻跟他进了书房，管家端上两杯龙井后退出，反身关门。
　　“你母亲说你前几年荒唐成性，最近可有长进？”
　　冯湛在书桌后坐下，眼光扫过外甥笔挺的军容。
　　“长进不好说，不过聂云此次奉上峰之令前来□□A团，该做什么心里有数。”
　　“有数就好，就怕你不知深浅！”
　　冯湛长出一口气，“□□A团是委员长亲自下令组建的特种嫡系机械化部队，军官都是国民党中级和高级军事院校的毕业生，一律美式装备，加上战功卓著，地位在军中也称得上是青眼有加。这个人人都眼馋的香饽饽自然引来苍蝇无数……”
　　他停了停，目光锐利地刺向聂云，“知道这里搞情报的有几拨人马吗？军统、中统、CC、太子党，排得上号的都齐全了。所以你所代表的国防部能不能稳稳站住脚跟都很难说。”
　　“情报处的人所属何派系舅舅可知道？”
　　“情报处长唐谦是国防部的人，可惜此人明哲保身，对他你只能指望中立。他的副官齐风，军统的，另外还有个特务处处长吴士则，中统的，这两个人你得加十二分的小心。吴士则是只老狐狸，吃人不吐骨头，而齐风手段狠辣，我到现在还有些看不清他全部的底细。其他的多少与他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防得住这两人，你也可自保。”
　　冯湛自嘲地笑笑，“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你的前任已是个冤死鬼了，你若不想成为小鬼，就得把山头立起来！”
　　“明白！”

　　第二天上午，聂云到团部情报处报道，唐处长立刻从办公桌后站起，热情地把他拉到一旁待客用的沙发上坐下。
　　“我盼老弟到来已经是望眼欲穿，昨儿齐副官说你已经到站，可惜被司令的家人接走，我还深感遗憾，不能与老弟早一天见面。”
　　他紧紧握着聂云的手，胖胖的身形轻颤着，极力表达他的热忱。
　　“处长客气，让聂云受之有愧。”聂云揣测他有几分诚意，至少在他混浊的眼中看到的是力不从心的虚弱笑容。
　　“早就听闻老弟师从美国密电专家马歇尔•兰德，此次就任我情报处译电科科长，部长用人可谓巨眼视英雄。”
　　“英雄我可不敢当，属下什么都还没做，处长就这样谬赞，聂云不知该如何是好。”
　　聂云适时地挤出一丝尴尬，唐处长连忙正色，“这可不是谬赞，实在是我想倚重老弟你啊。”
　　他看了看门外，有侍从知趣地出去把门掩上。齐风不在让聂云有些意外。
　　“部长有话要对我说吗？”
　　“部长想问处长，前任译电科科长究竟因何亡故？”
　　“我不是已经汇报了吗？他是溺水身亡。”唐处长顿了顿，讨好地笑笑，“其实有些话我也就只能跟老弟私下谈谈，我这个处长……名不副实。日子稍长你就知道了，有些事我想查也无从查起……”
　　他的声音细弱蚊虫，眼中流露出“你是聪明人，应该会明白我的苦衷”。
　　“所以，部长那里请老弟多多美言。”
　　唐处长一味地含含糊糊，聂云也相应地应付，他想舅舅的告诫是对的，唐处长的立场最多就是和事佬。

　　从处长办公室出来，聂云去了译电科，他的直属下属有四人，在南京时聂云看过他们的资料，他一边和他们逐一面谈，一边在脑子里整理信息，要从这几人中甄别出他们背后的主子尚需时日。
　　处长之前就跟他交待□□A团情报处除了自身的情报工作外，还和临近上海的其他情报机关有合作事宜。
　　“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甄别破译共军的密电，所以合作是非常重要的！”
　　聂云回想着处长少见的坚定语气，打开了自己专用的发报机，他看了看手表，预定的时间到了，他找到那个预定的频率，发了一条密电，“已到家。”

　　晚上，唐处长在军官俱乐部给聂云设宴接风。到场作陪的有整天不见的齐风和第一次见面的特务处长吴士则。
　　齐风话很少，一举一动都像一把即将拔鞘而出的利剑，标准的军人风姿。比起头一次的仓促，聂云可以更细心地打量他的模样。长相漂亮，棱角分明，偶尔被他那双亮的惊人的眼睛直视，会有片刻的恍惚。
　　比起齐风贵族气十足的做派，吴士则更像个酸腐的文人，细薄的面皮，细微的笑纹，眼镜背后的三角眼，看起来文弱，却有带着深藏不露的戏谑。
　　“聂科长留学美国，师从密电王，而齐副官毕业于德国科隆陆军学院，据说还是风头一时无二的狙击手。两位少年英才，让我辈庸才愧不敢当啊。”
　　“齐副官是科隆陆军学院的高材生？”
　　听见聂云惊问，齐风抬眼看了他一下，继续默默饮酒。他冷澈的表情显然是谁都不爱搭理。
　　唐处长见惯了这个副官的公子哥做派，驾轻就熟地把话题扯到一边。
　　“说到庸才我才是真正的尸位素餐，吴处长可是陈老板的得力干将，我辈仰望还来不及呢！”
　　“哪里哪里，”吴处长连连拱手，“都是为党国尽忠，何来高低贵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竞相拍起马屁来。聂云正在冷眼旁观，齐风突然咳了一声，一手执杯，一边嬉笑道：“有句话古人说得好啊，大臣太重者国危，左右太亲者身危，不知今日之天下，何人当警戒？”
　　吴士则脸上的笑容略略僵了一下，“齐副官这话是对谁讲呢？”
　　“吴处长你说呢？有心之人必慎思再三，无心之人则如清风过耳。”
　　吴士则脸上的笑纹慢慢变浅，又慢慢浮上，“古人云弗知而言为不智，知而不言为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言而不慎也当死……这句话我也奉送给老弟，慎思慎思！”
　　聂云早听说唐处长有喜读《战国策》之好，没想到今晚亲眼目睹另两位情报高官以《战国策》警句相嘲，他不觉有些惊讶，难道是唐处长的爱好感染了他们？

　　接风宴毕，聂云和齐风一道朝军官宿舍区的北楼走去，他的下榻之所正好与齐风相邻。
　　“你那间是前任译电科科长的住所，家具还是他用过的，有不满意的都提出来，明天找人去换。”
　　“听说我的前任死相恐怖。”
　　聂云含笑看着齐风，齐风冷笑道：“你害怕了？要不回你舅舅家住去。”
　　“哪里，他就是暴毙也是在河里，跟这屋子又有何干？再说就是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大不了，本人从不信鬼神。”
　　此时他们已到了北楼，两人的房间就在一楼，齐风看着昏冥的夜空，淡淡说道，“有时人比鬼可怕，要我倒希望这世上鬼更多些才好。”
　　聂云不觉对他的话产生好感，“要不要进我那屋再喝几杯？”
　　齐风露出了古怪的微笑，“不了，你那屋，虫子太多。”
　　“嗯？”
　　齐风突然倾身过来压低声量，“特务处有特殊的癖好，喜欢偷听每位军官的秘密。”
　　“那我该怎么办？”
　　“拍死那些虫子。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干，只要谨慎，你可以放心地说梦话。”
　　他直起身，冲着聂云狡黠地一笑，转身进了自己那屋。
　　那天晚上，聂云花了大半夜才清理完特务处的虫子，他把它们放到一个水桶里，看着它们慢慢沉下去，一边琢磨，在当前复杂的形势下，自己还是不要早立山头，齐风和吴处长两强相对，最好的办法就是做他们都想拉拢的棋子，暗中靠近一方，协助消灭另一方，然后再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