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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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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从长公主府中掳走一个女子并不容易。
但若换做是稚子,倒是简单多了。
刘彰暗中观察着小钰的动向,不出一个月,便掌握了规律。
他调查出,小钰平日里被寄养在张学士府中,每月的初三,张学士夫妻都会将其带去山上的道观里焚香祈福,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再上轿回家,月月如此、风雨无阻。
而这一天,恰好可以被他们来见缝插针。
这月初三,刘彰如期扮作山中道士,设法支开张氏夫妻,争取到与小钰单独相处的时机,再将他带去见久候多时的主君。
刘彰是训练有素的侍卫,自然很快便是得手了。他命人看护好小钰,独自来到了道观后厢的一处隐蔽木屋之内。
“将军,人已经带到了。”
谢羡风一袭长衣垂地,正对着神龛礼拜贡香。他闭眼默念几许,才重新起身,沉声道:“让她进来吧。”
刘彰便扭头去宣人,继而又向谢羡风解释道:“张氏二人还在外殿,恐怕只有半日的时间,若不然,他们便要起疑心了。”
谢羡风心中一涩,他分明是见自己的孩子,却还要装出一副绑匪的架势,偷偷摸摸的——真是何其讽刺。
最后,垂眸应道:“足够了。”
殿门缓缓打开一条小缝,一双生怯的眼睛在门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
“小钰。”
谢羡风主动开口,那小孩蓦地吓了一跳,迅速缩在了门背后,半晌才重新探出了一个脑袋来。
“你叫小钰……对不对?”
谢羡风的目光逐渐与小钰交汇,他的视线温和而沉稳,让她也逐渐松下了戒备之心。
“凑近些,”谢羡风伸出手摇了摇,“让我看看。”
小钰这才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她停在了谢羡风身旁。后者抬起眼,无声地隔空描摹着她的眉眼……圆圆的肉脸,带着几分婴儿肥的稚嫩。那眉眼之间,不像他,也不像慕溶月。
谢羡风心中一时五味陈杂,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从前听过一些民间传闻,说若是在夫妻俩情投意合、浓情蜜意之时诞下的子嗣,便会很好地继承夫妇二人面相与品行的优良之处,而反之亦然。
如今这孩子与他和慕溶月都不甚相像,大抵是和那时他们感情不和有关吧。
想到这里,谢羡风的眼神也黯淡了几分。
下一瞬,一个童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是谁?”
在谢羡风观察自己的同时,小钰也在认真端详着谢羡风的脸。这个陌生的大叔叔虽然看上去有点凶,身旁的那些侍从也都一副忌惮他的模样……可他对她说话时却是轻声细语,抚摸她的额头时也是温温柔柔的,让人不知不觉便放松了起来。但尽管如此,小钰也还是记着母亲苏凝兰的教诲,一板一眼地开口问道:“阿母说,不许小钰乱和陌生人说话。”
谢羡风这时才意识到,这还是他们父女俩第一次正式的见面。
“我不是陌生人……”谢羡风一时啼笑皆非,只能柔和地握住了小钰温软的手心,“小钰,我是爹爹。”
小钰闻此言,突然猛地甩开了谢羡风的手,嘟着嘴辩驳。
“骗人!你才不是我爹爹,我爹爹是……”
她话还没说完,谢羡风便伸出指腹覆在了她的唇上,阻止了她继续往下说去。
他早就猜到小钰不会这样快接受这个事实,他不想在父女俩初见时便与女儿争论起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更不想在自己女儿的嘴里听到某个惹人厌烦的名字。
于是,索性退让一步,避而不谈。
小钰这时也明显地戒备了起来,甚至后退一步,盯着谢羡风问:“……你到底是谁呀?”
为了打消她对自己的防备,谢羡风只好强忍着无奈道:“……我是谢叔伯,是小钰的亲人。”
“谢叔伯?”
小钰的表情又带上了几分的迷茫,好似正在用小脑袋瓜竭力地搜寻着记忆之中有没有哪位姓“谢”的远亲。
谢羡风见此状,不由得心中隐隐作痛。他忽而伸手将小钰抱在了怀里,沉沉叹了口气。
“小钰,对不起。这么久以来,都缺席你的人生。”
“不过,谢叔伯现在回来了。往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与娘亲。”
小钰听不懂他的话,只能不知所以然地眨了眨眼。但见他心情阴郁,便想起母亲苏凝兰对她的教诲,要她学会与人为善——于是,小钰便有模有样地拍了拍谢羡风的肩头,安慰道:“谢叔伯,不用自责啦,我和阿母不会怪你的。”
她这幅反过来劝解人的姿态倒显得稚气未脱。谢羡风看得眼角泛酸,唇角却难以抑制地勾了起来。
谈笑之间,他又差人端来了一个盒箧,摆在了小钰的眼前。
小钰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见面礼。”
谢羡风亲自将盒箧打开,拿出了里面的一对金银锁。
其中,那银锁雕着如意云纹,熠熠生晖。谢羡风亲自将脖链穿过小钰的颈后,为她戴上了这枚银锁,来回欣赏,十分满意。
“这是我找大师为小钰定制的护身符,已经被开过了光,戴在身边,便寓意着锁住富贵,锁住平安。”
小钰也很喜欢,欢快地道了谢。接着又指向了另一头的金锁。
那金锁繁复而华贵,锁身覆着精美的花纹雕刻,中间还镶嵌着一颗玲珑剔透的宝石。
“那这个呢?”
“这金锁……是和小钰的银锁相对的子母锁。”谢羡风顿了顿,亲手将那金锁放进了小钰的手掌心里,郑重地看向她,“小钰,代我转交给你的娘亲吧。”
这一对子母锁,是他找来京中最出名的锁匠,耗时一个月才制成的宝物,成品之后,还去灵隐寺求来了禅师为其开光,每一道工序都由他亲身参与。只有自己经历过个中滋味,才能明白当初慕溶月为他缝绣香囊时,一针一线都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她以满怀的热忱予他馈赠,并不图相同的回报,而只希望能得到对方将其放在心上的珍视,一句“谢谢,我很喜欢”——仅此而已。
可就是这样简单轻巧的反馈,他都未曾给过她。
事过境迁,他只想做些什么,来算作对她的弥补。
“好哇,娘亲她最喜欢金饰了,谢谢叔伯!”小钰欣喜地攥紧了金锁,忽然喜笑颜开地问,“那叔伯有没有给爹爹准备礼物哪?”
她话音落下,现场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一旁候着的刘彰也暗自冒起了冷汗,他明白宋景渊是将军的逆鳞,可偏偏他的女儿又如此地惦念着宋国公,就连收礼也不忘了为他讨要一份——刘彰仔细观察着气氛的变化,生怕谢羡风下一刻就翻起了脸。
但出人意料的是,谢羡风不仅没有发怒,反倒是缓缓一笑,轻摸小钰的头。
“不错,我们小钰很聪明,知道有什么好东西都往家里搬,也不能厚此薄彼了去。”说着,他话音一转又道,“不过,这一次时间仓促,叔伯就没有给小钰的爹爹准备见面礼,下一次,由小钰亲自带爹爹来见我,我再把礼物交给爹爹,好不好?”
而天真的小钰还浑然没有察觉到谢羡风微不可见的小心机,爽口应道:“好!”
谢羡风夸赞小钰懂事,接着又从盒箧里拿出了一对泥娃人。
小钰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嬉笑着接过泥人,爱不释手地把玩。
“好可爱的泥面人呀!”
谢羡风望着此情此景,心中仿佛也变得柔软了起来。他忽而笑了一下,只道:“你果然和你娘亲一样。”
“娘亲?”小钰眨了眨大眼睛,“阿母她才不稀罕这个呢!”
“她呀,平时最爱首饰、金器!”
闻此言,谢羡风停顿了片刻。在他印象之中,慕溶月并不是贪慕虚荣之人,什么时候连偏好也随之改变了?
“不,她从前最爱的就是民间这些稀奇的小玩具。”谢羡风道,“她在家中还有一个展柜,专门来存放这些物样。”
小钰愣怔许久,才问:“谢叔伯,你是说小钰的哪个娘亲呀?”
“……我指的是慕氏,你指的是谁?”
小钰无辜地回答:“……自然是我的阿母,苏氏呀!”
僵持半天,谢羡风才反应了过来。
原来,是他忘记了,小钰大抵还有苏凝兰这一位义母——这是从前慕溶月同她的约定,两人日后的孩子要□□为义子。她曾经向他提起过这事,是他一时间忘了。
“不过,慕娘亲她也和阿母一样,才不喜欢玩泥巴呢!”小钰又信誓旦旦地说,“有一回,小钰看到慕娘亲她家里有很多的小泥人,小钰不小心碰翻了一个,她也没有生小钰的气,反倒说,这些都是过时了的小玩意,她早就过了那个贪玩的年纪了。然后——就顺手把那些小泥人都送给小钰了,自己一个都没有留呢!”
谢羡风沉默了起来。
初识慕溶月时,她只因下人无意碰碎了自己的一个泥面人,而伤心不已,又哭又闹。
如今,她竟能毫不留恋地将昔日所爱之物悉数拱手让人,而心无波澜。
谢羡风不知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他心底兀地涌上一股怪异的感觉。
“那小钰,”左思右想,谢羡风还是将那泥面人一并递在了小钰的手心里,“……就再替我把这些泥面人送给你的慕娘亲,可好?”
“可是……”小钰不解地反问,“我都说了,慕娘亲她不喜欢玩这些的,你怎么不相信哪?”
谢羡风静默了几许,只定定地说,“很久以前,谢叔伯也曾送过她一次这泥面人,那时,她就很喜欢。”
所以,他才会想故技重施,希望慕溶月能念起昔日的旧情。
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对泥面人。
一左一右,一男一女,粉袄子和虎头帽。
想到这里……他眼前似乎已然浮现起了慕溶月收到礼物时,那惊喜、眼底泛光的表情。
小钰又呆呆地问:“叔伯送的,会不一样吗?”
谢羡风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好吧。”小钰这才答应了下来,思索一会,又问,“那谢叔伯,你为什么不自己把这个给她呢?”
“……”
谢羡风一时无言以对。
小钰又补充道:“难道是……叔伯和慕娘亲吵架了么?”
谢羡风垂眸,这时才低低地叹了口气,“……算是吧。”
“我还没见慕娘亲和谁吵过架呢!她脾气最好了。”小钰不禁感叹起来,“谢叔伯,那你可要好好向她道歉哦!”
谢羡风见她这幅忍不住操心的小大人模样,真是可爱极了,不禁莞尔一笑。
“嗯,”他伸手,爱怜地抚摸着小钰的头发,“我知道了。”
同时在心中默默起誓。
不仅要把她找回来。
还要带你们母女俩,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