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番外五：故人不见，相思自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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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年一月，龙德殿，飞雪婆娑。
冷峻肃穆的大殿上，人走血凉。
朝歌的雪很多情，总试图掩盖早已千疮百孔的一砖一瓦，朝歌的雪也很无情，总教憔悴之人更加凄凉悲怆。
所有人都错了。青年营里，没有物竞天择，只有适者生存，更没有优胜劣汰，只有逆他者亡。
“……温恭朝夕，执事有恪，顾予烝尝，汤孙之将。温恭朝夕，执事有恪，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汤孙奏假，绥我思成？
……绥我思成？
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弥漫着糜烂腐臭。姜文焕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听着透过牢房窗刮进来的寒风凄厉地哀嚎着，望着飘进来的雪在空中蹁跹，然后落地，消融。
恍惚间，他又看到那个轻如帛缕的人重重地倒在自己面前，明明轻飘飘得仿佛一碰就散，却又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徒劳地呐喊咆哮，他什么也没改变，只能无用地挣扎着重蹈覆辙。
……绥我思成？绥我思成？哈哈哈哈哈……
蓦地，姜文焕失智地哈哈噱笑起来，诡异疯癫的笑声回荡在阴冷的地牢里，令人背脊发凉。
“嘶——真瘆人！”
金葵一边向孙子羽说着，一边抓紧快步离开阴暗的地牢。
“……”孙子羽没有回话，只是沉默地跟随离开，因为他也听到过苏全孝这么自我谑笑。他曾劝苏全孝别去冀州城，劝他干脆离开近卫军，但苏全孝没这么做，他是个无畏又天真的傻子。
鄂顺也是吗？
不，他更有骨气些，他比这里的人都更有胆量。
孙子羽默默地想着，看到不远处走过来两个人，扛着一个成人大小的麻袋，走在前面的是面无表情的姚庶良，与其说他是面无表情，不如说他是面如死灰，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再让他有所动容。
姚庶良和武高逵扛着麻袋走到地牢门口，被金葵拦下：“袋子里装的什么？有许可吗？进去做什么？”
武高逵没说话，姚庶良拿出先生的许可证，深吸了一口气，镇定道：“装的是鄂顺，先生让我们来解剖，里里外外查清楚，一点信息都不能错过。”
“？！什……么？”孙子羽嘡目咋舌，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就连一向冷血无情的金葵也没再多说。
看到两人愣在原地，姚庶良几乎是红着眼苦笑道：“呵，在青年营里学用肋骨剪和拉勾时，也没想到会用在自己人身上。”
孙子羽沉默着打开地牢大门，寒风中，铁门咯吱地响着，像是生之门前敲响的警钟，告诫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一念错，一步错，便是无间地狱。
金葵在二人没完全进去时低声说了一句：“……他已不是自己人了……节哀……”
节哀？
都不知该如何去哀，又如何节呢？
先生，不仅会杀鸡儆猴，更懂杀人诛心。
原本鄂顺死了，南方阵的人就已经快疯了，没想到，先生还下令让他们亲自解剖鄂顺。本来，一起来的还有钟志明，可当他抬起装有鄂顺的麻袋时，他就止不住地一边颤抖着一边作呕，随后突然面目狰狞，发了疯似的哭着念叨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也变成这样”。姚庶良只好拜托马兆安抚他，带他回去。由他们二人来干这事便好了。
随着地牢大门咯吱关上，两人扛着麻袋，往地牢最深处走去，那里除了审讯室，还有分区不同的解剖室。
途经几个情况惨烈得不忍直视的牢房时，二人都没有太多波动，是啊，他们本该如此，本就只是先生手底下冰冷的工具。
“姚庶良？！武高逵！”
姜文焕看到扛着麻袋匆匆走过的两人，赶紧爬到铁杆前叫住他们。
可是两人没有停下。
“姚庶良！武高逵！！你们扛的是什么？袋子装的什么？！你们要去哪儿？！”姜文焕用力伸头看向外面，竭力地询问着。
“姚庶良！！！武高逵！！！你们要干什么？！！啊？！回来！！！”
不论姜文焕怎么撕心裂肺地喊，如何使劲地敲打铁栏，他俩仍一言不发地头也不回地往地牢最里面走去。
“疯子——疯子——”姜文焕无力地靠在铁栏边，自言自语着。他原本就已被严刑拷打，再经这么一番嘶吼捶打的折腾，声音早已喑哑，掌侧早已血肉模糊。
袋子里装的什么，他们又为什么去地牢最里面，他心知肚明。
好冷，好痛，好怕。
好想离开。
求求你，鄂顺，快回来！
姜文焕终于崩溃了，他背靠着铁栏，浑身上下颤栗着，无神地望向牢房墙上那一方小小的窗，失声痛哭。
他保不住鄂顺，就连他遍体鳞伤的身体也要惨遭荼毒。
姚庶良和武高逵半途被换走了，先生派了东方阵的彭祖寿和曹宗来接手解剖工作。
全程仅仅5个小时，204块骨头，51462公克组织，就是鄂顺的全部。
没有发现什么藏匿的信息，只有一堆无用的生理数据，甚至没有取照。
以前，彭祖寿和曹宗跟在姜文焕手下，执行完任务后总怕报文太薄不太好看，都会多列些无关紧要的表格数据，可这次，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先生连照片都没让他们取，只是吩咐活要干细，可几个小时下来，他们总算明白，这只是一个“无害”的违逆者，而先生是最清楚的。
出了解剖室，一向专业的二人，也瘫倒了。他们怕，怕下一个就是姜文焕，下一个就是他们自己。
殷郊偷偷换走了姬发和姜文焕，把他们送给了朝歌城内的周军暗流。但殷郊没有跟着离开，他一旦离开，也就成了子弹，不再是开枪的人，他要等待最后开枪的时机。被先生软禁了很多天后，原本他想等来先生的信任，可当他听闻叔公比干于祠堂之上被掏了心后，不再坐以待毙了。
可他终究失败了，就像命中注定，他翻不过先生、父亲这座高山，还会摔得粉身碎骨。
终于，先生死了！先生死了！
朝歌的雪也停了，不再有什么青年营，也不再出现下一个先生，朝歌、东鲁、南都、西岐、北崇涌现出千千万万个同仇敌忾的人戮力同心。
一九四五年十月，东瀛投降。
此后，姜文焕跟随姬发带领周军征战多年，打垮了商军，建立了新国，定都镐京。
三年后，姬发辛劳过度，病逝。
认识的人一个个离开，他姜文焕还在世间。
他见过长得像蘑菇一样的云，见过直冲云霄的笔杆，见过人皆有粮，见过割地回归，见过千禧之年，见过轻巧便捷的千里传音盒，见过快如子弹的火车，见过庞大如鲲的飞机，见过形同岛屿稳如泰山的大船，见过信息大爆发的新时代，太多太多，他见证了太多，真想让鄂顺也看看，如今，这盛世如他所愿。
“姜老，我替大伙问问，您那么一大把年纪，还在四处奔波，不想安度晚年吗？”
听到年轻的记者如此问，年事已高的姜文焕是这么回答的——
“我得活着，替他们看世界。回头，我可以告诉他们这里怎么样。”
说罢，一旁镜头外的志愿者过来搀扶起姜文焕。
这是七月，暑假，姜文焕时隔六十多年再次来到龙德殿，这个冷峻肃穆的伤心之地，不过，这里已成了景区，供人们参观学习。
看到一群带着红领巾的小孩们正被人领着参观龙德殿，姜文焕不禁皱起眉问：“怎么孩子也来这里参观，这几乎被掏光的大殿有什么好看的！”
搀扶着姜文焕的志愿者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也才二十六岁，叫曼君，她听到姜老这么说，耐心地解释道：“姜老，他们是暑期参加朝歌少年游学班的同学，来朝歌怎么不能来龙德殿游学呀！”
“少年游学班？”
“嗯，有点儿类似于您那个年代的青年营，专门给小孩学生开设的，让他们一边旅游一边学习，切身体验感受当地风土人情，参观古建筑和文物，学习历史文化。”
闻言，姜文焕沉吟了一会儿，念了句：“不一样，不一样，还是这个好，这个好多了。”
姜文焕被志愿者搀扶着向少年们走过去，媒体镜头也紧紧跟随。
只见少年们眼神冒光，眼里满是真挚的崇敬。
接着，一个个向姜文焕问好——
“姜爷爷好。”
“姜爷爷好！”
看着，姜文焕沧桑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他缓缓道：“孩子们好啊！这大殿曾经太过庄严肃穆，也太过冷峻无情，多些孩子好啊。你们知道吗？我有一位老友也曾站在你们这个位置，年纪才像曼君一样，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若他看到你们，也会欣慰的。”
大家也没再多问，因为姜文焕爷爷已经非常年迈了，他的老友，也应该已经去世了。
只是其中一个小朋友单纯地说：“爷爷，春天会过去，夏天会来临，希望以后，你们会再相见。”
“谢谢你的祝福，孩子。”
终于等到这天，姜文焕坐在软椅上，看着窗外的曙光，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山河不再破碎，盛世再无战乱，他们只是平常人家，从儿时便相伴游学，共度余生。
很久很久……
再睁眼，姜文焕看到了刺眼的阳光，晃得他伸手挡了挡眼睛，等适应强光后，他抬头一望，愣住了，眼前竟是尘封记忆已久的那个绿漆招牌，赫然写着黄色的三个大字——青年营。
废弃的炼铁厂，墙上写着旧时的大字报，这是他们初次进入青年营的训练基地，以废旧的炼铁厂作掩饰。
突然，一阵集结铃响起，周围涌出很多小孩，都穿着灰蓝色的手缝衣裤和布鞋，姜文焕被人群带动着，他赶紧四处张望，他望啊望，找啊找，终于，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捕捉到了那张熟悉稚嫩的脸，那个眼睛笑成弯月的人。
作者有话说第16章 番外五：故人不见，相思自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