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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三章 ...

  •   五十三章

      为了避开那枚粉红色的大粉扑,索尔·克罗克(注1)在走出电梯时左脚打了个急弯,差点把手里黑布遮盖的东西摔出去——他自认为胸腔里那枚可怜的心脏停跳了至少三秒钟。

      人们总以为缄默人应该见识过了各种怪事,但对于克罗克来说,很少有比和前副部长、现国际魔法法律办公室成员多洛雷斯·乌姆里奇同乘一台电梯更令人心惊肉跳的体验了。她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克罗克去圣芒戈看望住院老友的时候听到几个住院病人私下里叫她“□□”——这些可怜人显然在她受伤时不得不和她同住过一段时间——这诨名实在再贴合不过,叫克罗克害怕自己会在正式场合不小心脱口而出。

      他试图向床上的布罗德里克说明这个情况——以往他俩总能在被戏称为“负责沉默”的工作中找到共同话题——但如今他的老朋友躺在床上,坚信自己是一只茶壶,只会在克罗克和他说话时发出水煮沸般的尖叫。(注2)

      天杀的马尔福,天杀的食死徒,还有活该被做成标本的神秘人。

      实话实说,不管这次法国发生的“袭击事件”——其实克罗克在心里偷偷将它叫作“进攻”——是哪一帮人搞出来的,不管他们在这期间闯破了多少条《保密法》,克罗克都愿意将他们称为英雄。神秘人和他的党羽已经在暗中躲得够久了,而英国魔法部竟然没有半分进展,不管那位傲罗出身的新部长如何在报纸上(有时候在魔法部大厅里)愤怒狂吼,他们就是没有干出半点实绩来。梅林啊,英国魔法部与食死徒最近一次交锋竟然是因为食死徒打了进来,就在神秘事务司里——然后那么巫师眼睁睁看着神秘人逃之夭夭。

      “看着点路,索尔!”

      索尔·克罗克抬起头来——晚了——他整个人撞到了阿诺德·皮斯古德(注3)身上,这下他端着的东西真的掉到地上。克罗克愣了半秒,接着发出一声足以媲美恶婆鸟的惨叫。

      “这是什么?”阿诺德问。这位记忆注销员(同时也是保加利亚队的狂热支持者,他就是不肯承认)下意识想要弯腰帮他去捡,好在下一刻他想起那条“绝不要碰缄默人手中东西”的铁律,又缩回了手。

      “金杯,”克罗克哆嗦着检查黑布中金杯的受损状况,他声音都是颤抖的,“赫奇帕奇的金杯,老古董了,我的天哪——”

      “它上面好像有两个凹坑。”

      “梅林的鞋拔子!”克罗克惊叫出声,好在他看到了阿诺德指的位置,“啊,这两个,这是牙印,拿来就有了,不知道哪个天杀的食死徒啃的,这群狼心狗肺的暴徒,这可是文物!”他撩起黑布一角用力抹了抹,丧气地看到牙印仍在那儿。

      “哈,这么说你们这两天也在忙这事儿,”阿诺德揉了揉眼睛,他看起来有几天没睡好觉了,“一帮疯子去打了另一帮疯子,就只有我们被迫收拾他们的烂摊子……”

      “食死徒面前谁都称得上是好人,”克罗克不悦地拧起眉头,“我可不觉得去围剿食死徒的人丧失了理智,恰恰相反,他们……”

      “他们差不多把《保密法》打成了一捆废纸!神秘事物司的人都不在乎现实世界变成什么样了,是吧!”阿诺德恼火地从眼睛揉到额头,“你以为呢,为什么报纸上把它称为‘十五年来最严重泄露’?麻瓜们看到了一整座大宅子、一栋庄园凭空出现了,我们要怎么解释给他们听?嗯?那群没有魔法概念的脑袋?难道告诉他们那是一面巨大的麻瓜电石……嗯,电视屏幕?”

      “得了,我知道你们处理过比这麻烦得多的状况,”克罗克说,“前段时间那些麻瓜工厂里还出了人命呢……”(注4)

      “别说!”阿诺德凶狠地凑上来,似乎要一把捂住他的嘴,“你疯了……别说这事!那就是一场不幸的车间爆炸,这事儿已经翻篇了。”

      “那是你们修改了记忆后……”

      “少知道点对他们好,麻瓜可承受不了太大的精神冲击。”阿诺德戒备地盯着他,“但这回问题可不一样,那座庄园忽然暴露出来的时候正是麻瓜的一个公共假日……将近一个世纪前搞出的停战日之类的(注5),想想看,路上全是看完阅兵式回家的麻瓜,然后轰隆一声,一大片房子凭空出现啦!”

      “也不过就是叫你们工作量大了些。”

      “要是光这样就好了,那就只是法国佬的工作,包袱就甩不到我们身上来,”阿诺德烦躁地扯着长袍领口,“但那些麻瓜……那些麻瓜现在有了一种小方盒子,比电视小一点,他们通过那玩意儿传信。它就像一本没有形体的书一样,但凡有个人在上面写了什么,世界上任何打开它的人都能看到——擦不掉那信息!擦不掉——他们叫它什么来者?啊!‘网站’,蜘蛛网一样烦人的东西。法国佬搞不定它,事实上,他们吓坏了,因为那上面已经有麻瓜在讨论‘魔法’之类的字眼儿,他们居然还有照片!当然,也有麻瓜觉得那是从火星来的神秘力量,哼,麻瓜天文学……那‘网站’似乎就是为了研究神秘现象而建立的,里面还记录了好几起法国魔法部没做好善后的泄露事件,我看他们是怕被追责才吓坏的。”

      “麻瓜聚集挤在一起讨论神秘现象?”克罗克饶有兴致地问,“这么说,麻瓜也有神秘事物司这样的部门喽?真有意思……”

      “你完全没意识到这事儿的严重性,这是十五年来最严重的泄露!好吧,我们或许在里头推波助澜了一把。”

      “这话又怎么讲?”

      “你以为我为什么跑到神秘事物司来?哎吁,我差点把正事给忘了——记忆注销指挥部要申请一枚时间转换器。现在就要,紧急事件。”

      “这我可不一定能办到,”克罗克说,“你至少得注明使用目的,你们做什么要用到时间转换器呢?”

      “好吧,事情是这样的。魔法事故灾害司现在是普鲁登斯在管,他总要和麻瓜事务司比个高下,”阿诺德快速小声抱怨,生怕被人抓到他说上司闲话,“所以这回他夸下海口,说记忆注销部动动手指就能把麻瓜网站上的东西给注销了——梅林的大胡子,谁知道怎么注销这玩意儿——然后奥沙利文那小伙子自告奋勇来承担这任务,他是麻瓜出身,我们当时都以为他是真知道要怎么做。可结果呢!他在那个麻瓜器械上点来点去老半天,哭丧着脸来和我们说他闯祸了!你不晓得他做了什么——”

      克罗克茫然地瞪着眼睛:“做了什么?”。

      “他把遗忘咒的咒语发进麻瓜网站里去了——字面意义上的敲成字母发上去了——没有任何用处,对不对?然后他自己说,他慌了,要弥补这个错误,于是他对着那个麻瓜器械施法,叫它恢复如初。它当然也没什么好恢复的,于是那些和打字机一样的按钮开始一遍遍输入遗忘咒的拼写方式,然后……唉,我不清楚过了多久,麻瓜事务司的人撞开了我们的门,高声嚷着要我们看看自己干的好事:那麻瓜机器里出现了几千个叫‘一忘皆空’的网站。不用说,世界上任何那种麻瓜器械里也能看到这几千个‘一忘皆空’,他们不得不赶紧联系了麻瓜相关部门,叫他们帮忙注销这些鬼东西!接下来还有的忙呢!”阿诺德抹了把脸。

      “可奥沙利文不是麻瓜出身么?”

      “他后来才说自己也不太清楚怎么用那麻瓜器械——这东西在他小时候还没出现呢——他就是以为自己搞得定,想出出风头……麻瓜捣鼓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古怪了!”

      “至少你们还是找到解决方法了,”克罗克说,“接下来你们只需要亲自去一趟,把那些帮助你们清除记录的麻瓜的记忆消除就行。我还是没听出你们哪儿需要时间转换器了,阿诺德。”

      “我就说这事儿还没完,”阿诺德继续揉着他愈显疲惫的眼睛,“那些‘一忘皆空’没发出去多久,但也存在了有一段时间,也算是个挺壮观的场面,然后,当然啦!某些多管闲事的麻瓜把它们也记录下来了!瞧他们那讨论的架势,他们正猜测这一串字符的意义呢!‘一忘皆空’的字面意义又不难理解,是吧?于是他们又开始说有某种神秘力量正试图操控他们的思想,夺取他们的灵魂,把他们做成傀儡……”

      “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时间转换器。”克罗克迷惑地问。

      “我就快说到了!别插嘴!好了,时间转换器……转换器……对,总之这件事太丢人了,普鲁登斯需要立刻拿一个转换器,回到奥沙利文那傻小子往麻瓜器械里敲进那几个字母之前,阻止他犯蠢,好让这恐怖的泄露事件没发生过!”

      听罢克罗克立即摇头:“不行,阿诺德,你知道时间转换器不是这么用的。”

      “那又是怎么回事?我又不是个缄默人,我不懂!”

      “时间转换器只能带你回到过去,但你不能改变过去,不然会出大乱子的。”克罗克说,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力简化用词了,“你只能在自己的行动轨迹之外活动,去使一个没有成真的事情没有成真,或使一个已成真的事情成真,而不是在闯了一个人尽皆知的祸之后急匆匆地掩盖它,那可盖不上。”

      “那时间转换器有什么用呢!”

      “它能帮你更灵活地使用时间啊。”克罗克理所当然道。

      阿诺德看起来快要喘不过气了。

      “我跟你们神秘事物司的人真是说不了话!该死的……该死的普……”阿诺德涨红了脸,他大概还不敢咒骂上司,于是他说,“该死的麻瓜!”

      “哦,别这么说。”

      “该死的麻瓜机器和该死的多管闲事的麻瓜和该死的麻瓜种奥沙利文!为什么全世界的麻瓜不能统统失忆得了!我今天又得加班到晚上十点!”

      “别说了,阿诺德,你听起来就像个……”克罗克抿起嘴,他不忍心说下去。

      “我像什么?食死徒吗?我真是受够了!”阿诺德抱怨,“这次大泄露又是怎么来的呢?还不是那些傻瓜不听指挥,觉得自己能搞定食死徒,就这么冲了上去!看看吧!捅出更大的篓子来!”

      “哈,好像魔法部的指挥取得过什么进展似的。”克罗克忍不住讥讽道。

      阿诺德忽然瞪着他。“这么说,你喜欢麻瓜喽?就像麻瓜事务司那群人一样?”他缓缓问。

      “我喜欢……什么?不,我不讨厌麻瓜。但这又算什么问题?”

      “你没想过吗?你没想过福吉是怎么……为什么魔法部只是一个 ‘部门’,而不是……算了,你又不在乎这些东西,”他低头看着克罗克捧在怀里的金杯,“你们只爱研究点老旧玩意儿。”

      “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麻瓜?阿诺德,”克罗克问,“你甚至都不在乎那帮食死徒……”

      “为什么?”阿诺德悄声说,但听起来咬牙切齿,“为什么?因为他们不是巫师!索尔,他们跟我们一点儿也不一样!比食死徒离我们还遥远!你不和麻瓜打交道,你不懂!”

      “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比起那些食死徒,麻瓜倒成我们的敌人了!”克罗克大叫。

      “你不知道麻瓜都是什么样的!缄默人多好啊,不用和麻瓜打交道!你们这群成天窝在地洞里的老学究!”

      阿诺德甩开他走了,克罗克气恼地使劲擦那只金杯,好像这样就能磨平上面那两颗牙印,他的双眼中已经充满了愤怒的泪水。

      .

      邓布利多在午休过一点的时候进入魔法部,这时部员们都拖着不情愿的脚步回到工作岗位,没什么人愿意在这种时候招呼他,顶多朝他瞥上几眼。自伏地魔确认再现后,霍格沃茨校长出入魔法部已不是什么奇事。

      金斯莱照旧在厅中等他,告知他“斯克林杰部长与法国魔法部代表有个紧急会面”,因此这位部长将“很遗憾地无法参与这批学生的交接了”。

      “这样也好。”邓布利多处变不惊地回答。他暗自揣测此时魔法部长该有多忙乱——斯克林杰满怀击溃伏地魔的志气当选部长,将魔法部在最慌乱的时刻整合起来,可这之后他却总被和伏地魔没什么关系的麻烦事分走心力——邓布利多不禁叹了口气。

      “目前我们的调查结果显示,罗齐尔家族当时的确秘密组织了对抗食死徒的团体。”金斯莱为他引路,他们边走边说,“但并没有人能证明庄园防护咒被破坏时他们在场,反之,也没人能证明他们不在。这其中巨大的疑点在于,所有被抓获的食死徒都出现了大片记忆空白,他们无法指证任何人,就好像有人在刻意隐瞒攻击者的身份。”

      “或许那并不是人为。”邓布利多说。

      “不无这种可能,”金斯莱赞同道,但他眉宇间仍有不解,“那座庄园周围布设的防护咒语极其严密,甚至不亚于霍格沃茨,我想不出到底是怎样的力量能令它们在瞬间全部被打破。那些食死徒或许正是被这股力量波及,进而失去记忆……”

      这个世界没多少人想得出在嗅嗅脚底涂爆炸魔药这种主意。邓布利多摇了摇头,盖勒特的才智总被他自己用在难以料想的地方。

      “……或许攻击者正是料到了他们的行动会导致庄园暴露,触犯《保密法》,这才故意采取会使得食死徒失忆的进攻方式。”金斯莱认真推断道。

      “或许比那更简单,”邓布利多说,“他们发现庄园暴露了,于是给食死徒都施了一忘皆空。”

      “无论是哪种,目前我们都无法证明。”金斯莱随同他走下电梯,魔法部第十层只能走楼梯通行,“这件事还有另一个疑点:追随神秘人而去的那位罗齐尔受审时声称,那座庄园的出入权是他的法国亲戚主动交出的,以一种友好的姿态——而莱斯特兰奇家族在法国的血脉断绝后,几十年来这座庄园的归属权确实一直在罗齐尔家族手中——如此一来,这就与他们号召对抗食死徒的行动相悖了。”

      “法国魔法部是怎么想的?”

      “进退维谷。一方面他们不愿承认国内有巫师(还是一个影响力颇大的纯血家族)通敌,而另一方面他们也拒绝承担大泄露事件的责任。如果承认罗齐尔家族将家宅赠与食死徒,就等于承认了前一条;而如果声称罗齐尔家族是坚定的抵抗者,就难免背上明知故犯违反《保密法》的嫌疑。”

      “啊,他们更希望由英国魔法部背负全部责任。”

      “没错,”金斯莱无奈地笑了笑,“现在最关键的证人就是罗齐尔和他的女儿,他们恨不得把这两个食死徒所有记忆都挖出来。”

      “这也正是为什么我急于安排那些走岔路的孩子回国,”邓布利多说,“他们大可严刑审讯那些冥顽不灵的伏地魔支持者,但那些还未成年的孩子们加入食死徒不过几个月,大都是被父母诱劝,甚至逼迫加入的。实际上,就近几个月食死徒的表现来看,我们该庆幸这些少年还未被迫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来。在我看来,这样他们的灵魂还有救。”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审讯室门口。这儿已是目前能提供给这些未成年食死徒最好的宿处了,毕竟照法律来看,他们仍是不折不扣的罪犯。要将他们接回霍格沃茨继续教育一事在校董会中激起千层浪,但在邓布利多看来,如果将他们继续与世隔绝地关押着,只会使他们内心尚未成型的邪恶从恐惧和自厌中汲取养分,从而真正扎根。

      他总是相信第二次机会。

      当邓布利多告知西奥多·诺特他的父母已被剥夺监护权时,这名男孩显得极为不安。

      “那我能去哪儿呢?”他问。

      “你的监护权将被暂时移交给霍格沃茨,”邓布利多缓和但不容置疑地回答,“我将是代行者,如无意外,这项安排会持续到你毕业时。自此之后,你必须在霍格沃茨完成学业,没有转校的权力,假如你想退学,我不能保证之后的监护人会比学校更好。”

      诺特将脸埋进掌中。“我想继续学魔药课,”他声音沉闷地说,“但我一定已经落下好多课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原本就没有多少朋友。”

      “没有友情的路会很艰难,”邓布利多宽慰道,“但并非不可行。而且你会发现,假如在困境中仍有人愿意称你为朋友,那此人一定是真正的朋友。”

      而德拉科·马尔福对这个安排的反应更加剧烈。

      “那我的妈妈呢!”他大叫,“我的母亲呢!得有人照顾她啊!”

      “她已被送入圣芒戈治疗,”邓布利多抬手缓住正在剧烈颤抖的少年,“你的父亲在狱中有悔改表现,向魔法部提供了大量食死徒的情况,而你的母亲虽为帮凶,却也是受害者,因此除了行动暂时受限外,她能得到治疗师的完善帮助。形势并没有那么糟糕,德拉科。”

      德拉科·马尔福抿着嘴,扭着脑袋。“我不清楚……我记不太清了,”他小声说,“但当时好像是斯内普帮我母亲打开的牢门……他还好吗?你们能减免他的……我想他人没那么坏……”

      “他会得到公正的审判,”邓布利多说,“请相信我。”

      而小马尔福低声啜泣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都散了,霍格沃茨也不会一样……我想家了。”

      情况最为棘手的是蕾妮·罗齐尔,她对这个安排没什么反应。

      “你们剥夺监护权实在太晚了,”她说,“这个家族根本不配养育后代。”

      “就我所知,你是家中唯一未成年的孩子。”

      “我有一个傀儡兄长和一个死去的姐姐,”蕾妮冷冰冰地回答,“所有人都把她忘了。至于哥哥,父亲不认为他会有什么出息,但将他安置在傲罗部门中日后总能派上用场,就比如现在——我的父亲一定希望在英国受审,他认为自己在这儿还有一点人脉。”

      “我不认为他能得到多少宽待。你的兄长,菲利克斯·罗齐尔,被要求全程回避,魔法部也将重新调查你姐姐身亡的事件,依我之见,他大有可能在法国和英国魔法部分别受到审判。”

      “但他不会被判处死刑,是吗?”

      “我无法保证。”

      “如果他不死,那就是不一样。”蕾妮说,“他能把亲生女儿逼死,而且不觉得自己有错;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折磨人,从不感到愧疚。我一直以为杀人是要偿命的,如果所谓的法律叫他获得死刑之外的任何刑罚,我都会想办法让他死,而且要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非常怨恨他。”

      “假如你站在我的角度,你一定会恨死他,”蕾妮十分不礼貌地呛道,“不过也说不定,你是个男的——就像我的兄长也觉得姐姐的死不是什么大事——你们无法体会目睹姊妹死亡的感觉。”

      “或许……我想我能够体会。”邓布利多轻声说。

      蕾妮快速抹去眼角渗出的泪水,假装自己没有哭。“我看见她死的时候,”她说,“我当时还不能理解,但后来我愈发觉得,我们的命运是一致的,她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假使我显露出一丁点对父亲的忤逆,我也会像她那样被迫死去。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而起,这就是为什么他必须死。”

      邓布利多深深叹气,他想起了早些时候的哈利——这些被迫在仇恨中长大的孩子,无法选择地面对前人恶行,在痛苦中怀疑、挣扎,最终心也被同样的仇恨浸透,不小心就成了下一场悲剧的温床——他又要如何劝说她?他当年的痛苦毕竟与她不同,蕾妮在她姊妹的死亡中不该承担一丝责难,她是个纯粹的受害者,而他又有何颜面来劝她放下对刽子手的恨意?

      “她当时在衡量,”戈德里克这样描述,他重拾言语能力后争分夺秒地把莱斯特兰奇庄园中发生的事告诉邓布利多,“唉,她当时在思考怎么做才能让我帮她,于是她揣测我的偏好,把自己暂时放到与我利益一致的那侧来——她以为我要劫狱,所以主动放出所有囚犯,但其实她不在乎杀掉几个,至少她自己是那么认为的——你想想,她才十六岁,学会的全是怎么防备、威胁、利用他人。”

      他说这话时,仅剩的一条胳膊盖在眼睛前,等邓布利多回过神来,他已经又睡着了。

      于是在昏暗的审讯室里,邓布利多告诉蕾妮:“事实上,你已经尝试过杀死他了。你的魔杖检测显示你曾经使用过索命咒。”

      “不,我不记得了。”蕾妮说。她所有与那名黑魔法防御课教授相关的记忆都被抹除了。

      “但索命咒没有生效,你没有杀死他。”

      “那我无法原谅自己。”蕾妮阴沉地回答。

      “但我认为这是件好事。你的索命咒没有生效,说明你终究没有堕落到你父亲那般地步。”

      蕾妮抬起眼来看着邓布利多,她的眼中尽是不甘与迷惑。

      “我认为他对你做的最恐怖的事情,就是试图将你变成了下一个他。”邓布利多慢慢说道,“他摧毁了你信任他人的能力,使得你确信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只是一层又一层的利益关系,让你认定任何人与你交谈都是有意图的——久而久之,你也会这样对待别人——蕾妮,最可怕的就是他将你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

      “无所谓。我早就不在乎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了。”

      “但我觉得,你姐姐给你读那些故事,本意是希望你活下去,去拥抱那些与诡计和暴力无关的东西。”

      蕾妮闻言浑身一阵颤抖:“你怎么知道!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怎么知道她给我读的故事……啊,您认识我的姐姐。”

      “是的,我认识她,就像认识我所见过的数千名学生一样,”邓布利多垂首望着她,愧疚说道,“但她在校时我没能注意到她的困境,我的疏忽大意使她错失了逃离牢笼的机会,所以我想,我不能再错一次了。”

      “您还记得她吗?她上什么课?长什么样?有没有喜欢的去处?有没有喜欢的食物?她有朋友吗?”蕾妮问,她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流下来,“没有人悼念她,没有人记得她……我的记忆也不全了,假如我也忘记她,世上就没人会再纪念她……”

      邓布利多的胸口抽痛起来,他无法避免地想起阿莉安娜:“等到她的案子重审,等真相大白,人们会记住她。”

      “但她再也回不来了。”

      “她在你心里留下了一颗种子。就像你说过的,她的生命与你同在。”

      蕾妮怔怔仰望着灰色的石壁,泪水流进她的衣领里:“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像她一样跳下高塔,但有一双翅膀托着我飞起来,于是我没有死……就和故事里一样……”

      “我明白了……”她流着泪缓慢说道,“我要申请,我申请取走与我父亲有关的所有记忆。你们将它拿去用来查案或销毁,我都不管。没有人会传承他的糟粕,我不要再想起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他的女儿了。”

      之后她没再出声,直到邓布利多告辞离去也没有反应,只是望着审讯室低沉的天花板,就好像灰暗的石砖中飞出一只白鸟。

      .

      “头脑如此精妙,有时甚至能骗过它自己。你们总以为遗忘和掩盖过往就能彻底抹消它所带来的影响,假装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就能迈向另一个结局,但前人造成的苦痛终究会成为下一代手中的利刃,人类由此陷入分离与统一的循环——我对你说过的。”

      格林德沃顿住脚步。他本想回到办公室,赶在入睡前完成剩下的批阅任务(教授这份工作无尽的折磨),而他此刻侧过头,却看到斯莱特林倚坐在长廊冰凉的石窗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像一道幽绿的魔影。

      “但个体与群体最终都将迎来消逝,”斯莱特林继续说,就好像要把半年前牠在格林德沃病床前没能发表的观点讲完,“活着的渴望只会使死亡过程更为痛苦,而你们仍旧求活,这是我无法理解的部分。”

      “有何贵干?”格林德沃问。窗口的寒气冻得他关节隐隐作痛,或许他确实老了。

      “是你在找我。”斯莱特林回答,“你与戈德里克发生冲突,你想从我身上找到破局之机。”

      格林德沃盯着牠。“你变了很多,”他承认,“但你表达的方式还是那么直接,我讨厌这一点。”

      “语言的技巧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斯莱特林点头,看起来毫不在意,“戈德里克对你有一些意见,因为他觉得你差点炸死他。”

      “谁想得到他还没下来。”

      “但你也无所谓他有没有下塔。虽说假如他死了,你就得自己阅读学生作业,这让你很头疼。”斯莱特林说,“不过这都不重要,因为比起愤怒,戈德里克正被恐惧影响。”

      “很难听到格兰芬多的人和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他为我而感到恐惧。如今他真正见识到我的力量,并且失去了唯一能制约我的武器。当年他不愿用那把剑,如今又不敢放弃这最后一道保险——他意识到我是不可控的了。”

      “而你给了他一件无法杀死你的武器。”格林德沃说。他曾寄望于格兰芬多宝剑能带走这条危险的小蛇,但那时牠的力量早不在□□中了。

      “谁知道呢?”斯莱特林眯起灰色的双眼,里面似乎含有一丝笑意,“或许这就是命运。我打造那把剑时一心想要快些死去,便以为能借它终结我的生命,但在那之后很远、也就是不久之前,我才知道我的终点不在那时。”

      十一月已过中旬,霍格沃茨霜冻的草地上方升起一轮几近圆满的月亮,但边缘已开始残缺,它挂在老树凋败的枯枝间,从斯莱特林身后的窗口窥探着格林德沃。

      格林德沃迎着那道冷光问:“这就是为什么他醒来的时候钳住你,问你是否懂得了生命的重要,又是否明白杀戮是错误的行为——他以为这世上没什么能阻挡你了,除了唤起点你的良知——你不打算给出答案么?”

      “他这么问不完全是为了唤起我的良知。”斯莱特林说,“如果他一千年前,甚至五个月前如此问我,或许还能得到答案,但现在我已经不再关心这些事情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格林德沃戏谑道,他知道人们说出这种话往往是为了假装自己对情感毫不在意。

      但斯莱特林平静地回答道:“我看到了时间。”

      格林德沃皱起眉头,他端详着月光下的斯莱特林。牠的外表与过去别无二致,但在内已有了天渊之别。在格林德沃眼中,牠曾是一只无聊的小兽物,塞入某人的皮箱动物园中也不见得有多珍奇;但如今坐在他眼前的斯莱特林无疑已经恢复了全部力量,不仅是魔法上的,牠有一种预言者很熟悉的眼神——在看过太多命运后,他们眼中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格林德沃能确定牠见过时间。

      他的“小麻烦”越滚越大了。(注6)

      “如你所知,我一度抛下自己的□□——也就是先去你所认识的那个斯莱特林——而保证我能专注地进行另一项任务。这千年来,我用近乎全部的力量追溯时间,”牠说,“我研究、分析它的茎叶和脉络,逐渐领会它的枝干,最终探寻到它的本源——它就像一颗种子——我,或者说我们,倾向于将时间看作一棵树。树的每一条枝叶,每一道叶脉的走向,在生长之前就都刻在种子的纹理中了。时间也是同样,它的未来越繁密,过往越深沉。”

      “没人能够掌控时间,”格林德沃脱口而出,随即他又将话语组织地更严密,“没有任何力量能控制时间。”

      “的确如此。就像你说的那样:时间无法逆行,过去无法改变。”斯莱特林换了个更随意的坐姿,牠一双材料不同的小腿从窗台上垂下,“但它能够被观察。假使你天赋足够——预言者或多或少都有——或是像我这样以力量和智巧跨过门槛,观察籽种的纹理,它的全貌便一览无遗了。来。”

      牠向格林德沃垂下一根手指,指尖仿佛指向某种东西,那儿分明没有任何颜色、形体、明暗变化,但格林德沃能感到有一股力量盘桓在那儿。他不免犹疑片刻,还是毅然抬起手掌,让掌心碰到了那无形之物——它是冰冷的,又或许是灼热的——他掌心的骨血似乎消失了一瞬,有无数难以言明的东西飞快闪过,不在他眼前,甚至也不在他的思维中,而是一霎将他全数吞没的空白。在格林德沃能够抓住那股力量时,它又轻巧地溜走了,叫人弄不清它是否来过。

      “你刚刚只朝它投去一瞥。”斯莱特林说,牠已收回的手又撑在窗台上,“它无处不在,每时每刻都流经你的身边,穿过你的身体。但通常人们只能看到它镌刻在有形之物上既定的痕迹,而无法感受到它曾有和将有的其他走向。”

      “我能看的更多。”

      “因为你是预言者。只是我不能向你展示更多时间,你的智慧和胆识或许足够使你理解它们,但你的□□将首先承受不了。人类的躯体承载不了那么多时间。”

      格林德沃对此一笑置之。他注视着自己的手掌,将它翻转过来,又转回去,没有任何痕迹留下。诚然,他的□□已经不年轻了,早已承载过对人类来说相当可观的岁月,但他的力量仍在,并且远比非人之物以为的要深厚。

      在他默然观察自己时,斯莱特林开口了。“有一个问题你应该很关心,”牠说,“天赋越高的预言者越擅于看到发生概率较高的未来,但预言已经有多久没来造访你了?”

      “有一段时间了,”格林德沃说,“最近两个月我只能听到预言的残音,它们更像是预感。我敢肯定那和你有关。”

      斯莱特林转过头去,目光落在牠身后的高大榆树上。这棵近三十英尺高的山榆立在霍格沃茨的中庭里,在月下映着银光。冬日里它的树叶几乎落尽,风雪在它的树梢上挂满冰晶,远看尽是一树冰雪,仿佛百花盛放,而稍粗一些的枝桠则露出黑色树皮,颓丧而沉寂地忍受着冰雪的重量,在寒冬腊月里苦苦支撑。

      “你看那棵树。”斯莱特林声音空洞地说,“你看它只剩几片叶子了。”

      格林德沃向庭院中的枯树望去,除冰雪外,它的细枝上竟然还有残叶留存,只是几乎与冰凌冻为一体,不知何时就会落下去。起先他并没有觉察到什么,斯莱特林那些故作高深的比喻悄然攀上他的脑海,几片在朔风中挣扎的枯叶形象与时间融汇,他立刻领会到它们与预言的关系。

      那是怎样的景象啊!“时间在死去。”他低喃道。

      “不是时间,时间没有终结。”斯莱特林说,月光下牠半侧的脸透出古怪的坚决与悲伤来,“是可能性在死去,未来的道路正在收拢。”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格林德沃厉声问。

      斯莱特林看着他,仿佛在说:你知道为什么。

      ”所以预言越来越少,”斯莱特林说,“因为已经没有多少可以被窥探的了。你的天赋那么高,等到下一次预言到来——”

      格林德沃明白了:一道水坝已经形成,时间河流几近干枯。这条不死的老蛇扼住未来的咽喉,而预言者之外的人无知无觉,他们只以为将要发生的任何事都是命运。他又一次感受到同样的牢笼,就像他十六岁望见的德姆斯特朗校墙外令人窒息的浓雾,就像他脚踏阴云密布的欧洲土地,站在麻瓜与巫师之间……等预言下一次来造访他时,就是未来已至,再无转圜余地。

      “你要什么!”他问斯莱特林,“你要做什么!”

      对方没有答话。牠所看到的事物已使牠不屑用谎言来误导格林德沃,但牠仍不愿说出自己的目的,于是只能沉默以对。他俩近乎毫无意义地对视着,格林德沃利用这静默整理思绪,那定夺未来的预言毕竟还未出现,说明道路之间尚有空隙,他还有机会去改变它——即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还有时间。格林德沃从不坐以待毙。

      “我知道我杀不了你,”他直白地对斯莱特林说,既然任何修辞在牠面前都毫无意义,“但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不会让你成功的。”

      语毕后格林德沃自己皱起眉头,他已不习惯这样直抒胸臆,突然间他好像退还为那个十六岁、蔑视万物的少年。但斯莱特林点点头,倒像是松了一口气,牠的眼中甚至有了一丝光彩。“人类的勇气展现在探索未知中,更在反抗既定现实里。”牠高兴地说,“凭这一点,你和戈德里克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

      格林德沃怫然道:“我和他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斯莱特林摇摇头。“正因如此我很喜欢你。”牠说,“因为在所有人之中,只有你最想让我死。”

      格林德沃猛然向前扑去,以对他这个年龄来说过于冲动、过于凶猛的姿态,超出理性所限、没有任何理由想要抓住这条蛇,他甚至说不出抓住牠以后又能怎么样,一时间怒火和恐惧促使他做出了如此举动。

      而斯莱特林忽然向后仰倒,牠的身躯随之拉扯成一个诡异的圆环,如虚影般晃动起来。在格林德沃的手指抓上牠之前,牠像水波一般消散了。

      .

      天色已经暗了,早过了下午茶时间,或许连晚饭也过了,邓布利多依旧没有回来。戈德里克一个人坐在这所房子里,凤凰社的总部中未燃灯火,他借着餐厅窗口的月光继续打磨那些木质的部件,细碎的指骨和半圆关节都已具有形状,它们就快能拼出一条胳膊来。

      早些时候,格林德沃与他不欢而散后显然没有忘记自己与邓布利多的约定——戈德里克傍晚下楼时看到蛋糕与茶点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上,茶壶上施加了保温咒。格林德沃或许在这里等到很晚,但不知为何邓布利多没能如期回来——或许是他在魔法部内耽搁太久,倒也不奇怪,如今局势自然不是三言两语的劝说能够挽回的——于是格林德沃也离开了,大概是为了那几本还没批改的作业。

      也够难为他了。戈德里克心中体谅,当一个人的天赋够高,他就很难忍受愚蠢,也要比庸人花费更多精力去适应教育他人的过程。当年的萨拉查就是如此。

      戈德里克手上的动作停住片刻。他第一次开始用心打磨木头是为了萨拉查,那是多久以前了?那时他也不过二十岁出头,一边努力驯服木头的脾气,叫它们拼合到一起,一边试图领会一个沉默孩子的所思所想。他希望牠能原谅人类,有时又想不出人类究竟哪里值得牠原谅,而更多时候,是戈德里克无法原谅牠。

      这时邓布利多回来了。他看起来有些许疲累,但忧思更重,一开始甚至没有注意到安静坐着的戈德里克,而是望着桌上被冷落许久的茶点,露出混杂着喜悦与遗憾的表情。

      “我想那壶茶还是温的,”戈德里克与他打招呼,“辛苦您了。”

      邓布利多转头向他看来。他看着戈德里克思索片刻,忽然轻轻啊了一声:“我忘了这回事。”

      两截断裂的魔杖蹦蹦跳跳地从楼梯上跑下来,飞进邓布利多手中。他将它们放到戈德里克面前,用老魔杖在断口处轻轻一敲,戈德里克被人折断的雪松木魔杖又复原了。

      “你应该更珍惜它的,”邓布利多说,“哪怕是看在它历经千年岁月的份上,已经没有多少古老的魔杖存世了。”

      戈德里克向他道谢,将失而复得的魔杖收进口袋。他的心平静得出奇,失去和重获这根魔杖对他来说已无法激起太多情绪,尽管这是他一生唯一的魔杖,但他从未真正像一个巫师那样珍视或依赖它。但“像巫师那样”又是什么样呢?

      戈德里克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他注意到这次邓布利多并没有再度没收格林德沃的魔杖,校长似乎已经对格林德沃放任自流,很难说是出于信任还是失望。

      “我曾对你抱有期望,”邓布利多在桌前坐下,拿过一只碟子,开始切蛋糕,“你的理念与盖勒特并不完全相同,我曾以为你们能在交流中找到平衡,但如果最终的结果仍是这样不顾后果地将魔法世界推到公众眼前的话……”

      那不是我的主意。戈德里克想说,是你亲爱的盖勒特差点把我炸死在塔顶上。但他实在没有资格去抱怨格林德沃对他下黑手。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邓布利多平静地问。这比他声色俱厉地质问还要令人心寒,他甚至已经不再为戈德里克出格的行事方式而动容了。

      “不能。”戈德里克回答。

      “你看起来并不喜欢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邓布利多压下叉子,切开蛋糕的尖角,“我记得你还是一把剑的时候,那时你偶尔还讲些笑话呢。”

      “有时候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在做什么。”

      邓布利多点了点头:“没人能说得清,大部分时候我们能给自己的也只是疑问。五十多年前,在我们对彼此举起魔杖之前,我问过盖勒特一个问题:获得一时的权力可以只靠争斗和狠心,但改变众人的观念何其难,你所主导的那么多牺牲和伤害之后,真的能有一个更好的新社会诞生吗——它们能带来未来吗?”

      室外灰冷的雾气仿佛漫延进了屋里,浅紫色的夜空中月色昏暗,没人想到要点灯。

      “如果有可能,我想要这个世界温和地踏向前方,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的,”戈德里克轻声说,“我一直希望魔法部能意识到自身问题:未来早已不在巫师这边了。无论他们是否乐意,都必须开始跟着麻瓜的节奏走,重塑现有的管理体系、甚至整个巫师社会的架构。做这件事的最佳时机本在1945年格林德沃落败后,如果那时顺水推舟提出改良策略,就能在格林德沃的强硬开放和魔法部的极度保守下开创一条折中道路。但你没有任何后续行动。“

      他抬眼看着邓布利多:“可你思考过。你甚至有已经草拟好的几十页提案,直到决斗落幕十余年后,你依然保存着它们——然后在某一天一把喂了校长办公室的火炉。因为你发现,即使在最理想的情况下,变革初期的冲突都是无法避免的……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过不流一滴血的改革吗?而如果我们——”

      “如果我们容忍了‘一滴’血,又怎么能确定何时才是尽头呢?”邓布利多闭上眼睛。于是戈德里克想了起来,他们正坐在老宅的客厅里,对于阿不思·邓布利多来说,他愧对一生的第一场牺牲正发生在此处。

      就像猜出他想到什么一样,邓布利多抬起一只手:“不,我没事。”他湛蓝的双眼在柔和月光中确实找不到流泪的迹象。

      “你说得对,”戈德里克望着他,“你说得对。”

      “在我的错误后,我学到了一件事,”邓布利多说,“变革往往是由具备知识的人发起的。因为他们藉由学识拓宽眼界,瞧见了世间苦难的事实,但也由于站在高处,他们往往并未亲身经历过那些苦难,因而错失它们形成的本质,轻率地将它们当作可以按部就班解答的题目,而完美无瑕的天国就藏在谜面后。他们以为学识是无坚不摧的武器,却不晓得平衡每个群体利益需要更为复杂的智慧,自以为掌握知识的高傲使他们激进向前,由此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但我的思想也在两端不断摇摆,如果只求稳妥,终将消磨志气,世间又何时才能迎来改善呢?可是,那个年代麻瓜的科学技术在飞速发展,而我们这边百废待兴,偏安一隅似乎也过得不错。我看着那些好不容易从盖勒特制造的波澜(以及阴霾)中走出来的孩子,心想何必再将他们拖入时代漩涡中。这个决定如今看来实为软弱,因为魔法界不久又沦为伏地魔的猎场。而归根到底,他也是一次巫师与麻瓜之间摩擦而诞生的悲剧,一个偏执纯血论荼毒两界的证明。当年在正道和捷径之中我选了更简单,也使我良心更轻松的那条道路,事到如今这条路不仅令我心神不宁,也使我心中有了更深的疑问:我眼中的正道是否真的正确?”

      戈德里克久久没有说话,两人在愈来愈暗的室内沉默着。邓布利多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蛋糕,虽然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嘴角却自然地露出极浅的微笑。戈德里克知道那是为什么,格林德沃在里面加了邓布利多最爱的覆盆子果酱,而这简单不过的举动能使得邓布利多在片刻中尝到喜悦——与高义或大局毫无关系——仅仅是一刻钟的搅拌,一个小时的烘烤,一片爱人真挚的好意。

      权力与名声,未曾得到他们的人如饥似渴地追逐它们,而拥有之后会发现其中寡淡无味,远不如真心一片来得重要,甚至不如平日茶饭,更甚则带来负累。如有可能,哈利宁愿以强加在他身上的所有荣誉换回家人,对霍格沃茨现任校长来说更是如此,平凡的幸福对他们来说为何如此难求?

      可当他又想起那片血海——或许是太久没有在战斗中受伤了——当戈德里克从昏迷中醒来,再次切身体味肉身苦痛时,他恍惚躺在数日、数年、千年来淤凝的血海上,令他愧于自己的悲叹只关乎一己之私,对万千民众毫无助益。世界包裹在如此严寒中,使得□□开膛破肚后流出的热血也迅速变冷,凝固为一地殷红,冻成硬渣,碾碎在新一轮牺牲者的脚下。

      曾被他淡忘许久的问题忽然轰鸣回响——你为什么活着?它问,你要为什么活下去?

      因为它使我痛苦,他想,因为我已为生命付出了代价,所以我必须继续走下去。

      “世上有许多种正确,但正道只有一条,”戈德里克说,“它必然艰难,只有这样它才能避开所有捷径通向的深渊。”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借助一点力量,使正道好走一些——这是他没说出来的话。他看着邓布利多因甜品而舒展的笑意,终于也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

      Tbc.

      注1. 索尔·克罗克(Saul Croaker),曾在原著第四部一晃而过的人物,是任职于神秘事物司的缄默人。

      注2. 布罗德里克·博德 (Broderick Bode),与克罗克同为缄默人,两人一起去观看过魁地奇世界杯。第五部中他被卢修斯·马尔福以夺魂咒控制,触碰到预言厅中的水晶球,自此精神错乱,认为自己是一只茶壶,后被食死徒以魔鬼网暗杀于圣芒戈医院内。本文剧情中,由于格林德沃前期的行动,食死徒无暇分神再去暗算博德,因此他还活着。

      注3. 阿诺德·皮斯古德 (Arnold Peasegood),记忆注销员,也曾在第四部露过面。

      注4. 本文三十七章中一笔带过的针对麻瓜的恐袭。

      注5. 停战日(Armistice Day/Jour du Souvenir),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中1918年11月11日签署的西线停战协议。法国将每年11月11日定为公共假日,城镇中心会举行阅兵式,并向纪念碑献花圈。

      注6. 本文二十六章,格林德沃曾经在与斯莱特林第一次正面对峙中将斯莱特林对时间的野心归类为“小麻烦”,他本以为这个“小麻烦”能随着伏地魔对斯莱特林的谋杀而得到解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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