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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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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话,果然踩在迟渊的命门上,他立时调转方向朝别院中心的文思堂走去。
他带芙蕖回来时,第一时间也是去文思堂,只是凑巧人不在,这会儿莫白过来请他,约莫是他责罚婢子的事传到那人耳朵里了,正等着他的解释。
迟渊一路疾行,不消一盏茶功夫便到了。
修竹掩映间,偌大的文思堂内寂静无声,只有零星微弱的火光闪烁,随着迟渊跨过门槛的动作,浅淡的凉风掠过,鎏金蟠花烛台上最后亮着的一点烛光跳了跳,也灭了。
泼墨夜色里,只有一道玄色身影立于紫檀木雕云龙纹屏风前,男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立,墨发束冠,身姿笔挺。
迟渊脚步略顿,冲男人抱拳施了一礼,“殿下。”
他的声音响起,男人才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略显阴翳的脸庞。
二十五六的年纪,凤眸狭长,鼻梁高挺,俊美异常,只是与迟渊那种亦仙亦妖的美艳绮丽不同,他每一处轮廓线条都蕴藏着锋利的锐气,似孤立傲然的雪山,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他没有立即开口说话,而是不紧不慢地踱至烛台前,火光再度亮起,他那双狭长上挑的凤眸亦如出鞘宝剑般锋利。
“本王听闻,你带了一个姜国公主回来。”
淡色的薄唇轻启,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可有审问出有用情报?”
叶憬身为前朝太子,对姜国的厌恶只多不少,以为迟渊带芙蕖回来是为了打探姜国情报。
想到芙蕖,迟渊嗤笑,“那姜国公主痴傻,又是个不受宠的,即便严刑拷打,也问不出什么。”
“不严刑拷打,如何知晓她是真傻还是假傻?”叶憬扶着手边一座漆金龙椅,声音缓缓,“姓姜的素来狡诈,切莫被他们的伪装蒙蔽双眼。”
当年,父皇母后便是错信奸佞,遭姜符窃国。
迟渊将来龙去脉简单陈述一遍后,面不改色道,“与其严刑拷打一个傻子,倒不如,用她来给蓉儿治病。”他知道,叶憬是在试探他。
而迟渊对芙蕖早有打算,“想找一个人心甘情愿付出心血为蓉儿解毒,又不伤其性命,谈何容易?但若那人换成姜国公主,便无需顾虑太多,死便死了。”
叶憬很满意他的打算,薄唇勾起一抹上扬的弧度,“如此甚好。”
他不在乎过程如何,他要的是结果,只要结果是有利的,牺牲谁于他而言,都不重要。
“待蓉儿痊愈,你二人尽快完婚,一年之内,留下子嗣。”叶憬抚过龙椅的纹路,缓缓坐了下去。
这是他给予秦家最后一丝怜悯,如果有万一,秦家不至于绝后。
迟渊抿唇,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他只短暂沉默了片刻,叶憬倏地抬眸看他,“你不愿?”
迟渊喉头微动,“没有。”
事到如今,没什么愿不愿意,娶叶蓉,是他身为秦家后人职责之一。
“那就好。”叶憬换了个姿势,单手支着下颌,“让宋钰抓紧些,时间不多了。”
“是。”迟渊颔首,随即便绕开这个话题,同叶憬商议如何将粮草运进桑洲,事关重大,两人几乎彻夜未免。
芙蕖倒是睡得香甜,来到桑山的第一夜,有迟渊哄着她入睡,心中莫名安定许多,这也是她七年来,最安稳的一夜。
新来的婢子玉珠见芙蕖醒了,忙不迭伺候她洗漱更衣。
昨儿个太仓促,芙蕖那身脏衣服到现在都没换下来,待她沐浴梳洗出来,叶憬和宋钰已经在外间吃过两盏茶了。
宋钰最先注意到她,温和明亮的眼眸划过一丝讶然,他并不避嫌,上前又绕着芙蕖走了两圈,点头赞道,“洗干净了,倒是个水灵灵的美人胚子。”
想到之后的事,宋钰笑容逐渐变得促狭,他冲迟渊挤挤眼,“你小子是会挑人的。”
宋钰来历特殊,与桑山这帮人无甚渊源,他只管治病,至于芙蕖与他们的恩恩怨怨,他是管不着的,顶多,心里惋惜一阵。
迟渊坐在圈椅里,听到宋钰的调侃,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才漫不经心转过视线。
芙蕖恰在此时迎上迟渊的眸光,因为宋钰的夸赞,芙蕖笑弯了眉眼,白皙娇俏的鹅蛋脸粉嫩嫩的,看向迟渊时,水眸灵润,柔靥如樱。
“迟渊哥哥……”芙蕖绞着衣摆,声音细细软软的。
迟渊心底一瞬而过的惊艳瞬间淡去。
如果她不说话,倒也是个清丽美人。
迟渊的反应没能逃过宋钰法眼,宋钰按捺不住笑意,“人家喊你呢,不理人,未免太失礼数。”
“好看。”迟渊附和着宋钰的称赞,扯了下嘴角,笑得极其敷衍。
不过他天生一双含情眼,看谁都是一样的深情脉脉,芙蕖忍不住又红了脸,除了阿娘和哥哥,还没有第三个人夸过她好看。
“好了小芙蕖,伸出手来,让本神医再给你把个脉。”昨日他只是随意一把,今日需得用药了,他得再细细斟酌,三指搭上芙蕖的脉搏,半晌,摇头叹声道,“你这身子确实不行,气血两亏,得好生将养一段时日。”
迟渊心头一紧,“要多久?”
宋钰亲口诊断过,叶蓉得不到救治的情况下,很难活过十六岁,眼看叶蓉要及笄了,余下的日子不足一年。
这一年里,还得奉命成婚生子,没那么多时间可以耗。
“别急。”宋钰不喜欢有人打断他,拧眉思索后道,“芙蕖姑娘身子弱,主要是这些年吃不饱穿不暖所至,加上体内积寒,如今只要吃好睡好,再吃些温补之物,不出三月……”
余下的话,宋钰看了芙蕖一眼,没再说下去。
迟渊已经懂了,再养养,最多三个月,叶蓉便有救了。
他也只须忍耐芙蕖三个月。
“有劳。”送走宋钰,迟渊留下来盯着芙蕖用膳。
吃食这块,他们不会苛待,梅花汤饼,金丝馎饦,栗子糕,还有一盅红枣血燕,足足四大份,全是芙蕖一个人吃。
这般丰盛的早膳,芙蕖不敢吃独食,下意识翻出一张手帕,将栗子糕仔细包了起来,迟渊看得直蹙眉,“不够吃再让人送些来。”
“够、够吃了。”芙蕖露出一抹幸福的笑,“芙蕖只是、只是想把栗子糕,留给哥哥……”
想到芙蕖昨儿个饿晕了都舍不得吃那半张饼,迟渊心下复杂,不过他也懒得过多探究芙蕖这种傻子行为,便也随她去了。
“趁热吃,不够再添。”他催促了句,务必让芙蕖把满桌早膳都吃进去,好快些养胖。
但芙蕖见迟渊不动,她也不敢动,在迟渊的几番催促下,才别扭地握住勺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舀起食物就往嘴里塞,只是她的动作太过笨拙,好几次汤汁都溅到了迟渊身上。
迟渊看着一旁形同摆设的银箸,深深叹了口气。
傻成这样,不多见了。
在姜国皇宫芙蕖是没吃过饭还是怎么?
他心里冷笑,面上还是让玉珠取多副银箸来,手把手教芙蕖如何使用。
当他靠过来,弯腰附身,微凉的手指覆在芙蕖手背上时,芙蕖下意识咬紧了唇,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迟渊骨节分明的手。
他的手是真好看啊,他身上也是香香的……
芙蕖闻不出那是什么香,只是觉得醇厚宜人,就像迟渊这个人一样,让她感到满满的安全感。
不知不觉的,芙蕖脑子又钝住了,至于迟渊说了什么,她只懵懂听了个大概。
“……保持这个姿势,多夹几回就熟悉了,明白了吗?”迟渊这才回眸,对上了芙蕖那双痴痴的眼。
“……”
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迟渊教了半天,放弃了,干脆让芙蕖端着碗,用勺子扒拉着吃,自个儿坐远了些。
饱餐过后,芙蕖抚着微微鼓起的小肚皮打了个饱嗝儿,略羞赧地瞅了迟渊一眼,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
迟渊忍耐许久,终于呼出一口浊气,视线扫过芙蕖那副弱不禁风的身子,“吃多了,就到院里散步消食。”
动一动,午膳又能多吃些了。
他耐着性子,走到门边示意芙蕖跟上。
芙蕖没有二话,顺手将包好的栗子糕揣进怀中,小跑着追了过去。
两人在院里溜达了半圈,期间全是芙蕖无甚意义的问话,她就像山里的精怪一般没见识,对这坐前朝的皇家别院充满好奇,迟渊无聊敷衍几句后,便想寻借口脱身了。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要事需处理,让玉珠陪你继续走走。”
一听迟渊又要走了,芙蕖抑制不住的心慌,她小心攥着迟渊衣袖,“可以……带上芙蕖吗?”
她害怕迟渊走了,又有人把她锁在小屋子里。
可是她的举动落在迟渊眼里,和得寸进尺无甚区别。
迟渊撇开她,挤出淡淡的笑容,“听话,让玉珠姐姐带你玩儿,好不好?”
玉珠得令,走到芙蕖身侧福了福身,比起先前的两个婢子,玉珠和善恭敬许多。
芙蕖犹豫了,看了看玉珠,又看向迟渊,明亮的眼睛充满希冀。
她还是希望跟在迟渊身边。
迟渊无奈,使出了杀手锏,“你不是还要找哥哥吗?我不走开,如何帮你找到哥哥?”
提到哥哥,芙蕖慌乱的情绪慢慢被安抚,“那、那你……能早点来看芙蕖吗?”
芙蕖是不聪明,被骗过很多回,所以那种惴惴不安、随时害怕被欺骗、被抛弃的恐惧,已深深刻在她的骨血里。
迟渊抬起大掌,忍了忍,控制住力道,轻拍芙蕖的脑袋,“放心,我晌午就来看你,眼下时辰不早了,你随玉珠四处走走,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
再忍忍,三个月也很快过去了。
迟渊想着,凉薄的桃花眼总算添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
芙蕖被他三言两语劝服,乖乖点头。
迟渊临走时,吩咐玉珠取件披风给芙蕖穿上,这才大步流星走开,孰料玉珠一个转身回屋的功夫,再出来时,芙蕖已经不见了。
玉珠心下一跳,前两个婢子的惨相她是见过的,忙在院里四处奔走,寻找芙蕖的下落。
而她苦苦寻找的芙蕖,已经沿着迟渊离开的方向悄悄跟了过去,她思来想去,还是不愿一个人待在屋里。
别院很大,除了外围有巡逻的侍卫,别院里人并不多,这个点儿大多也忙着洒扫做活,谁也没去留意芙蕖的存在。
芙蕖没有方向,只是沿着迟渊走过的廊庑一走到底,因为脚步很轻,忙着干活的婢子更注意不到她。
芙蕖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绕到一处月洞门前,刚想跨过去,便听到里头传出熟悉的男声。
是迟渊。
他眼下是芙蕖一切安全感的来源,只是听到声音,芙蕖都会安心许多,便驻足停下,悄悄探出一颗脑袋。
此地茂林修竹,清雅幽静,迟渊的背影在斑驳竹影间时隐时现,芙蕖想看清些,不自觉地往里走了几步,隐约间,她又看到了站在迟渊对面的一个人影。
一样的高大挺拔,只是莫名的,芙蕖觉得很熟悉,情不自禁又靠近了些。
终于,她看清了那个男人的侧脸。
白皙的肌肤,深邃的眉眼,还有低沉沙哑的声音。
芙蕖霎时僵在原地,瞪大了眼,呆呆望着迟渊对面的那个男人。
“哥、哥哥?”
震惊过后,芙蕖的泪水泉涌而出,双腿失控地往前跑。
真的是哥哥,迟渊果然没有骗她,真的帮她找到哥哥了。
“哥哥……呃……”
芙蕖刚迈出两步,声音立时卡在喉咙里,一只毫无温度的手猛地钳住她的脖颈,力道之大,仿佛随时可以将她脖子拧下。
芙蕖痛苦地闭上眼,喉咙里只有本能发出的呜咽,泪水大滴大滴地砸落。
一切都太突然了。
芙蕖……是不是要死了?
她才刚找到哥哥,只见了一个侧影,还没来得及相认,就要死了吗?
芙蕖越想越难过。
可面前的男人没有丝毫同情,掐着她的脖颈,将她瘦弱身躯整个提了起来,用力按在墙上。
此刻,叶憬缓慢抬起那张苍白的脸,一双凤眸噙着杀戮的血色,冷冷凝视着她,一字一顿,
“说,是谁派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