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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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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茵的茵字取自《诗经·秦风》:文茵畅毂,驾我骐馵。
嬴政第一次见公主,是在那抵达咸阳为之接风洗尘的那日的晚宴上,长眉入鬓颇有几分英姿飒爽,不似寻常女子柔软。
贵为一国公主高昂着头颅,神情中带着骄傲与倔强,被多数人忽略过去的是她眼底的哀伤。
她是楚国公主,她代表的是大楚,她不能低头,永远也不能。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楚人的血统高贵,尊严不容践踏。
话说回来嬴政对于要成为自己的女人的人实际上是没有多少好感的,他这一生也并未立后,这或许还要得益于赵姬的所作所为。
后宫中的女子多的有些记不清了,但羋茵应该有所不同。
如今这世道,众生艰苦,只是待女子更苛刻一些,因此赵姬做了那样的事嬴政也不过是将她移居青阳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而已,便是如此也得了个不孝的名头。
嬴政要做的已是得罪掌握这世上大多财富和权势的士族的事,剩下的已不是他如今能够改变的了,其余要统一的倒还好说,至于改分封为郡县的确是不该急于一时一蹴而就,只是人这一生实在是太短了,他多想能够活的久一些亲眼见一见那盛世……
若这世间多一些像羋茵这般的女子,想来在不知多久远的以后改变女子困顿的时局也未可知。
只是世人皆困在枷锁之中,被礼教禁锢束缚习惯了,将这种习惯当作了理所当然,羋茵这样的,才是少数。
那是多久远的洞房花烛夜了,两国联姻自然是热闹,整个咸阳宫笼罩在夜色之下散发着暖色的光。
但迎娶的并非是王后,也就省去了许多的繁文缛节。
玄色的婚服缀以鲜艳的赤色,是这天地间最华贵的颜色。
羋茵坐在殿中,昏黄的光映在她的身上,
房中也布置得前所未有的喜庆,嬴政倒显得有几分局促和犹豫。
那时候说了些什么呢?
他们是说了些话的:
“你是楚王的庶女?”
“怎么?看不起我?”
“没有。”
“嗤,你莫非还想娶嫡公主?大楚王后一共生了两位女儿,年长的早就出嫁了,年幼的如今方才五岁。
诸位公主之中,我与你的年岁算是最相配的。
再说了,我大楚怎么可能将嫡女嫁到他国为妾?
我这般样貌,难道配不上你?”
“没有,只是觉得公主有些特别。”
“你干脆说我缺少管教也未尝不可,嫡公主才算得上真正的公主,庶出的女儿见了嫡公主可是要跪拜的。
我的母亲不受宠,自然更像是野草一般胡乱地长大了。
当然,那些公主要学的东西自然也是学过的,但或许我对你们男人的四书五经六艺更感兴趣一些。”
“公主这样很好。”
“你是第一位说我这样好的人,若是可以,我便是宁愿在两军对峙之时上战场也不愿来联姻的。
若牺牲一个公主能挽救一场祸事那我自然是义不容辞,可事实是,若真有那么一天便是来十个公主也无济于事不是吗?
你我既已成亲,你就别唤我公主了,唤我夫人?
来来来,你我快快行周公之礼,我好给你生个孩子……”
……
只记得那夜的羋茵直白率性,热情活泼,后来呢?
后来,孩子出生了,
嬴政一度以为羋茵会将孩子带坏,实则不然,扶苏到底长成了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的模样,他聪明仁善,但自己做的是改变时局得罪士族的事,必须要果决狠厉,那样的扶苏会是一位好的君主,但不适合成为继承自己的遗志的皇帝。
她说:“我真庆幸我生的不是女儿,日后不用牺牲她去和亲,去嫁与士族牟取利益。”
她说:“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是你的大公子,我怎么可能教坏他?他要学的是为君之道,只是他身上有楚人血统,你怕不怕?”
嬴政答曰:“他是大秦的公子。”
她说:“我清楚,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你娶我同我嫁你是一样的,无从选择无可奈何而已。”
她说:“但你比我好,你有亲政的一天,你是男子更是王上,你可以娶无数的夫人,而我这辈子飞不出这宫墙。”
她说:“我听人说过泰岳之高,瀚海无垠,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能够瞧上一眼,如此便死而无憾了。”
她说:“我是女子,舞刀弄剑也并非想成为男子,而是想成为比大多数男子都优秀的女子。”
她说:“这世道没有给过女子机会罢了,你同我高谈阔论之时,你当真觉得女子无知?
若同男子一般教养,未必不如男儿。”
……
可那样一个鲜活的女子最后也困死于这宫墙之中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宫墙之中的女子越来越多,按例从民间挑选的女子,也有官员敬献来的美人,也有许多的是前朝安插在后宫中的眼睛……
嬴政亲政之后也越来越忙,毕竟这世间没有什么比他的大业更重要,莫说对那些夫人,便是对子女们也腾不出多少时间去陪伴关心。
等再从诸般事物中分出一丝心神到羋茵那里便是她病重的时候了……
宫墙之中女子的争斗无异于另一个战场,真心难得,她们也不过是为了从自己身上获取她们想要的,你情我愿的交易,帮朕生个孩子合情合理,她们应当也是喜不自胜的?
嬴政想这么多儿子中总有一个是像朕的,哪怕有朕的一半心性也能继承朕的位置为朕完成未能完成的事。
而事实证明,并不是说所有的孩子不教养都能长成同朕一般的人物的,古往今来也就出了朕这么一个人物,朕果然是天命所归,这天底下最尊贵特别的存在。(不自恋,枉水仙。)
现如今再想来,妻妾儿女太多都算不得什么好事,扶苏是自己最喜爱的孩子,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聪明最有才能的孩子,这一世用心培养他一个便已足够。(现在阿政还不知道爱情,什么一心一意,他的位置摆在这,本身也是个事业批,别因为这个对他有太大意见,洁党真的放过我。)
如今再见羋茵,仿若旧友久别重逢。
现下的她虽有了个孩子,却还是同以往的心性一般无二。
庭院中绿意盎然,却甚少花卉,泛黄的枯叶零落地铺在地上,羋茵便在院中念书。
赵政把随侍的人都留在了院外,并没有用多大的排场,只身一人入内。
“如今夕阳西下,天色暗沉,读书伤眼,何不入内掌灯。”这话是嬴政说的,带了两分莫名的温柔和关心。
赵政咬牙切齿地想道:他都不曾对寡人这样过,他就只会对寡人扎心戳肺,哪有人会不喜欢自己的,竟对年幼的自己这般残忍,这可是寡人的夫人,寡人都不曾如此关心过对方……
赵政威胁道:“你需记得她是寡人的夫人,你若是有什么逾越之举,寡人不介意做出与你相悖的举动来。”
嬴政说得风轻云淡:“说到底这具躯体还是你的,丢了脸面的也是你,若是过分些或许还会被人以为你失心疯。
到了那时,这秦王便成了我们的好弟弟成蟜了。”
赵政胸中郁结,一字一字地说道:“你很好。”
他是真的拿对方没办法,亦如对方拿自己无可奈何一样。
“在院中看书自是别有一番意境,妾身只是忘了时辰而已。”羋茵放下竹简起身行至赵政的身前施施然一拜。
素日里她或许就待在自己的殿中不曾出门,不施粉黛长发似男子般的用一根簪子束起,穿着也稍显随意。
嬴政伸手虚扶了一下:“扶苏呢,许久未见也不知是否长高了些。”
“快去叫乳娘将大公子抱来。”羋茵吩咐。
“王上可要在这用膳吗?”羋茵又问。
嬴政颔首算是应了。
羋茵便又吩咐了婢子去上膳。
赵政难得来一趟,看得出这些伺候着羋茵的下人们是真的替他们的主子高兴。
不消片刻,乳娘抱着扶苏就来了,到了院中才放下扶苏,乳娘牵着扶苏跌跌撞撞地上前行礼。
“请父王安。”扶苏那样小的一只,头上扎着两个发髻,脸上肉乎乎的,连声音也那样的软糯。
这个年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请安,不过是跟乳娘学的,有样学样,那一双眼睛带着几分好奇的飘忽不定,心思早就不知飞哪儿去了。
长得真漂亮啊,不愧是朕的儿子,嬴政干脆蹲下身去把人抱了过来,让小扶苏坐在了自己的膝上同自己说话,嬴政有几分手痒地捏了捏扶苏脸颊上的软肉,感叹道:捏起来真舒服。
赵政本来想说一句那是寡人的儿子,却在感知到这一柔软的触感的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初为人父,他自然是高兴的,却不知晓该怎么去当一位父亲去教养自己的孩子,加之自身幼年的经历便是更不知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孩子了。
如今他尚未亲政,却要绸缪算计许多事情,有时心烦意乱忙得不知时辰,反正皇子公主也有专人服侍教导,便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说寡人不去看孩子们是因为寡人忙得腾不出时间。
可如今骤然与扶苏这般亲近,那触感顺着指腹直抵心中最柔软不可触碰的深处,生出了几分爱惜之情,于是乎干巴巴地说了句:“都长这么大了。”
听及此言,嬴政有些无奈地想,果然孩子不成器是因为他这个父亲没当好。
嬴政从自己过往几十年的记忆里找出了一点旁人哄孩子的记忆学习模仿,然后说了句:“告诉父王,扶苏几岁了?”
小扶苏的眼睛瞧着自己的父王本来就带着几分生疏的恐慌,听及此言更是红了眼眶,眼泪都下来了。
羋茵见了这样的场面,连忙将孩子从嬴政手里抢了过来抱在怀里哄着,一只手替他抹着泪时不时地又轻拍着他的背,不断地哄着扶苏:“不哭了啊,不哭了,你父王是关心你,扶苏不是很久没见父王了吗?
前几天不是还说想父王了吗……”
扶苏的哭声渐止,羋茵才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嬴政一眼:“这么久过去了,终于想着要学着怎么当一位父亲了?”
嬴政不尴不尬地起身站在那不知所言。
“你煞气太重,吓着他了,你这样说话不行,脸色也太严肃了些。”羋茵解释,“你瞧我的。”
眼前那位带着几分飒爽肆意的女子在这一刻化为了绕指柔,看着怀里的孩子,眼里的笑意晕染开来,说话声音带着温柔的腔调拉长了尾音又用着成人不会用的语气词像是学着孩子说话似的:“呐呐,告诉娘亲,小扶苏今年几岁了呀?”
嬴政:……
或许朕也不是无所不能的,正所谓学无止境。
赵政的笑意不止,看热闹似的:“寡人长这么大,第一次这样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
“那你来试试。”嬴政不介意把这个机会让给赵政。
赵政立时敛了笑意夸赞道:“寡人觉得你做的不错,好好表现。”
至少愿意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