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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前传】生死流转(下) ...

  •   5.

      “这世界上最纯洁无辜的是什么?

      “有人说是婴儿。可新生儿随着排泄物与鲜血一同降世时已然学会嘹亮地哭喊,无时不刻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无师自通地挥舞那些幼嫩的手脚去争夺生存的权利。他们自私自利,颐指气使,通过损害看护者的生活来延续生命,剥夺他人的食粮与睡眠也毫无愧意,且以无知作无辜为自己辩解。

      “因此要我说,唯一无辜的是知识。它们安静地躺在书页之间,全心全意将自己奉献给阅读者,不做争辩,不求回报,即使归于尘埃也毫无不甘。”

      “她是这么说的?”萨拉查问。罗伊娜的来信摊在牠面前,有几行字写得力透纸背,仿佛还能透过它们听见声音。身旁赫尔加笑着收回信纸,正对着晨光合上,从驴皮袋中掏出一些饲料犒劳奔波一路的猫头鹰。

      “她总是这么想的,”赫尔加笑意盈盈地回答,“她现在做母亲了,照顾幼儿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但新生儿为什么那么迫切地争抢生命?”萨拉查问,“他们连活着是怎样的感觉都不清楚,就笃定要活下来?”

      “你一定要这么问的话,我只能说是因为爱。”赫尔加说,“他们感受到了世上有人期盼着他们的到来,他们为能够回应这份爱意而欢欣鼓舞。”

      “为什么?”萨拉查又问,“为什么人要向尚不存在的东西投注爱意?”

      赫尔加拍拍手,将落在掌心的鸟食抖去:“或许是因为期望?我们都喜欢把那些最美好的愿望投注在未成形的事物上。”

      “但大部分时候它们会落空。”

      “是啊,期望总不会全部得到满足,”赫尔加有些悲伤地微笑起来,“但我们确实向它倾注过爱。就像我相信我的父母也曾爱着我,至少在发现我是一名巫师前。只是他们的认知所限,身处的环境所迫……我知道至少有一刻他们真的爱过我,所以我早已原谅他们。”

      萨拉查观察了她一会儿,但赫尔加的痛苦很快又褪去了,于是牠别过头去,不再看向她。

      .

      在她四十二岁那一年,赫尔加开始认真考虑起生育。那一年罗伊娜的独女已长大成人,而她尚未有自己的血脉。

      “为什么?”萨拉查问。这时他们正漫步在英格兰幽冷的丘陵上,低矮的山脚下传来孩子们模糊的笑声——那是他们的学生,但赫尔加更像是他们的母亲。她乐于接纳任何孩子,甚至曾想收留无家可归的麻瓜孩童,萨拉查多次怀疑如此泛滥的关爱与她自身童年经历有关。

      而对于这样一个过于简短,且所指不明的问题,赫尔加只在片刻间就理解了牠所问为何。时光雕琢她的纯真,使其蜕变为坚韧的善良。她充满感情地向下望去,朝着欢笑的源头:“没有为什么,这只是一种本能。”

      “为什么?”

      “因为我们会死,”赫尔加无奈地转过身来,她连皱眉思考时也带着笑意,似乎身处此世本身就令她发自内心欢喜,“因为人类都会变老,然后离开这个世界,我们总会想要留下些什么,以证明我们曾经存在。”

      “这是否算一种自私的做法?”

      “生活并不全是痛苦,”赫尔加说,“假如我生下了孩子,必然会尽力令其喜欢上这个世界,也可以算作私自将孩子带来世上的赔礼。”

      她在委婉指出萨拉查的错误,或者说她认为的错误。赫尔加比牠要年轻几岁,但这几年来她习惯用对待少年的态度来哄劝萨拉查。赫尔加童稚的模样对萨拉查来说犹如昨日,但她也被时间带走了,留下来的是一位师长,一位将为人母的妇人,她要为新生的同类铺好前程,接着安然步入亡者行列。

      “我的确有一段不幸的童年,”赫尔加向牠承认,“但这不代表我失去了将新生命带来世上的希望。我要做的正是将自己幼时不曾享有的幸福赠与他们。”

      “但我不能这样做。”萨拉查回答。

      .

      等牠伪装的形象到了头发需要完全掉光的年纪时,他们与罗伊娜就此问又有一次对谈,起因是她与女儿的不和。海莲娜声称自己在母亲眼中永远不够聪慧,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霍格沃茨。

      “她去了霍格莫德。”赫尔加将一条长毯轻柔地盖在罗伊娜肩上,“我让几个孙辈留住她啦,他们会七嘴八舌地请她讲解那些书本里的传说和谜语,她拒绝不了这件事的。”

      “她已成人多年,无需在这种事上担心她。”罗伊娜笼住披肩,并没有回头。

      “或许你可以偶尔嘉奖一下她,”赫尔加提议,“她已经是我所见过的最博学的人了,当然,除你之外,”

      “她总有一天需要超越我。”

      “你预见了这件事吗?”萨拉查问。

      “不,我没有。”罗伊娜转头看向牠,稍显柔和的辞色又冷了,“我说过我不会预言身边人的命运——如果未来幸福,那他们自会有享受蜜酒的时刻;而假如未来坎坷,我也不应让无谓的忧虑笼罩现在——反正该来的终会到来。”

      “我不是个预言者,”萨拉查说,“但按照现在的形势,总有一天她会彻底离开你。”

      “那也是她的命运。”

      “我不明白。”萨拉查再次提出那个问题,“既然她不曾照你的期许行事,又无法在你的庇荫下获得快乐,你当初为什么要生下这个孩子?”

      “因为新生命被视为一种生命的延续——血脉的传承,姓氏的传承——不过这都只是理论上的,”罗伊娜说,“当你向别人问出这个问题时,他们一般都会回答,想要小孩是因为……”

      “因为爱。”赫尔加说,她在罗伊娜面前情绪只比平时更强烈,无论多少岁也改不了,“当你看到崭新的生命时,不会感受到一股发自内心的暖流吗?”

      “是的。但作为学者和教师,我们必须意识到繁衍更深层的意义。”罗伊娜按住赫尔加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我们所留下的知识将由新一代传承,且发展出新的成果。许多事物必须经过漫长的演化才得以成熟,而我们的生命毕竟有限。”

      “我看不到的将有我的女儿去见识,”她坚定地说,“她会具备比我更多的学识,领悟更在我之上的智慧。”

      “不知道,”萨拉查轻声说,更像是为了回答赫尔加那句反问,“这和我没什么关系。”

      4.

      与人类混沌不明、十分唯心的生育目的不同,衔尾蛇诞下后代的意图鲜明且纯粹——为了去死。

      对于这些寿命恒久的生物来说,通向死亡的路只有两条:被同类吞噬,或生下子嗣。牠们将自己碾碎、糅合、重塑为新生的小蛇,如此一来,原先的两条灵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继承了部分特征、又不尽相同的新生。记忆与痛苦沉积在牠们灵魂的碎片里,每一代衔尾蛇诞生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亲长获得解脱,但这一任务在牠们出生那一刻就完成了,因而余下无穷的时光里,牠们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找到自己的出口。久而久之,寻找死亡的方法成了牠们生活的意义。

      牠们渴求死亡。

      牠也可以仿照“母亲”那样,找个人类,或者随便什么生物,抽走对方的灵魂,和自己的揉在一起——这样下一个怪物就诞生了,下一个异类,在这个世界上举目无亲,但重要的是——牠自己终于可以不再存在了。

      但萨拉查不能这样做,不愿这样做。牠本就是这条“妙计”的产物——一条过于容易的出口,两个茫然四顾的孩童——痛苦不会消失,只是在下一代身上延长了,它没有尽头。

      但即使牠的自己没有逃向这条懦弱的坦途,世上仍多出了衔尾蛇的后代。

      萨拉查应该想到的,就像牠苦寻离开世界的道路,牠的胞亲一定比牠更早开始谋划这件事。在此之前没有人见到过牠的遗体,而萨拉查却早早认定牠的灵魂已归于沉寂,像是一种对自己的欺瞒,为了保存一簇虚假的希望,牠无法完全解明原因。

      这种自我欺瞒的行为在第七十年终于尘埃落定。牠胞亲的残躯自南而来,半生半死,最终在萨拉查留给自己的剑下结束,由牠最重视、也是唯一的学生动手——这是两者都没能预见的结果,却或许正是胞亲早已定下的未来。萨拉查注视着牠的头颅滚落下来,掉在地上,歪向一边。牠们的血确实是红色的,像火,像落日,像戈德里克战斗中碎裂的袍角,如此看来,红色是一种很好的颜色。

      戈德里克的精神遭受了迄今未有的重击,他的理智几乎崩溃了,甚至能听见碎裂的声音。血迹洇过的冻土上,萨拉查目送他失魂落魄地远去,枯枝败叶在他脚下吱吱作响——那一刻戈德里克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萨拉查依旧清醒。

      牠在戈德里克离开后抱走了身首分离的死躯。牠的心脏一方面难以自抑地激越跳动——牠看见同类的死亡,就像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出路,这条路是通的,这道门是敞开的,而萨拉查终有一天也能到达那处——而另一方面疑惑填满牠的胸腔,用嘶哑、苍老的声音尖叫: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牠的同胞为何死了?

      牠听到了一种恐怖的回声,感到一种沉重的命运降临在自己身上。数十年前牠的同胞亲手割裂的纽带如今再度连结,以一场血雨,以彻底的终结。牠在这世上彻底再无同类了。

      牠的胞亲究竟经历了什么?逝者无法向牠言明。牠抱着断裂的头颅,与牠额头相抵,却听不到回应。牠的灵魂已经散去了,最后的挣扎也已平息,只剩一具空荡的躯壳,于是萨拉查将牠放入地里,让支撑霍格沃茨的魔力流经这句躯体。

      几个昼夜后,戈德里克依旧没有回来,在他之后意志崩决的是罗伊娜。她的坠落更为内敛,被掩饰得更好,但灰败的气色很快显露出来——她开始卧床不起,赫尔加去她的房间里照料,而萨拉查直到三天后才来到门外。赫尔加在屋内加热牛奶,端到罗伊娜床边,轻声同她说话,她的声音中包含一股温暖的力量,但也在殚精竭虑里不断衰弱。

      “你是谁?”罗伊娜忽然问,她听起来茫然得像一个稚子,所有的智慧仿佛都已离她而去。

      萨拉查推开门,看见她额上空空——拉文克劳智慧的冠冕不知所踪。

      罗伊娜转头看见了牠,惊得几乎将赫尔加放在床边的食水打翻。萨拉查知道这是为什么,牠已经收回形貌上的伪装,现在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年,容貌与地下室里的尸体毫无差异,就好像尸骸又站起来,重新在世间走路,任何人看到都会受到惊吓。

      “你是谁?”罗伊娜又问,这次是一层不同的意思,她补充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你老了。”萨拉查说,“你脑中的知识太多,思虑太重,它们给你造成重担,使你太过痛苦。”

      “我脑海中的世界不使我痛苦,”罗伊娜咬牙切齿地说,泪水漫上她的眼眶,“我眼前的世界使我痛苦。”

      赫尔加从另一道门跑出来,赶到她床边,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咏唱轻柔的絮语。

      萨拉查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牠说。牠知道人在对方难过的时候要这样说,却不知究竟有什么好道歉的。

      罗伊娜捂住面孔,猛烈摇起头来,像是在拒绝萨拉查的歉意,又仿佛陷入更尖锐的痛苦之中。“是谁干的?”她声音嘶哑地问。

      萨拉查无法回答。牠站在门口,望着一夕苍老的罗伊娜,没有话语能从口中生出。该由谁负责?是戈德里克挥剑斩下那枚头颅,但武器由牠提供。可又是谁令牠的同胞沦落至此?几十年前的那群麻瓜?又是什么使得他们与巫师陷入水火不容的境地?到底有多少人该为此负责?

      牠答不上来,于是转身离开。

      赫尔加循着牠的脚步声追出来——她总能在牠离去前找到牠——这次她依旧会挽留,会抱住萨拉查保证共同承担,她的心又要为此承载一道负担,而她的心已经快碎了。

      “在地下,”萨拉查对她交代最后一件事,“在地窖之底。罗伊娜无所谓,但不要告诉戈德里克。”

      “不要走。”赫尔加拉住牠苦苦哀求,她也老了,苦难在每一寸皮肤上刻下痕迹,“不要走,戈德里克会回来的。他只是……”

      “他会回来,但我不会,”萨拉查说,牠的声音如此清晰,连自己都感到诧异,“因为那不是他的手足。”

      3.

      牠知晓这种情绪的名字,人类将其命名为愤怒。但牠并没有资格为胞亲感到愤怒,这结局是牠自己选定的,而牠们所期望的尽头终归是死亡,如此理论,萨拉查应该为牠高兴,为对方漫长苦旅的终结庆贺。

      但如今牠心底烧着一团火,又像一杯过烈的苦酒,被酿造过长时间,仅剩的香气在时光中挥发殆尽,唯余不甘。牠不明白这感受的来源,身边却再无可以问询的对象。这未明的困惑连同千万个尚未得到解答的疑问在他心中低语。牠又明白了另一件事:牠与同胞之间的连系远比牠曾以为的紧密。牠们共享了出生,苦痛和归途,同胞的遭遇正是牠的遭遇,苦难也是牠的苦难,死亡也将是牠的死亡。牠是先行者,为萨拉查探路,因此萨拉查只需跟随。

      于是牠重又踏上胞亲的来路,沿着对方的足迹逆向而行,向山岭和密林而去,其中或许有属于牠的结局,与所有答案同在。

      天边映出人类城镇的微光,与牠之间隔着漆黑的群山。萨拉查望着那黑暗的边沿,听见风声在牠耳边低语,夜风推拒着牠,阻止牠向那方去。但萨拉查终究踏入了麻瓜的世界,这里淤积着愚昧的暴行和古老的恐惧,泥潭一样的无知吞噬了牠的同胞。牠走进盲从者聚集的修道院,那儿的修士拒绝提供有关牠胞亲的信息,仍想用陈旧的驱魔仪式解决麻烦,萨拉查只好用另一种方法请他们回答。

      牠走出修道院时镇子仍在沉睡,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他们要等到天明时才能意识到某种空缺——修道院的晨钟没有敲响,而太阳已经挂得很高了。

      .

      如果最初的挫折有教给萨拉查什么的话,那就是麻瓜在面对牠时是不可理喻、难以沟通的。牠必须明白如何让人类平静地与牠对话,牠不明白,自己遵循着人类的礼数对他们说话,他们却深深惧怕。

      牠从那些修士的记忆中仅看到零碎片段,没什么用。牠要询问的事发生在太久以前,而知晓这些事的人不是位高权重,就是早已离世。但那些修士仍记得城镇中出现过一个怪物的时间,也曾调查过它的来处,但他们只得到一个模糊的指向,而萨拉查要往那处去寻。

      深冬时节,一路只有荒草和针叶树。牠停在一栋离村落稍远的木屋前,一名妇人缩在屋内,熬着一锅汤,同时给她怀中的孩子哺乳。那婴儿咬痛了她,于是她用手去婴儿的头,拍得那孩子哇哇哭起来。萨拉查向他们走去,妇人被孩子搅得心烦意乱,不带好气地抬头瞪了牠一眼。

      萨拉查原本是想去问路的,牠只是想知道离这儿最近的城镇在哪里,那里的教堂或修道院是牠下一个要去的地方。但牠看着女人和她的孩子,忽然想知道一些事情:人类要怎样才会认真听牠说话,并顺利地做出回答?

      于是牠将那名婴儿抹去。哭声忽然消失了,那母亲疑惑地看着自己空荡的怀抱,又犹豫地看向牠,像是在询问萨拉查是否也见到了自己所见到的景象——她的孩子忽然不见了,这是她一个人的幻觉吗——萨拉查向她提出问题、请教路线,但妇人开始心慌意乱地念叨,比划着一个婴儿的形状。人类在焦躁中发出的声音最为刺耳,萨拉查并不想听。

      于是在这种迷惑缩为不安前,萨拉查又使她一条手臂消失了。她没有感受到疼痛,但在几个眨眼间变了脸色——她终于意识到眼前一切并非幻觉,而萨拉查正是这恐怖的根源。

      于是她尖叫起来。

      这尖叫声引来了她的丈夫。他从屋后跑出来,手持割草用的铁镰,立刻看到了哭喊的妻子和她消失的手(他还没来得及想起孩子也不见了)。出于直觉和本能,他朝着萨拉查冲来,丝毫不理会牠的问题,口中只发出代表惊怒的嚎叫,一心要取萨拉查的性命。

      他只跑出第一步,他的右腿消失了。男人栽倒在地里,开始口吐许多咒骂的词汇,但它们之中并不包含力量,只是单纯倾泻愤怒。他摇摇晃晃地想用一条腿站起来,于是萨拉查又使他的左腿消失。这次牠让血流了出来,应该很痛,但男人的咒骂声更响了,牠身后的女人也哭了起来,两股响亮的声音不停吵闹着,萨拉查只好拔掉了他们的舌头,断去他们的声带。然而那男人仍在地上爬动,他的动作激烈急遽,使得草叶发出不亚于喊叫的噪音,萨拉查请他安静下来,但他弄出的声响更大,于是萨拉查又使他失去了双臂。

      只剩躯干的男人在地上扭动,像一条笨拙的虫,他依旧不肯听萨拉查讲话。旁边的女人开始逃跑,她在哭,因为失去了声音,她的哭也是无声的哭,但她的脚步声仍旧太重,萨拉查将她带回丈夫身边,她跪倒下来,拥抱男子,谁也不听萨拉查讲话了。

      萨拉查望着他们,妇人摩挲着丈夫背部,眼泪滴落在他狰狞的面目上,发出细碎轻响,他们都痛苦非常。萨拉查帮助他们离开痛苦,于是最后一丝响动也消失了,只有萨拉查站在木屋前。

      为什么?牠心想,当牠礼貌地请他们说话,他们不说话;当牠用恐惧逼迫他们说话,他们依旧不说话。牠回想那名妇人起先疑惑的神色,终于必须承认一个事实:麻瓜只有听到咒骂才感到羞辱,只有看见血才知道疼痛——他们只能被自己认知之内的危险威胁到。愚昧使他们不愿听萨拉查的话,因此他们无法沟通。

      .

      自此以后,萨拉查不再费力与麻瓜交谈。

      牠又走过了几座镇子,都是牠的同胞曾被关押过的地方——那些来路错综复杂,总在苦痛间来回辗转。由于年代久远,只有年纪最大的老者才记得那只怪物被囚车押送来的日子,那时他们也还是幼童,只看着当时的大人对囚车丢果皮,吐唾沫,扔牲口的排泄物;至于那囚车里究竟是什么,他们也说不清,有些说是个女巫,又有些说是个男巫,还有人说,那是个用人类皮囊迷惑众人的魔鬼。

      至于囚车被送入那些宏伟圣堂后又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再知道,只有修道院空气滞闷的地窖中还残留着卷宗,那些本该被销毁、又因为人类的惰性或诡计而被放过的记录,上面尽是他们拿牠的同胞来做了什么样的尝试,其中许多技巧令萨拉查都惊讶。麻瓜究竟是怎样获悉那些知识的?在他们愚钝又怠惰的本性之外,难道还藏着一星灵光吗?

      为了弄清这件事情,牠又用魔法抚摸石壁,询问那些血痕遍布的沉默岩石。在那里牠见到更多细节,却多与恶欲相关。那些麻瓜确实掌握了技巧,甚至参与其中的也不只是麻瓜,也有那些愿意与麻瓜苟合的巫师——他们之中一些人知晓自己是巫师,也有一些一直以为自己的力量与“巫术”无关——这些人一道将牠同胞的灵魂、魔力分成八分,去放入八个被选定的人类体内——分别来自八个家族——将灵魂与肉身捏合,造出八个前所未有的孩子。

      他们原本也尝试过分割□□,但那一年牠的肉身已经无法被伤害。于是又有些人去践踏这具肉身,只因嫉妒牠生来就有人类无法求得的不坏之躯;但同时他们也唾弃牠,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安慰,确信自己仍是世间最尊贵的物种。做这些事时他们都感受到了低沉的召唤,因为在恶行中感到快意与他们习得的教义相悖,所以他们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只在暗地里啖饮罪恶,并沉溺其中。

      在这样的黑暗里,萨拉查再次感到那无法逃避的重担:牠们的命运是一致的。那些屈辱和苦难不仅要由同胞背负,萨拉查也同样。假使牠的同胞带着无法消弭的仇恨离世,那么复仇自然是萨拉查的责任。

      虽说半世纪前的旧账不应被记到还未出生者头上,但他们大多是当年参与暴行者的后代,很难分清究竟清白与否。萨拉查头痛欲裂——这当然不是真的,牠长久不能感受到□□上的苦楚——牠听得到群情激愤的呼喊,就好像那些咒骂是向着牠来的;牠想起自己的同胞,曾经坐在阳光和蔼的树下,在文字和书本之间,却忽然被虏上囚车,像一条口不能言的动物一样被展览。所有的智慧和力量都泯灭了,麻瓜拒绝接受这世上有他们无法理解的知识,拒绝倾听牠们口中的话语,只捂着耳朵兀自宣称:唯有他们的话语才有意义,唯有他们的意见要得到遵从。

      但他们的声音太吵了。就像狂风中摇动的树林,他们发出的声音旨在呼喊痛苦,又相互冲突,争论不休,左右碰撞,萨拉查必须让他们安静下来。

      于是牠让他们安静了下来。

      咒骂和哀哭声都息止了,火焰熄灭在无声蔓延的血海中。牠趴伏在大地上聆听这渐稀的动静,感到自己心中那口无底深渊随着滴落的寂静而逐渐安宁——但还是不够,仍有哪处在搏动,仍有声音传来。

      于是牠想起了那些违背牠胞亲期望而出现的生命。他们仍在呼吸,以人类的方式出非己愿地活着。浩荡的力量被困于人类孱弱的身躯,日夜压迫着他们的精神和□□,使他们暴躁易怒,逐渐陷入疯狂。那些后嗣必然也承受着痛苦,与萨拉查一般,生活在一个与他们本性背道而驰的世上。

      而与萨拉查处境的不同在于,他们的诞生甚至并非出于亲长的愿望——牠的胞亲为此经历了过于漫长而痛苦的死亡,目睹着尊严被践踏,感受力量和理智一点一滴地流失——或许这正是人类为什么害怕死亡,他们不仅畏惧着虚无的消失,也畏惧着死前的剧痛。

      寻到那些由胞亲残魂拼组而成的生物并不真的费力——萨拉查依旧能感受到一丝残破的连系,而当年分噬灵魂的参与人员也都出身于声名显赫的家族——但牠的进程依旧时断时续。有时牠不分昼夜地连续跋涉,有时又静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看天色由明转暗,再望着夜色逐渐褪去,直到天边晨星升起,阳光穿透枯叶。土地的寂静是幽蓝色的,有松软的质地,顶端浮着一层翠绿,金色的根须探入其中,发出一种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细微声响,像是时间在呢喃。牠听着,假装自己也能睡着,假装自己的痛苦也能在安眠中暂时停歇。

      .

      牠找到的第一家中没有最初被制造的孩子,只剩下他几十年间又繁衍了几代的后嗣。衔尾蛇的特性在这里显露出来:一旦他们生育,就会立刻衰弱,极易死去。如今占据着那方宅院的是一个躁狂而压抑的家族:他们白日征伐劫掠,夜晚饕餮盛宴,再一代代造出同样迷茫的幼童,以求得自身灵魂的归寂。

      萨拉查好意为他们省去这过程中的麻烦,将所有人都从世上抹消了去。血从墙壁和阶梯上流淌下来,自窗口门缝喷涌而出,萨拉查踩着这殷红的幕布,找到他们之中魔力最强者——那名中年男子是同辈中唯一没有后代的,也因此活得最久。他正呆呆地望着忽然变了颜色的宅邸,竭力呼唤那些他认识的人和名字,期望在孤独中得到一丝回应。

      萨拉查凝望着他。他一时看起来迷惑不已,一时又看上去恐惧非常——他不明白为何如此恐怖的事情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但心底深处一定已有所猜想,毕竟家族对他所身怀力量的来源一向讳莫如深——他想要活下去,归根到底,他仍是个人类,被死亡所眷顾着,也毫不领情地唾弃这份馈赠。

      多可怜的人。当他身处两相矛盾的痛苦中时,他身上又有了牠同胞的影子。

      因此牠没有简单地抹去这名亲族,而是伸手掐住对方的喉咙,带着他缓缓俯倒在地。这以人类肉躯承载异族灵魂的生物在牠身下叫骂、踢打、用咒语发动攻击,毫无章法地宣泄窃来的魔法,只求在窒息前多挣得一秒生命。他的脉搏在萨拉查手掌中越跳越快,又逐渐放缓,沉重的心跳砸在地上,几乎将满地血泊震出涟漪,最终在一声轻响后,他的挣扎停止了。

      萨拉查侧过头,仿照最低贱的、灵智未开的野兽,低头凑近濒死的猎物。那片破碎的灵魂尚未溃散,只待与暌违的同族重聚、融合。牠最后打量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血海,面上裂开巨口,一口吞下死躯。

      时隔多年后,牠焦灼的饥饿终于得到一丝哺喂。

      清晨,萨拉查走出无人空宅,回到丘陵和原野中。声音消失了,只有风穿过。寒露沉沉挂住草叶,大地一片荒芜,哪儿都没有牠同胞的踪迹。

      2.

      事情发生时牠的目光正巧扫过挂坠盒。那时它尚未丢失,盖面上宝石连缀的小蛇有一瞬黯淡,而萨拉查并没有捕捉到它的重要性。牠正在向英格兰南部一片麻瓜镇子去(千年后人们将那片称作小汉格顿),牠胞亲被瓜分的最后一瓣灵魂位于那里。

      自牠离开霍格沃茨后已过去了十年,这段时间里牠已收回七份碎片,它们喂养了牠的肚腹,也使得牠身上的命运更加沉重。只差最后一点,但牠的脚步总是拖沓,似乎本能地抗拒着前进——当这项事务完成后,牠生命中暂时的目标也消失了。不知为什么,萨拉查并不希望它那么快就消失。

      路途中下起了大雨,这也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寒冷和泥泞并不足以阻拦牠。浓云沉甸甸地压住天顶,在这样风雨晦明的日子里,生死之间的界限都变得模糊。挂坠盒或许正是在这时丢失的,或许是之后,这些都不重要,牠路过一个不起眼的拐角,有一位老妇正站在那里,萨拉查认出了她。

      “赫尔加。”牠说。

      雨声几乎盖过牠的声音,牠不知该对这意外的再会作何反应。这十年来牠的话语逐渐干枯,像乱石上虬结的死木,在踏出霍格沃茨,与几位仅有的朋友分别后,牠已经没什么想说的了。

      “回来吧,”赫尔加颤抖的声音隔着滂沱的雨幕传来,“戈德里克死了。”

      1.

      在很久以前,在他们救下赫尔加的那个深夜,萨拉查曾感受过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

      那时戈德里克正照料着火堆,技巧拙劣地为受伤的女孩熬制一锅必将失败的魔药。萨拉查在跳动的火焰后注视昏睡中的赫尔加,忽明忽暗的光映在她身上,像是生死在争夺她的命运。

      她的父母放弃了她。他们将她带来这个世界,如今又要夺去她的性命,而在这之间她并无自主的权利。这世上所有生命都不由自主地出生,死亡降临时也无权拒绝,尘世间的年岁不过是一段空茫的漂游——这其中又有伤病、苦痛、污秽——赫尔加浑身的伤痕正是例证。并且这伤痛并不停歇,萨拉查看见她在疼痛中反复挣扎,几度睡去又惊醒,昏沉的高烧中,她甚至无法发出声音。

      一点火光从牠弓起的影子间漏出,在赫尔加的咽喉处摇晃。萨拉查忽然想起数月前所见的场面:戈德里克将断剑刺入对手的喉咙。那时他的心跳如此沉重,他在与对方告别,通过死亡的方式——人类眼中最恶毒的罪行在那一刻竟是祝福。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萨拉查想要令她的呼吸也就此停息。

      要实行这件事很简单,牠只要伸出手,或者拔出剑,赫尔加已经虚弱不堪,她会很轻易地死去,在更多的痛苦来不及侵扰她的时候。对于当时的萨拉查来说,那只是一抹极为普通的想法,其中的黑暗要在日后才渐渐浮现。

      牠回头看着埋头苦干的戈德里克,想要向他询问为什么要为一条终将消逝的生命白费功夫,但戈德里克却给了牠许多个其他问题的答案——或许搅反的魔药使他大脑浑沌,也有可能是他浑沌的大脑致使他搅反了魔药。都无所谓,反正戈德里克总是这样的。

      “为什么要帮她活下去?”萨拉查问。

      “因为她不该受这些苦,因为她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戈德里克摸了摸赫尔加滚烫的额头,“因为她正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那些并不受父母喜爱、自己也不想出生的孩子呢?那些不想活下去的人呢?”萨拉查问。

      “他们在世上活着,总能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

      “什么意义?”

      牠看到戈德里克的身影僵了一下。

      “这个世上多得是想活却活不成的人,也有想死而死不得的,这种事没有……”戈德里克丢下搅弄魔药的树枝,叹了口气,“没有一个绝对的答案。但活着总归是件好事。”

      活着。这就是戈德里克的答案了。

      那夜篝火旁的冲动只是开端,自此之后无数个夜晚,萨拉查无时不刻品尝它的苦果——戈德里克终归会死,和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类、所有除牠以外的生命没有不同。他愈来愈白的头发在黑暗中映出微光,总有一天将没入漆黑的潮水深处——每当思及此处,一种尖锐的疼痛就在牠喉头凝结,使牠想要如人类一般嚎叫。

      牠无数次向安睡的戈德里克伸出手,想要将他捏碎,将他抹去,令他□□和精神上的疼痛永远停歇——但牠不能,因为戈德里克的愿望是活下去,而萨拉查也无法想象一个无有他的世间。于是牠又想使自己就此消失,就此断绝,或者从未睁开眼睛,从未耳闻声音,从未存在过。

      又或者,既然戈德里克坚定地选择生命,而只有死亡能令牠安心,那么为何不能使二者的命运相互交换,如此所有灵魂都心满意足。但牠又想,失去死亡权利的戈德里克又是否会成为牠今日所知的戈德里克——人类对生命的热爱源于必将凋零的结局——若是易地而处,戈德里克大概也会如牠此刻一般渴望终结,而牠自问不忍将戈德里克送入永生的囚笼中。

      但这一切终究只是幻想。牠又何尝有置换命运的力量,归根结底,牠连自己的死亡都无法挣得。

      不,不对。

      牠在黑暗中望向自己缺失的左腿,支撑在那处的义肢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中已镀上一层光润。戈德里克工匠的手艺也随着时间增长,他曾数次提出为萨拉查再做出一支更为精巧的替代,以弥补牠缺失的□□。这是戈德里克赠予牠最珍贵的礼物——他自己绝对想不到——多年前他为了保下萨拉查的性命而断去牠一条小腿,这失落的骨血如今却成了破局关窍,它终能为萨拉查带来终结。

      牠想到,我可以打造一柄剑。

      0.

      最终牠站在了这里,面对着一口灰白的石棺,赫尔加在牠身后低声哭泣,而萨拉查无言以对。

      还要说什么?还能说什么。戈德里克的心脏停止跳动后,世界上任何语言的任何音节都失去了意义。

      “我不知道人会死。”牠说。这是牠唯一能想到的话语。

      这句话不是真的。牠当然知道人会死,牠已经见识过太多死人了,但牠不知道死亡是这样的,它竟然还有这样一种面貌,竟然能与自己相关——而牠竟然对死亡产生了恨意。

      这其中一定有哪里不同。

      牠想象一场与戈德里克的争执。假如牠将这使自己怨怒的困惑说出,戈德里克或许会从石棺中坐起来,笑着与牠说一些或调侃或严肃的道理,在牠提出质疑时并不诚心地道歉,接着继续自己刚才的论调——戈德里克才是他们中更为固执的那个,他只是善于给自己包裹上一层柔软的铠甲——如此矛盾的事物,就像他每一方面所显露出的性格那样。

      牠轻拍石棺,没有得到回应。现实中的戈德里克僵硬地直卧棺内,而牠跪在雪泥中,侧耳紧贴石棺,想要捕捉一丝声音,任何响动,哪怕是衣料垂落,或是风拂过发丝。但棺中寂然无声,令牠时时深思的矛盾已不存于世,戈德里克再也不会以任何声音与牠对话。

      他死了。萨拉查知道,但牠又想,他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命运何以能将戈德里克的生命带走,而强求牠在这之后依旧驻留此世?

      一种沙哑、撕裂的声音响了起来——以最尖锐的苦痛为音符,像山风亘古难眠的嘶号,绵延不绝——牠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哭声。

      有段时间牠醉心于研究能唤回死者的魔法——当然没有成功,已经散去的灵魂再也无处可寻——牠只获得了差强人意的次品,一种从锅中熬出行尸走肉的偏方。然而如今牠意识到,即使求得真正的复活之法,对于牠和戈德里克来说也无补于事。因为使得戈德里克死亡的是灰心——或许出于对眼前世界的不忍,或许是对自己的失望,也有可能是对萨拉查的彻底放弃。

      在这一点上牠不愿去想。

      但如果能回到一切发生之前呢?回到萨拉查从霍格沃茨出走之前,回到戈德里克挥剑之前,回到麻瓜掳走牠的同胞之前,最终回到戈德里克踏过斯莱特林家院墙那一天——此后的一切都尚未发生,牠能令它们不再出现于戈德里克的未来中。

      自万物伊始,时间行进的方向就被刻为铁律,至今无有宽恕或例外。为了这逆世而行的愚愿,实践者必须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又要足够强大的力量,更须无穷试错的机会——这要求是漫长到不见尽头的时间——在这几项严苛的约束下,选择是唯一的。

      “我能改变这一切。”牠忽然开口,同时用力拍打那一口将戈德里克侵吞的棺椁,就像过去摇晃戈德里克的手臂,要他注意倾听,“我能改变这一切,戈德里克。”

      牠跪在土里,声音敲击着大地,前额紧贴那一口冰冷的石棺。“我能改变一切。我能改变这一切,”他一遍又一遍地保证,“我能挽回它,我能改变所有事,戈德里克,一切……我能……”

      赫尔加压抑不住的哭声从身后传来,那是由悲哀和怜悯凝结而成的绝望,而斯莱特林已不在乎。她无法理解牠的举动,将其视为疯狂——这并不新奇,人类总是无法理解他们认知之外的事物。因此牠是唯一的选项,只有牠有足够的力量。

      只有牠有足够的时间。

      而为了这样漫长的征途,他必须舍弃所有负累——乃至身躯,乃至缘由,乃至动机——他的脑海甚至已承载不下戈德里克披风翻飞的一角,更遑论那一口沉重的石棺。

      牠侧耳伏在棺上,它已半埋入土地,从底下传来初春破冰的溪流声,像是大地暗流汹涌的脉搏,催促新叶生机勃勃地焕然破土。这些声音没有任何意义,正如牠此刻的思索——牠必将忘记这一切,直到成功为止。而牠必须成功,也必将成功,这世上没有牠做不到的事情。

      赫尔加起先仍在说什么,牠没有听,只是再次不做解释地扭头就走。而她终归也沉寂下来,没有像牠上次出走时那样追来挽留,双方都心知这一回即是永别。

      从此刻起,牠启程了。

      如果戈德里克仍在此处,他会说这正是生的意志:生机火种由执念点燃,在痛苦的风中愈催愈烈。而萨拉查会不以为然,因为牠求生并不为了自己,牠只是要将求生者的生命唤回,让求死者安然归去。在这之前牠必然要走过一段路,但这不是牠生命最终的意义,牠要去的地方没有目的,没有意义,无需□□和记忆,但是在这之前——

      记忆从牠脑中流逝,埋入厚土,滋养新枝——戈德里克烈风中的背影,他手中银亮的剑锋,刃口鲜血,乃至最后白雪之中的棺椁——这些画面随着牠的脚步如银雨一般散落荒原。旷野的风剜去累累过往,徒留骨架,留下牠越来越轻盈的灵魂。唯有抛下回忆的重担才能向前,向前去,向永无止境的前方走去——

      直到牠将未来带回给戈德里克·格兰芬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前传】生死流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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