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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番外二:生当复来,死当长思 ...

  •   殷郊,动摇了。

      他对先生最诚挚的真心不再纯粹。

      为什么呢?

      他不知道。

      从几时起呢?

      他也不知道。

      或许是一次次手刃同在一片土上的同胞。

      或许是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兄弟离他而去。

      又或许是一次次的自我否定。

      又或许是一次次真切的感召。

      “我们都是黄河之子、华夏子孙,我们本可同仇敌忾,共诛东瀛倭鬼之心,可我们却在用自己的手足同胞铺出一条条血路。”

      是的,国难当头,岂敢攘外必先安内?

      从西岐回到朝歌后,殷郊就没被派出去执行过任务,先生说是让他养精蓄锐,实则是在软禁他。

      到底是为什么?先生会不信他?

      殷郊站在斗拱飞檐、雕梁画栋的鹿台阁,低头看向鹿台底下风起雪飞的朝歌城,南北通衢大道上人潮熙攘,无人因落雪而停住匆匆的脚步,这座城依旧车水马龙、纸醉金迷。

      他回想起冰天雪地的冀州城里无人的大街小巷,黄沙漫天的西岐关中平原那一望无际的旷野。相比之下,朝歌,还是那么繁华、漂亮,在这破碎的山河间,显得那么高高在上、格格不入。

      倏的,殷郊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笑着,他哭了,他没想到,他自己也是被蒙上眼睛的马。

      南都起兵九千余北上抗战,竟悉数被困于朝歌境内,因寡不敌众、弹尽粮绝,最后死伤惨重。

      战后,先生派崇应彪去清扫战场,抓捕叛徒和重要长官,并围剿残余和突围部队。回来后,殷郊手底下的好几个人都被抓走了,说是奉命行事,违抗者一并处置。

      殷郊觉得事态越来越失控,他就像折了翅膀的鹰,怎么也飞不起来,只能在陆地上狼狈地蹦哒,不仅谁也抓不了,自身都难保。

      自从他进了青年营,就成了人人仰慕、羡慕、不敢招惹的人物。他手底下的近卫军,个个都是先生精挑细选、出类拔萃的精英人才,如若他有一点儿不妥之处,都担不起这个近卫军的领头身份。

      他叫他先生,和大家一样,再没叫过他父亲。

      这也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事。或许有人觉得他会因自己是先生的儿子而感到别人不服自己就此苦恼,或许有人会觉得他仗势欺人、狐假虎威,但其实都没有。

      殷郊只会觉得自己的忠诚和闪耀是与生俱来的,他的身体里流淌着那份不屈的、坚毅的、荣耀的血液。因而他倍加刻苦,不负使命、不负众望。

      他的忠贞不渝不仅仅来自先生,更是来自养育他长大的母亲,姜氏。

      父亲是他向往、憧憬的不断攀登、前进的山峦,母亲则是绝壁上飞流直下的瀑布,她的声音一直在召唤、鼓舞着他不断勇攀高峰。

      鹿台阁。

      迟迟赶来的叔公比干对殷郊缓缓道:“你母亲得知你父亲要出兵围困北上抗战的南都九千军后,毅然决然地向你父亲提出抗议,说此事不妥,有待商量。可你父亲还是那么做了。即使你母亲以死相逼,于他而言,也没有他所谓的‘宏图伟业’重要。殷郊,这样一个同室操戈、众叛亲离而满目疮痍的‘宏图’真的值得吗?”

      “……”殷郊沉默,此刻,他心知肚明,可他不知道如何去说,难道,要让他去反先生吗?

      突然,殷郊转念一想,忙问:“等等,以死相逼?叔公什么意思?!我母亲现在在哪儿?”

      比干哀叹:“她正躺在灵堂。”

      “……?!什么?”

      殷郊有点不敢相信,恍若晴天霹雳,他瞪直了眼睛,看了看叔公满脸沉重的神情,又看了看漫天飞雪,原本五味杂陈的内心忽然怒火中烧,攥起拳头猛地锤了锤桌子。

      怪不得!先生不见他,是怕他这个儿子去当面对质母亲的死因吗?!

      “母亲总对我说,我不了解我父亲,母亲说的对,我根本没看出他就是个唯利是图、阴毒奸猾、绝情寡义的恶人!”说罢,殷郊收起枪起身。

      “等等!殷郊!不能莽撞行事!”比干赶紧拦住殷郊,继续道,“你父亲没派你出去,说明他已经对你心存猜忌,此时对你有防备,你现在去找他,不就是往枪口上撞嘛。”

      “叔公不用担心,我心中有数。”

      “殷郊!你现在只身一人,不能再鲁莽了。”

      是啊,他的近卫军都快散了。

      能陪他发疯、为他兜底的人已经离他而去。

      殷郊沉默片刻,冷静下来后,才道:“……叔公放心,我不是去找父、先生。”

      这是正月下旬,朝歌城竟飘起雪。

      看来,朝歌的天,要变了。

      殷郊独自一人往地牢赶去的路上,自顾自地想着。

      他刚从南方阵营的百夫长姚庶良那里得知,鄂顺前不久死于龙德殿内,而伯邑考竟被剁成了肉酱,姬发、姜文焕等人则被关押。

      原来这些天他不仅被软禁,还消息闭塞,他要再不出来,天快大变得他不认识了!

      殷郊一路上气得快失去理智,匆匆赶到地牢,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北方阵营的百夫长金葵提早就在地牢门口守着了,他拦住殷郊,道:“殷郊,先生对待叛徒一向如此,你最清楚不过,别做出格的事!”

      在旁边一起看守的孙子羽解释:“殷郊,崇应彪让我们守着地牢,特地说过不能让你进去。”

      “不让我进去?谁给他这个权力的?!快给我滚开!”殷郊话毕,拔出枪来,这俩瞬间焉了,谁也不敢拦着。毕竟,殷郊是动不得,他俩死却很容易。

      进了地牢,里面很黑,弥漫着一股糜烂腐臭。殷郊让他们打开灯,可即使灯亮了也只有一点儿暗黄的光,勉强看清路。

      殷郊一向不喜欢来这里,这里的事务都是交给崇应彪打理。

      昏暗的地牢中,殷郊走过一个个铁笼。

      这里阴暗、潮湿、不见天日,回荡着低声痛苦的哀嚎和疯癫失智的谑笑,有人奄奄一息、半死不活地吊着最后一口气,没人能完好无损地走出这里。

      殷郊扫视着,终于,在一间寻常不过的牢房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只穿着一件浸满血和污渍的单薄囚服,坐在铺地的草席上,背靠着墙。

      “姬发!”殷郊隔着铁栏杆,蹲下来轻声喊,“姬发,是我!”

      “把门打开!”随即,殷郊转而对旁边的金葵、孙子羽二人厉声道。

      金葵拒绝道:“殷郊,姬发可是叛徒,别忘了他还向你开过两枪!”

      孙子羽附和:“是啊,殷郊,万一你进去有什么闪失,我们也不好交代。”

      闻言,殷郊起身,看了看二人,怒道:“他都被用刑成这鬼样子了,难不成我还怕他掐死我吗?!我不过是休息几天,你们就忘了自己是谁领头的近卫军了?!”

      金葵和孙子羽二人面面相觑,还是把锁开了。

      殷郊说:“你们去拿点吃的喝的过来,还有,拿两床棉絮来,给姜文焕也拿上。”

      孙子羽点了点头就要走,被金葵拉住,他对殷郊道:“他们可是叛徒……”

      听着,殷郊没忍住一脚踢倒金葵,踩着他一只手说:“先生说过要杀了他们吗?”

      金葵和孙子羽摇摇头。

      “那就赶紧去办!姬发和姜文焕要是冻死了,我就让你们也变成冰棍!”殷郊话音刚落,孙子羽扶起金葵就赶紧走了。

      阴湿的地牢里,外面干冷的寒风刮进来,吹起地上的干草和尘土,使得牢房里的哀嚎更凄厉。

      殷郊打开牢门,走到姬发跟前,蹲下,扶起他垂下的脸,看到姬发眼神涣散、神志不清的样子,赶紧脱下外衣给他披上,将他圈进怀里,良久,才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姬发,我该怎么办?”

      “……”姬发没有回应。

      殷郊继续低声喃喃道:“好多人都走了,母亲也走了……姬发,你不要走,和我说说话……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殷……郊?”姬发突然发出微弱的声音。

      “姬发?!是我,我是殷郊,我来晚了!”殷郊高兴地抱紧了姬发。

      “……你不是不想再看到我吗?”姬发用微弱的声音说。

      “我发现我错了,姬发,我醒悟得太晚。”殷郊说着,和姬发对视,两人的目光如炬,这是久违的同心相应。

      随后,殷郊又低声说:“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不行,先生发现,你也会死的。”姬发立即反驳。

      殷郊凑近姬发耳边道:“管他的,你、我,还有姜文焕,我们一起离开,一起反抗先生,一起去打东瀛人。”

      姬发又反驳:“不,殷郊,姜子牙说,我们不能再自相残杀了,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反抗先生,是为了拉拢商军。”

      殷郊继续道:“可先生就是最大的阻碍,杀了他,不会再出现像他这样权倾朝野的先生,杀了他,只会涌出无数个我们!”

      姬发冷静地分析:“你怎么敢保证群龙无首的商军会妥协让步?杀了先生,不仅朝歌会乱,商军也会乱,不能让东瀛人趁虚而入。”

      殷郊沉默片刻,才说:“……姬发,你别忘了,我是殷郊,殷郊这个名字不是我的代号。”

      是啊,殷郊生来就是殷郊。

      他生来就是为了成为先生的继承人。

      他进入青年营不是为了争得代号和荣誉,而是将自己融入到青年营中,把自己锻炼成一个出色的领袖。

      他不是一枚子弹,也不是蒙着眼睛的马,他是练习开枪的人。

      那之后,某天夜里,殷郊再次去了地牢,带了西方阵营的百夫长吕公望、东方阵营的百夫长马兆,一招狸猫换太子,用了两个罪犯代替,把二人送走,联络到周军暗流在朝歌的驻点去养伤。

      殷郊没有一起走,他知道,一旦他走了,他就一文不值,他就真成了子弹,他在等待时机,等待他开枪的机会。

      离别前,殷郊对姬发说:“不管我怎样,一定要杀了先生。”

      姬发点了点,只道了句:“记得,生当复来归。”

      针对南都九千军被剿,周军重建了北上抗战部队,并揭露商议好“商周合作,两军谈和,统一战线”的情况下商军勾结东瀛外敌蓄谋灭周的阴恶罪行。

      此前,从西岐传到朝歌的暗号密码本,是传教士身边的那位哑巴带出关的。

      因此,周军部队重建很快,也得到了广大老百姓、国际友人和舆论的支持。

      先生还有一位部下,代号申公豹,拦截姜子牙的行动便是他提的。听闻周军暗流势力重建后,他提议,应继续先发制人、乘胜追击,比干知道后,告诫先生应顾全大局、悬崖勒马。先生深知周军的影响力,觉得比干要倒戈投周,大怒之下,在祠堂把比干的心脏掏了,说是“人可恃善行仁义,但一心不可二意”。

      殷郊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再度谋取先生的信任,可先生就是不曾亲自来见他,反而申公豹几次假意来探望他,居心叵测。

      在听到叔公被掏心后,殷郊终于忍无可忍。

      看来,他一等再等,等不来什么,与其等来死亡,不如主动去当一颗有点价值的子弹。

      殷郊趁着上厕所的时机,躲开随行看守的人,带着枪,溜走了。

      自古以来,与父相争的儿子没多少落得好下场,尤其是在权力位置上的争纷。

      殷郊也不例外。

      他开枪后,中弹的先生立即被人挡住,没打中心脏,只打到肋骨下面。

      殷郊很快就被抓了。

      正如崇应彪说的,先生的确一视同仁。

      不过,是逆他者亡。

      众目睽睽之下,殷郊被绑到了鹿台旁的法场,明明只需要一枪就能了结的事情,先生弄了个西洋来的断头台,像在对手下声明,他一视同仁。

      殷郊则冲着远处的鹿台,直呼先生的名讳,不停恶狠狠地咒骂着。

      “你个唯利是图、阴毒奸猾、冷血无情的恶人、歹人、小人!”

      “殷寿!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嘭——轰——咚——”

      突然间,炮弹声响起。

      是周军的人攻进来了。

      “兄弟们!救殷郊!”

      枪林弹雨中,姬发的声音响起。

      他冲着青年营的人喊着,这个已经明确反叛先生的人,正喊着昔日的兄弟,他也曾是和他们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架在台上的殷郊更是和他们荣辱与共的好兄弟。

      他们的信仰被瓦解、重塑。

      紧接着,西方阵营的百夫长辛甲喊道:“西岐的兄弟们,救殷郊!”

      镇守朝歌城门部队之一的青年营东方阵营看到姜文焕归来后,果不其然地叛变了,跟着周军一翁而上,火力支持。

      “上啊!救殷郊!”

      “杀了先生!杀了先生!”

      北方阵营的人一边躲枪一边保护先生撤退,崇应彪只是看了看不远处怒目圆睁的殷郊,就被姬发的一发子弹射中眼睛倒下,一旁的黄元济也没能给他挡下子弹。

      周军围上来,姬发很快就拿枪抵住了先生。

      乱战中,法场上的断头台不幸被炸。

      姬发看到殷郊被炸得血肉模糊,心中涌上一阵怒火,烧得他觉得眼里有什么要蹦出来。

      “姬发,你敢杀我吗?!杀了我,商军群龙无——”

      “去死吧,先生!”

      不等先生说完话,姬发就一枪带走了他。

      先生死了,青年营散了。

      朝歌的雪也停了。

      姬发带走了殷郊的骨灰盒。

      往西岐而去。

      他记得,死当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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