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爱怡 ...

  •   01

      李爱怡死了。拿一根绳子,吊死在她以前工作的那个领导的工位上。听说是坐着死的。人只要决心要死,就怎样都能死成。拿根绳子绕在脖子上,屁股往下一赖,决计不肯站起来,就硬生生地以一个坐着的姿势死去了。

      像这样决心去死的人有很多。常听人说起将自己挂在门把手上吊死的人,明明只消双脚一站就可以免去死亡的命运,却下了决心一动不动,决计要和这个世界作别。

      这样狠绝,恨绝的心!

      我在微信上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窝在北京的出租屋里,百无聊赖地浏览着各大软件上的招聘信息。接到爱怡的死讯时,常看的社交媒体上正铺天盖地地宣传着“冬天的第一块炸鸡”。

      “冬天的第一块炸鸡”!听起来比“秋天的第一杯奶茶”还要愚蠢。这不知道如何流行起来的营销手段,总是有脑子里好像长满了奶茶和炸鸡的人要去上钩。秋天里满地的落叶,镜头前一杯巨大的奶茶,一只女人的手握着杯子,配文“秋天的第一杯奶茶”。隔着屏幕都仿佛可以闻见一股女子大学生的穷酸味道,漫着一种极粘腻恶心人的罗曼蒂克的气息。

      现在居然又推出了“冬天的第一块炸鸡”,比之奶茶,确实敦实了不少,有一种近乎于喜剧的滑稽感。

      就在这么个浮夸可笑的冬日,漫天飞舞着冬天的炸鸡,李爱怡选择了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李爱怡是我三外婆的外孙女,我小的时候,和她关系不很亲,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点个头,打个招呼,随便聊几句的交情。倒是后来机缘巧合进了同一个行业,有时不免就会多聊上两句工作上的事情。慢慢地,似乎就有些亲近起来。

      知她死了,我吃惊之余却又觉得有些意料之内。

      我还记得上一次我们两个约出去吃饭的时候,大约是两个月前,她穿着一件起了毛球的,极其简朴的蓝色的开襟厚毛衣,下面配了条黑的裤子,风一吹,就勾出细骨伶仃的两只脚。她踏着一双穿了很久的黑色厚底的斯凯奇的旅游鞋,走路的时候无精打采,眼睛和脚都飘着,好像丢失了方向。她的心里仿佛沉着很多很多的苦和痛,这海量无边的苦痛压着她,使得她已无法看见未来的希望。人苦痛到了一定的程度,便没有了那样外化的痛苦表达,而是一种极压抑黑暗的麻木。

      李爱怡浑身都被这种麻木充满了,于是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内里空荡荡的假人。里头的东西早就被蛀空了,只剩下一个血肉堆成的人形外壳,还在这世间游荡。

      吃饭的时候,我细打量她,见她又瘦了许多,人已仿佛是薄薄的一层皮包裹着骨头。她极憔悴,应当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不作任何梳洗打扮的日子。头发乱糟糟地,素着一张粗得可以看到毛孔的黄脸,吃两口饭,眼睛就直愣愣地发起呆来。我和她说话,她就没精打采地应付上两句,话很干,让人难以接口。她似乎变得很木然,但又极脆弱,我稍对她的态度温和些,哪怕只是伸手为她撩起额前的散发,她的表情就瑟缩起来,仿佛承受不住这虚假的,只是出于客套的善意,眼睛一红,泪珠就要往下滚。

      她仿佛变成了什么受到了巨大伤害的小动物,期期艾艾地,见着人就好像有些害怕。稍对她好些,就仿佛要哭。

      这和她与我微信聊天的时候的风格很不一样。她在生命最后的几个月,常常在工作日没完没了地给我发消息,情绪十分饱满亢奋,仿佛一团燃烧的正旺的火焰。多数时候,她都是在抱怨工作上的事情,痛骂她的上级都是无能的庸才。后来又说自己成了单位某个领导作弄的对象,成为被围观着的猴子,说自己被欺负了,恨的要死!

      爱怡的消息一发就很长,通常是大段大段的埋怨,没完没了,像一团团发射过来的黑雾,看得人很是窒息。我那时候虽然对自己吃闲饭的工作也不甚满意,有着大把的时间可以做自己的事情,但也受不了爱怡没完没了的信息轰炸,她的情绪那样大,那样重,像一大团要将人吞没的黑色的粘稠的汁液,没有人承受得住。所以我经常装着工作太忙,看不见她的消息。

      那段时间里,我总觉得她很烦,又自大愚蠢,而且似乎还有点...精神不大正常。我厌恶她,轻视她,我想不到她要死!

      她以这样一种惨烈而决绝的方式死去了,难免就惹出些风言风语来。

      我与爱怡是同行,而这个行当的圈子,恰好非常的小。我稍一打听,就听说了些暧昧不明的小道消息。

      爱怡与我可以说是打小认识的亲戚。我对她的个人经历不敢说一清二楚,但大致的情况也还差不离。你说她性情多少有些古怪,有些内向,有些…闷,这我都信。你说她是个神经病,是个疯子,私生活极不检点,又有幻想症,我就觉得有些荒唐。

      我且知道,这女子长了这么大,尚且连恋爱都还没谈过。

      那些话非但是对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极度的不尊重,且是非常恶毒的诽谤与侮辱。

      可从李爱怡从前工作的那家单位里,传出的具是这些极上不了台面的消息,听得人眉头直打皱。

      这不禁使我想起爱怡发给我的那些“疯言疯语”来。她工作的那家单位传出来的上不了台面的“小道消息”使得她的那些疯话都似有了几分道理和佐证。那些针对了一个极内向女孩儿的恶毒的流言使我耳不忍闻,几乎感觉这世界都好似抽象迷离了起来,已不是我所熟识的那个人世间了。

      02

      李爱怡工作的那家单位,从地铁一号线下来,有长长的一段路。建国门附近的人行道都拿土黄的铁围栏围了起来,走在里面就有一种方方正正的局促感。

      那条通往她单位的路的两旁栽种了高高的梧桐树,冬日,地上偶尔能见到深褐色早已枯黄的叶,就带给人一种极其萧索的感觉。一边是掉光了叶子但笔挺地竖着的梧桐树,另一边却是一大块绿色的草坪,上面养了大丛的造景的矮灌木和一些冬日里也生发的不知名的红红黄黄的小花。

      一边是生机,一边是死气。

      白天里,这条路上走的人很多。好些都是行色匆匆,赶着上班去的。男的多穿着黑色或褐色的冬衣,穿着旅游鞋,背个黑色的双肩背或带着个斜背的皮的公文包。女孩儿么,鲜亮些,有些穿着UGG那样的厚靴子,白色的或黑的羽绒服,有些姑娘还穿裙子,下面配很厚的黑的裤袜。

      我一边走,一边好奇。这些人里,有没有爱怡先前的同事呢?他们看起来这样面目模糊地平凡,像你我生活里路过的一千一百个行人,和“集体霸凌”和“猎巫”、“□□羞辱”这样的词好像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会答应这家公司的面试邀请,完全是出于对李爱怡身上所发生的事情的好奇(还带着点儿愤怒)。我想看一看那家公司里面看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想知道她那个全然不知道“体面”两个字如何写的领导长得是何模样,她那些如同被豺狼虎豹一样的男同事,那些冷漠的,自矜的,冷眼旁观而自视甚高,如同羔羊一般地温顺的女同事们又是生就了何种模样的。

      从他们公司前面这条长长的路上,我已知道了。他们是些平凡普通的人,庸常得走在路上都没有人会多看一眼的程度。

      这世间每天诞生无数的人。大部分的人都平平庸庸,在这无常的人世间匆匆地走过,快乐得也简单,自信得也轻易,最终汇聚成每日的柴米油盐,在无常中规律而有常地走过一生。天才仿佛划过的流星,那些怀揣着不世之才的极少数的人,打破了旧世界陈腐的铜墙铁壁,推动着庞大的人类世界不断往前。另有一些特别的孩子,既非天才,亦不合于那些举目所见的平常人,亦自有特别之处,却无超人之才能,以其心之柔且真,其性之顽且蠢,注定一生悲苦,为他人刀俎上的鱼肉,难活!难容!

      李爱怡是一个。

      她小时不太漂亮,一个女孩儿生得不漂亮,本就有些值得可怜了。她又内向得不像话,沉默寡言到了一定的程度,使人不得不怀疑她在智力上是不是有什么欠缺。有些亲戚与她说话,言谈间的一些轻视和同情就有些掩盖不住。她像个变不了天鹅得丑小鸭,总有些灰蒙蒙的,让人难以记住她的存在。

      可到底也是个寻常人。在她孤独,内向,因被忽略和轻视而变得极其偏执古怪的世界里,到底还是随着年纪的增长,逐渐生出了一种极隐秘的向往来。年少时候那些恶劣的拿她开玩笑的男孩们也无法打消的,对异性与爱情的向往。

      这个孤独古怪的女孩,竟也学着开始妆扮起来。涂上象牙白的粉底,脸上就白生生地;涂上桃红的眼影,那双小小的,掩在厚厚镜片后的眼睛似乎也大了些,有了些妩媚;把杂生的粗眉一根根拔了,再拿眉笔细细地描上,那平庸的眉眼便也似有了些别样的韵味。把嘴唇也涂上红的唇膏,便是唇红齿白,那张枯燥而平凡的面孔上,也有了些吸人眼球的鲜艳色彩。

      我不知道爱怡的心里是作了何种盘算,但她显然陷入了一种对爱情的巨大的向往当中。在她简单愚蠢的头脑里,似乎自己变得漂亮些了,那感情就会像春天草木的生发,夏日蝉的鸣叫,秋天漫山的红叶一样自然地发生。

      她满心满眼都是期盼。这期盼便化作利刃,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道的伤,及至难以承受之时,便竟使人无路可走,无处可活。

      在爱怡那些凌乱和锋利,充满厚重的情绪的抱怨里,对她在那家单位的第一段工作经历极其地潦草,只几笔带过。她全部的心力都用在了控诉她在那家单位的第二段工作经历上(爱怡在那家单位换过部门,故在她的概念里,她的工作经历被分成了不同的两段)。我不知道她在她第一次的工作里到底发生了哪些事情,只似乎是被一个极恶劣的男性作弄了。她那时似乎以为某个男性喜欢她,便生出了满心的热情和盼望,想着大学时候瞧见的那些男欢女爱,就自觉那些罗曼蒂克的事情必也将发生在她的身上。男女相悦,那男性相比要做出些什么追求的行动,送个花儿啊,送块巧克力啊,亦或者写封情书之类...想必都是需要的。

      爱怡的傻与痴,便在此处了。她的盼望与欢喜这样明显,便成了那些极恶劣的男子的作弄的对象。有些人就专会吊起她的期望,瞧她那副期盼的模样,以此取乐。

      时间长了,爱怡的心里就生了病。在那男子的极其恶意下作的暗示下,她一听那塑料包装的声音,便以为是不是要送她什么表明心意的东西了(想来自是有些暗示)。待到后来,她对那塑料包装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早已灰心丧气,不再心存幻想,但似乎养成了什么古怪的条件反射,和巴普洛夫的那条狗一样,听着那声音,心里就忍不住一咯噔。

      后另有一桩剪指甲的声音。

      人都会剪手指甲,爱怡自己都爱常常地剪一剪指甲,把十个手指都修剪得短短地。可那男子剪手指甲的时候,就偏偏要去似有若无地拿眼睛瞟爱怡的表情。剪个指甲,为何要看爱怡的表情?爱怡也不知晓,但那男子的关注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地瞟了过来,爱怡彼时沉浸在她个儿给自个儿编织的幻梦里,因那男子的关注,就免不了心里一紧,莫不是自己该给个什么反应才是?这心里一紧,可了不得了,那男子便冷哼一声,把指甲剪往抽屉里一丢,做出很瞧不起爱怡的样子。

      天可怜见!

      那剪指甲的声音就逐渐演变成了一种要命的病,及至后来,敲键盘的声音,有规律的咳嗽,敲桌子,按笔盖儿的声音,都成了爱怡心里的病,一听心里就发了紧。

      这一紧,连带着心里都要咯噔一下的疼。有时次数多了,到了晚上,心脏就生理性地有隐隐作痛起来。

      因这心脏的抽疼,李爱怡后来不得不申请换了部门。她原想着,换个部门,也就换了周围的同事,何尝不是一个新的开始呢?

      这想法未免天真。

      人言可畏。这单位才几个人,哪有不透风的墙。爱怡的毛病在她自己,是因恶劣的异性同事导致的心脏抽疼。在那些满怀了下流龌龊心思的人眼里,可就是另一桩事情了。

      龌龊的人在心里做了哪些揣测,爱怡当时未曾想到,我亦不愿去想。我只想着爱怡后来在微信上给我说的 “疯话”。

      她说她成了这单位里的公妓!是贱货!是婊子!

      03

      爱怡的新领导是个官迷式的人物。年岁不大,前额却已然秃成光亮亮的一大片。他走路时常常刻意地挺起单薄瘦削的胸脯,高高地扬起下巴,把个秃脑门对着天花板,反射出一道白亮的光。

      这人的声量偏高,说起话来总是故意地讲究轻重,总让爱怡想起以前听毛主席天安门讲话录音时候的腔调,有点…很可笑的官腔。但他的音域实在偏高,落不到实处,总仿佛油乎乎地浮着一层,打着飘。他的官腔就总让人联想起讽刺喜剧里升不上去的科员,投机取巧的公务员,那些让人忍不住莞尔一笑,却又不大瞧得起的小人物。

      这男子年纪轻轻便当了部门主管。要说是个官,不过是个民营的企业里某个部门的主管罢了;要说不算什么,那到底也让他摸到了一点儿权力的边,手下那几个人,可不由他决定去留,掌控了工作上的些许机会了么!故而虽然方才胜任不久,屁股虽还没坐稳几年,他心里不免就有些痒痒起来。

      在这个出生于北方的某个农村的年轻男子的眼里,凭借年少时的刻苦念书以及成年后超人的人际技巧,他已显然成了半个人上人,不单在这北京这个巨大的城市里站稳了脚跟,手下也管理着二三十号的人。

      在他极简单和本真的头脑和认知里,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自己显然已是个充满诱惑性与巨大魅力的成功人士了。这时候且该有些自愿爬上他床铺的年轻漂亮的女子了。

      在这方面,他显然是极自信的。

      我尚记得爱怡当年申请换部门时候的事情。这男子的微信名为“MRSIGNIFICANT\",好一个“重要先生”!他在面试爱怡的时候,转着他那双外凸的眼睛,极煞有介事地,一本正经地与爱怡警告了些职场上的事情,要她千万不要想搞些什么职场上的“政治斗争”。这年轻的部门主管非常认真地告诫她,“这些勾心斗角,当然只有一个目的啦 ,就是要引起我的注意!”

      好家伙,他虽坐上了领导的位置,下面的人却因其吝啬和自以为是的作风多有怨言,年轻的看不上他,资格老的也犯不着拍他的马屁,他却自己幻想出这许多事情来。时刻警醒着有谁要引起他的注意!

      李慧怡面试完就给我发了长长的抱怨。这新领导的作风使得她还没有展开新的工作就觉得有些心灰意冷,觉得在这新部门应当得不到什么好的发展。

      一千个人眼里 ,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爱怡是个敏感乃至心脏都因她敏感的心性而产生生理上的隐隐作痛的古怪女孩。她自觉清清白白 ,且连恋爱都没谈过一次,男孩子的手都没牵过,何来的不清不白的事情。可落在别人的眼里,她那些因心性的柔弱和不坚强,过度的期盼而导致的离奇的反应,却不正是个轻浮的,寡廉鲜耻,拜金的□□的佐证么!正经的姑娘,怎会有那样的反应!

      外人自是不知当事人是心脏抽着疼还是哪儿不舒服了,且只瞧见是有了反应了。不难想象这世间极下流猥亵的一些男子,就此展开了何种色情的想象和揣测 。

      流言是如何作用的,爱怡不懂,我也不懂。那些与我们截然不同的极下流的人心里藏了哪些东西,又有哪些极“精妙”的见解和认识,我们恐怕想都想不出来。

      李爱怡发给我的文字,全是铺天盖地的情绪,充满了对那些人的咒骂和憎恨,却少有理智客观的分析和评价(想来也难有!),我看不出在她在那个部门工作的近一年的时间里,情况是如何每况愈下的。

      但爱怡显然成了那位年轻的领导,要证明自己炙手可热的魅力的好目标了。既要证明自己的魅力,那这事情便万不可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他得宣扬出去 ,让所有的人都看着。看有女子拜倒在他的西装裤下,要爬上他的床去!

      这是多长脸的事情!

      这男子便想着法儿地演出一副为了爱怡神魂颠倒,动了情的模样。那充满了男女之情的爱恋的眼神,那不经意间的害羞,那仿佛不敢直视的,仿佛沉迷于爱情了的男子的小动作。

      我先已说过,爱怡这个古怪的东西,长得那么大了,且还没有谈过恋爱。这男子的一切的举动,落在别的经验稍丰富的女子的眼里(比如若是我就必定不理),必然是极可笑的,一个三十好几快近四十的男子,居然还有害羞么!爱怡却是不知的,这男子的行为在她的世界里,居然已然使最接近有男子对她表现出喜爱的一段经历。

      正打在她的七窍上,她居然就有些沉迷了。

      莫不是喜欢么?男的喜欢女的,莫非就是这副模样了么?这领导曾经那么地不招她喜欢,以至于她一面试完就仿佛落了冰窖,失去了在这个部门长远发展的希望,她似乎都忘却了。他高而偏尖细的嗓音,油腻而浮夸的做派,可笑挺着胸脯的走路姿势,似乎都不值一提了。他面对李爱怡时候展露出来的男性化的一面,一个沉沦的男子的模样,占据了一切的上风。

      她就有些不顾一切地喜欢上了那个年轻而自负的轻薄男子。她觉得自己像漂浮在海面上,好像恍恍惚惚地,迷迷糊糊地,在一片浓厚的名为喜欢的情绪的海洋里沉迷了。

      这一沉迷,且就证明了她是一个极不端正的女子。

      原来在这男子所开的,为了证明他巨大的男性魅力的微信群里,那些闲着看吃瓜看李爱怡笑话儿的男同事们,便倾巢地出动了(女同事们且继续安静地看戏)。

      一个活的□□!

      这个结论,这些聪明的男人们是如何得出的,我们恐怕致死也不会知晓了。不过人分三六九等,确有一些极下等的人,遇事专爱往下三路里想,仿佛若不把这世界想成男盗女娼的那么一个样子,他们便不得自处了。

      这些爱怡且不认识的男子们,有些偶然遇上了,便拿极色情的眼光上下打量爱怡的面孔;还有些专就喜欢对着她发出些有的没的声响,然后便斜睨着眼睛瞧她的反应。什么反应?色情的反应!

      另有一些以自己极聪明的见解,便又研发出很多新的声音来。有一阵子,这办公室且热闹得很。

      这一个人爱怡没有反应,下一个男人便接着上去。

      “我来!\"

      便在走过爱怡的身边时把下半身往她那儿一顶。

      “没反应!切!”便要故意作出写摇头晃脑,不甘心的模样来。

      把爱怡气了个倒仰!

      她便逐渐地不能工作了。

      爱怡对工作上的愤怒与抱怨,虽未必没有其事,但显然只是个借以发泄愤怒的虚假的标的。真正使得她日渐癫狂的事情,却是她这样一个极要脸面的人难以说出口来的。

      这种事情,女子原本就吃亏。这世上男的帮着男的,女的,却竟也帮着男的。她们不管自己的同性是否遭受了无缘无故的欺凌,只消自己还不是那个可怜的标的,只消自己还算那些男人们以“尊重”的态度对待的女士,便就心满意足,也跟着作践起人来。且找何人去诉苦?

      我无法想象李爱怡是如何在单位电脑的摄像头拍着她面孔(以便于有些大聪明研究她对各种声音的古怪反应)的状况下拼尽全力去完成每天的工作的。

      一年的时间,确已足够摧毁一个人了。

      等到了最后的时候,那年轻的领导见逼不出爱怡什么出格的反应儿(多亏了她内向的秉性,为她留下最后的脸面),就教唆那同一个楼层里离得近得男同事们,他平日里都对李爱怡做了哪些关爱的眼神,演出了哪些神魂颠倒的小表情,教他们也去依样画葫芦地试试,看那女子有无反应,会不会又上了另一条男人的船去。

      侮辱,作践人且到了如此地步!

      此等行为打破了李爱怡对那男子系有任何一点真心喜欢她的最后的幻想。她看到自己成了这许多同事茶余饭后的笑话,这许多男同事借之以取乐的笑柄,作弄的对象。她中午下去吃饭,遇到同楼层的男同事,那男的便“嗯嗯嗯”起来,一边拿眼睛斜着偷看她反应,她去上厕所,遇到一个男的出来,那男的一见到是她,喉咙里赶紧大声地弄出些声响来。

      她便知道她好不了了。

      她像一个被打败了的人,一个终于看清楚生活真面目的人。她原来从来不是生活的宠儿,不是被幸运的女神眷顾的女孩儿。她是被践踏,被遗弃的那些不幸的人中的一个!

      她曾经因以为有人喜欢她而生出的那许多的快乐,便都变作了痛苦。海一样多的痛苦,压垮人的痛苦,超出了她承受能力的痛苦。

      她恨!恨那个年轻轻浮的领导,恨这许多看闲戏的女同事,恨这些拿她作□□作践的男同事,她要死!她要死在这家单位,死在这个地方!她的灵魂变做鬼,要永远地游荡和诅咒这家公司和里面的员工!

      她要在这单位里闹鬼!

      且有何用啊。

      我来这家单位的时候,只看到因着圣诞节将近,前台边上立了一颗巨大的圣诞树,上面坠了好多亮红色的球。这单位人来来往往,所有的人都面色如常,步履轻快。

      如此平常,就像我曾经工作过的那些单位里的男女同事。而他们确实也没有做些什么。

      杀人了么?没有,爱怡自己要死的。

      有言语上的欺凌么?没有,拿极下流的眼神看人可不算。

      侵犯隐私了么?且请拿出证据来。

      不过是把人扒开了看,一群人对着研究取乐罢了。再麻木点,脸皮再厚点,且换个人,可能也可以全然不顾地活下去罢。

      我不知道换作我会如何。我没有爱怡那样的敏感与脆弱,但我年少时候胖得惊人,也算是半个边缘人物。我很清楚一些看似平常,甚至还很“好”的人,在对另一些被排挤在集体外的人可以是怎样的一张面孔。

      这些平日里的好人,好丈夫,好同事,终于在爱怡身上找到了一个地方,可以在一种不承担任何道德上的责任的前提下,发泄一种极隐秘龌龊的情欲与欺凌。这种欺凌的快乐,他们是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是万万没有胆量去做的。而即使偶尔对某个同事生出了极恶毒的想法,他们日常里也不敢显露半点,只能回了家暗地里咬牙切齿。

      这一群无耻的小人!

      爱怡死去了,以一种她自以为充满恨与怨的惊天动地的方式,但就像太阳照常地升起,没有任何人因她收到任何的影响。

      若有什么,大约就像是与我聊天的那个李爱怡的前同事罢,不过暗里骂一句“真他妈晦气!”

      后记

      这是篇失败的小说。它如此粗糙,简陋,乃至竟无法表达我想要表达的十分之一的情绪,无法传递我想要述说的十分之一的内容。

      小说需要精巧的构架。而只有在保持一定的抽离性时,一个写作者才有可能以一个上帝的视角理性地思考如何以一个具有吸引力的笔触勾勒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庞大的情绪的倾泻,过分洋溢的倾诉的冲动,对于写作小说来说,都是灾难性的。

      我与爱怡的原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对她有着深切的同情和怜悯,以致在书写的同时,我几乎有一种剥皮拆骨的痛。

      不忍下笔。写完以后亦无勇气重读一遍,更不消说修改润色。这键盘烫手,这屏幕刺眼,这内容仿佛铁链勾着我的心,使我狼狈之极,落荒而逃。

      我想要写李爱怡铺天盖地的情绪,她看不到前路的绝望,她被摧毁的对人性的信任,她破灭的再也无法捡拾的希望。那些使一个刚步入三十岁的年轻人最终决定以一种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的海量无边的苦和痛。

      人间的路已走至终点,前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的黑暗。死亡成了解脱,因活着不过是继续承载苦痛的折磨。

      但我最终只写出了一个轻飘飘的故事,如同结尾李爱怡的那些同事对她的死亡所发出不屑一顾的咒骂,“真他妈的晦气!”

      仅此而已。

      个人所经受的无边无际的苦,在别人是难以感受到万一的。擅长文字的人可将他人仅仅可以意会,无从表达的东西以文字的形式表达,言他人所不能言。

      我显然缺乏这方面的天分。

      《爱怡》的诞生源于表达和倾诉的需要,但文字的表达本身需要门槛及天赋,以一个寻常人而言,希望借助于文字以道尽个人的苦楚是不现实的。我做不到那个程度。

      所有的苦痛,最终依然只能由自己吞咽消化。亦如同个人所生的无边无际的恨,折磨的不过是自己。

      我一度恨毒了某个人。有多恨呢,恨不得他永堕阿鼻地狱,承受无量无间的苦。我甚至愿意牺牲所有的未来的幸福和快乐,心甘情愿堕落到地狱,只要能换来所恨之人受尽苦楚折磨。

      咬牙切齿,恨不得剥皮拆骨,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只有曾生起过这切齿之恨的人才能懂得,这恨本身,就是苦极的地狱。折磨的只是那个充满恨意的人。

      《爱怡》里对李爱怡的描写,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环。没有她逐渐不胜压力,最终导致自我毁灭的心路历程的描写,亦没有对那些在这场猎巫和厌女的狂欢中,抱着看肥皂剧一般地心态,幸灾乐祸地围观一个备受折磨的年轻女性逐渐走向毁灭的看客们的描写。这是因为我下不了手挖开自己的心,血淋淋地把它拉出来,将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变不成一个旁观者,一个理性的冷酷的上帝,以精巧的文字书写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这个局中人,由自苦恨。

      贪嗔痴三毒,嗔毒最重。佛教里便教人“忍辱”。忍辱最高境界的“慈忍”,是以一颗慈悲的心,去看待毁谤伤害自己的人。因他的恶意毁谤是出于他的愚蠢,也终将为他自己种下恶业,以后自会有因果报应。

      正所谓,纵经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若是从一个更高也更清醒的角度,当会以一颗慈悲的心看待这些人作下的恶业,怜悯他们的愚蠢糊涂。

      果真是,未尽苦楚,不信神佛。

      世界三大宗教的诞生背景,无一不是动荡混乱,人的生活苦无边际之时。

      生活已无可救赎,未来只见无边的苦海,只能寄希望于冥冥之中未知的神灵,人世之上,还有着远高于这俗世间规则律法的另一套法则,在那里真正的公平得以实现,善者终享福报,恶人终得恶果。

      因果报应,善恶轮回,不过出于凡人最质朴美好的希望。可惜好人命不长,恶人活千年才是世间更常见的结果。

      岂有不知之理。只是这海量无边的苦,这不公不义,这没有出路的人生,唯有以宗教的名义,信生前死后,信因果不空,才能聊以慰藉,匍匐在地,以最虔诚的心,爬行过千疮百孔的人生路。

      这无缘无故的苦,当是我前生所造的业,今世自当忍受;这恶人坏事做尽,却不受惩罚,乃是他前生结下的善缘,今生由有余荫。

      《爱怡》里的女主人公选择以死的方式宣告这世界她所经受的苦,她希望那些毁谤她,践踏她的男男女女得以知晓他们所施加于她的恶,这样的深与重,她已不能承受。

      这不是他们茶余饭后的消遣,不是工作之余找一个可怜人聊以取乐,不是发出些恶心的声响,□□地暗地观察一个无辜地被打上了“□□”标签的女孩的无伤大雅的私下隐秘□□的乐趣,而是致人于死地的恶!

      且有何用,不过是换来一句“真他妈晦气!”

      生活依然继续,就像太阳每日照常升起,阳光终将遍洒大地,她的死就像冬天枯萎的草木,朝生暮死的蜉蝣,扑火的飞蛾,很快就会被忘却。

      生活有时是变幻莫测的,有时却也一锤定音的决绝和狠辣。万劫不复,也许只在一夕之间。

      万物恒定的法则,只有机体自然地生长,衰老和死亡。幸或不幸,年岁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增长;痛或不痛,生命都将不可挽回地走向终结和死亡。而每日数以千万计的新生儿又将在哇哇大哭中诞生于这个无常的世界。

      岁岁春来春又去,年年花开花又落。

      我想对那个选择了死去的姑娘说,寒冷的冬天终将会过去,就像这曾经仿佛没有尽头的被防疫和清零所控制的生活一样,转眼开放的日子就在眼前。这世间的人负你,欺你,践踏你,但春日里的阳光不会,阳光下绽放的花朵不会,向你摇尾巴的毛茸茸的小狗也不会。

      这人世间纵有千百种的丑陋和邪恶,也有千百样的美丽和温柔。

      这世间总还有值得停留的美好。

      人的生命如此短暂,告别的时候终会到来。且再多等一会儿,再多看一会儿,看天高云淡,看鸟鸣花开,看青草草萋萋,看吃饱了晒太阳的小狗,看懒洋洋舔毛的小猫。

      人生苦短,看尽苦乐,不负此生。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