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玄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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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在孤松下，迎面是冰冷的风，一点点啃噬着他的皮肤。空气里夹杂着枯草的味道，抬起头，一轮残月在云中隐现，云层在夜空下呈现出淡淡的墨色，一层层卷起如静止的波涛。
他拽了拽缰绳，狂烈的大风急速穿过他的衣袖，笼起满袖的萧瑟。年轻人微微仰头看向几十丈外高大的白色城墙，清秀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与苍尾破旧的城楼不同，眼前的城墙是由白色的石块堆砌而成，足足高出苍尾城墙两倍之多，在夜色里拔地连天，泛着醒目而冰冷的光。高低凸凹的垛堞上间或悬挂着一盏盏明灯，细看上去，每一盏灯都似乎被一层由秘术凝结的光圈围绕着，灯火并不亮，却也不会被猎猎大风吹熄了去。
白衣公子静立了片刻，轻轻扯了扯马缰，正待前行，忽听得一声沉重的“吱呀”声打破了死水般静谧的夜。巨大的城门缓缓打开，城内辉煌的灯火瞬间倾泻而出，渐渐地，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城门前。那人一身胜雪的白衣，静坐在一匹白骊上，仿佛一尊嵌在铺天盖地光芒之中的玉刻雕像。
白衣公子眯起眼，似是看不大清城门前那人的面目，他缓缓移动着目光，顺着远处那人的手臂一直向下看去，于是看见了那人手里握着的长刀。刀并不算很长，甚至比寻常的大刀要小上一些，刀锋在月色下闪着凄厉的光，印着月色的刀面如撒了霜。
马上之人遥遥望着立于旷野的白衣公子，忽地一抬手，用刀背猛的一击马臀，尖呼一声策马而出，一人一骑闪电般朝那公子逼近。疾驰的白影如射出的羽箭，在茫茫夜色中仿佛拉出一道浅白色的直线。白衣公子加深了笑意，唇边印着一个浅浅的窝，他依旧站在马侧，手里握着磨损了的缰绳，静看那一骑白马由远及近。他忽然低下头，拍了拍有些落灰的衣袖，他发觉自己的长衣有些旧了，跟马上那人如雪的衣衫一比，自己这身显得寒碜的多。
“哎，苍尾的水一点也不好，连衣服洗多了都会泛黄。”白衣公子微微蹙眉道。说话间，对面一人一骑却已逼近，白马堪堪擦过公子之时，马上之人猛的一扯缰绳，白马嘶鸣着腾起前蹄，那人借力跃起，刀锋割裂了冰冷的夜风，直取白衣公子的肩膀！
长刀的寒光照亮了公子淡笑的脸，他只是稍稍侧了侧身，那一刀便走空了去。马上那人用力太大，一刀劈空，险些从马背上跌落。
“竟然用那么大力气，你还真下得了手。”白衣公子突然变了脸色，冷哼一声，一道红光从指尖迸出，如蛇般缠住骑马之人握刀的手。
“哎呦烫死了烫死了！哥你快把这烈焰之锁收了吧！”那人抱着胳膊哇哇大叫，声音颇为清脆，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我好像教过你怎么破这咒的吧？”白衣公子的脸又沉了沉。
“我想想我想想……哎呀想不起来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错了我错了……”少女吱里哇啦乱叫，没一会儿便红了双眼。
白衣公子抬头斜睨着马上的少女。少女并不如何美貌，却生着白玉般无暇的肌肤，这多少会叫人难以移开双眼。那白衣公子此时便定定的看着那少女，只是他的目光似乎含带着些许愠怒。
“我不在的时候，你整天就玩刀弄棍了吧？教你的秘术，一定全给你丢到脑后了。”
少女一脸委屈的看着白衣公子，眼里却闪着狡黠的光，“哥，我可是你最疼爱的妹妹啊……”
“哦，这个我怎么不知道？”
“哥，我在城楼上老远就看见你了，专程跑下来迎接你的！”
“用刀迎接我？”
“……哥，你这样对我，爹在天上看见了，一定会伤心的。”
白衣公子略一沉默，口中默念，将秘术收了回去，“回城吧，颜玥。”说罢，白衣公子翻身上马，策马前行。
颜玥连忙驱马跟上去与那白衣公子并辔而行：“怎么样啊哥，我刚那招的气势很凌厉吧？”
白衣公子动了动下唇，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如龙穿空的身影，唇角的笑容随着夜风不易察觉的凉了几分，“不怎么样。”说罢他拍了拍马的脖子，骏马小跑前行。
“颜空！鼓励我两句有那么难吗？”
“我不过是说实话。”颜空猛的一夹马腹，骏马鸣嘶而出，渐渐地，那座巨塔一般的白色城墙在他的眼中一点点被放大，城墙无情冰冷的气息仿佛在朝着他的方向推进，可越是临近，颜空眼中的笑意越如万丈渊涧般深不可测。狂风怒吼着从城门洞里灌入喷出，怪啸的声音像一头巨兽发出的咆哮。一片铺天盖地的烈风中，蓦地，他扬眉微笑。
“玄龟，我回来了。”
***
从城门进去，颜空一路策马而上，不久便上了一座斜斜的山坡。夜幕笼罩着斜坡上屹立的白石宫殿，坚固而巍峨，颜空策马行至殿前，翻身跃下，白衣轻振，翩然如羽。
颜空进得大殿时候，颜玥才骑着白马赶到殿前。颜空快步走在厚厚的地毯上，片刻也没做停留，他的脚步声被厚厚的绒毯吞噬，空荡荡的大殿轻响着衣衫的簌簌声，凄清的有些悲凉。
颜玥小跑着跟在后面一直说个不停，“哥，你都出去小半年了，也没给我带点什么回来！”
“忘了。”
“那你有没有遇到什么新奇有趣的事物啊？”
“有。”
“快说来听听！”
“麻烦。”
颜玥忽然一顿足，气道：“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颜空头也不会的向前走去，边走边道：“谁叫你不好好修习秘术，整天耍什么刀枪棍棒的。你是秘术师，又不是武夫。”
“可是我反正是要到帝都做质子的，是秘术师还是武夫都无所谓了。”
闻言，颜空忽然止了步。风穿过厅堂，堂内燃烧的烛火跳了跳，在墙上肆意摇摆着颜空的倒影。颜空一侧头，看到了厅堂尽头玉砌的王座，无暇的玉质在烛火下被涂抹了一层幽暗的红晕，使得那石椅好像一个脱了战甲的武士，展现着不为人知的温柔一面。
温柔？颜空眉梢一动。他朝着王座一步步走去，最终停在座前，伸手拍了拍高高的椅背，触手冰冷彻骨。那是只属于玄龟城主的位子，不声不响的在宫殿中沉默的存在了几百年之久。
“还是这么冰冷，一点感情也没有。”颜空喃喃道。
“哥？”颜玥小声叫道。
颜空一怔，回过神来，看着空空荡荡的大殿，忽然心中有些莫名的失落。他想了想，似乎几天前的夜晚，他还身处一个破旧的小屋里，和一个看上去总是一脸满不在乎的少年一起，透过屋顶上的破洞数着天上的星星。他又想了想，记忆里似乎并不只是两个人，还有一个白衣白裙的单薄身影，总是安静的靠在那个不羁少年的身旁，仿佛她靠的是一座永远不倒的山。
是啊，三个人。他不知道那三个身影是不是会永远停留在过去，就像他现在一样，再怎么回想，也回不到过去。
颜空的目光不知落到何处，不知不觉的，嘴角竟带着一丝笑意。只是他的目光在转移到颜玥身上时，原本淡泊的微笑便有些变了味道。于是当他转过身来看着颜玥的时候，颜玥分明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不可琢磨的诡异微笑。
“你，你笑什么？”
颜空也觉得自己笑的很是叵测，他咳了咳，一步步踱到颜玥身边，容颜和悦道：“小玥，你想去帝都吗？”
颜玥想了想，点头道：“嗯，想。”
颜空笑容一僵，继而问道：“为什么？家里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远走他乡呢？”
颜玥退后半步，蹙眉打量着颜空，半晌道：“虽然是做人质，可至少不会有人管我学武吧？”
颜空跟着上前半步：“如果我每天允许你练武，你还想去做质子吗？”
颜玥满脸讶异道：“哥，你怎么了？我们兄妹两个不是我去就是你去，我不去当质子，难道你去啊？”
“是啊，换我去。”颜空点头道。
颜玥瞪大着眼睛，怔了良久，忽然摇摇头：“哥，我是自愿的啊，你不用良心发现，而且你……”
颜空假笑太久，脸部感到一阵酸痛，说了半天自己的妹妹却仍然转不过弯来，只得直接打断她道：“好了好了，你不用去了，还是我去吧。”
颜玥沉默不语，颜空以为她答应了，正待温言几句，忽见颜玥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指着颜空大声道：“噢，一定是帝都有什么好玩的，你自己想去玩，所以不让我去！”
颜空只觉胸口一阵血气上涌，他勉强抬手，拍了拍颜玥的肩，“哥哥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哥哥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没有什么照应，所以还是哥代替你去吧。”
“胡说八道！”
颜空两耳一动，听得一阵劲风袭面而来，猛的一低头，银质的烛台堪堪擦过他的头皮飞了过去。
“老师！”颜空才站直身子，那烛台便如长了翅膀，一个回折又朝着颜空飞来。颜空无奈，伸手捏了个诀，“砰”的一声，烛台仿佛撞上了什么屏障，掉到了地上。
颜空一回身，看见一个矮胖的老头正将烟杆塞入嘴中，狠狠吸了一口。
“老夫千里迢迢从帝都赶回来见你，听见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要去做质子！”封贺说着，迈着大步快速向颜空走来。只是他双腿实在短小，在他人看来就像在踱着碎步。
用封贺的话来说，他这辈子最失败的事，就是在学生面前不能树立一个严厉端肃的师长形象。对于很多将孩子送往玄龟学秘术的父母来说，封贺若不是头上顶着一个威镇寰宇的“中陆第一秘术师”的头衔，多数人会认为他是个骗吃骗喝的小老头。
颜空忍着笑站在一侧，两手一摊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直到很久以后，颜空仍然能记得当时封贺听到这句话时所做出的激烈反应。那个矮胖的小老头挥舞着手里的烟杆就往颜空头上敲去，颜空看见他踮起了脚，高举着烟杆，眼角堆叠的皱纹在烛光下不停抖动，有些歪斜的牙齿被烟熏的早已不再洁白。
颜空忽然觉得自己的老师又老了许多，于是他勉为其难的矮下身，让封贺结结实实的敲了他一记烟杆。这个动作却让封贺忽然怔了怔，接着收回了手，抬头端视了颜空良久，“哎，人长高了，心也大了，再也不是从前啦。”
颜空沉默，却听封贺蓦地提高了声调，掷地有声道：“不过你要去帝都做质子的事，为师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除非我死！”和封贺的目光相对的刹那，颜空微微吃了一惊。他仿佛看的不是一双威严的双目，而是劈开云层的闪电！
许久许久，颜空忽而淡泊一笑，“天亮了……”
“嗯哼。”封贺咬着烟杆，又恢复了一副醉眼朦胧的模样。他回过头去，看到了殿外的天空泛起了朦胧鱼肚白，不知不觉中，殿门前早已汇杂了密集的脚步声。
“咦，空儿回城的消息怎么传那么快？”封贺砸吧了下烟嘴，狐疑的看向颜玥。
颜玥缩了缩脑袋，嘿嘿笑道：“我说的呗。”
“看来也没时间更衣了，让他们进来吧。”颜空淡淡道。
得令之后，殿外候着的秘术师们一个个鱼贯而入，只是颜空看也不多看他们一眼。他只是仰起头，看着殿内光洁的天顶，那里被打造的完美无疵，仿佛除了天灾，再也没有什么能将它毁了去。可颜空却忽然很想看看天顶之后的天空，而不是这厚厚的石壁。
末了，他一甩袖，大步走向身前的玉砌王座，猛一转身坐了下去，带动白衣翩然如雁，气势凛然如鹫。颜玥远远看着那个上一刻还与她开玩笑的哥哥，心下蓦地升起一阵生涩的距离感。她感到他的哥哥再次回首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随着逐渐消融的夜色，一起沉淀消失于不可追寻的过去。
“恭迎城主回城。”
天蒙蒙亮的时候，大殿内回旋的声音直飞出门，冲破了云霄。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玄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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