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罗纪事》春少十八弯

43、四十三

　　绫罗被林愈清拉着手进了船舱。

　　按理说，绫罗是金家夫人，林愈清又不比冯老侠这些江湖豪客，他素来是个正襟危坐的君子，对金三夫人也惯来是以礼相待，隔着三分距离。此刻他却唐突地拉起了绫罗的手，绫罗稍稍一惊，却也顿时明白了，此时是非常时刻。

　　果不其然，一进船舱，林愈清就自然然地松开了绫罗，有礼地请她坐下。
　　绫罗坐下身，瞧着林愈清在对面也落座，斟了杯茶给自己。

　　绫罗接过了，低头喝一口。茶水已是半凉，但绫罗的心里却始终暖暖的。也许是离乡太久，她偷偷瞧着林愈清熟悉的脸，竟有些痴迷，有些恍惚，直到林愈清淡淡笑起来，说，

　　“三夫人，你这么直愣愣地瞧着在下，林某人也是会不好意思的。”

　　绫罗这才收敛了目光，自知失态。
　　又听见林愈清说，

　　“想必三夫人是离家太久，思乡情切，现在正是透过瞧着林某这个熟悉人，在念想着襄城，念想着金门镖局，念想着金门镖局的当家人吧……”

　　绫罗放下茶杯笑了起来，心思被拆穿，她索性也不再掩饰，眼睛定定地瞧着对方，说，

　　“林大人，我的确挂念襄城，挂念镖局和……和我丈夫。但我也挂念你，纵然我心肠狠毒，可是无端端在卞城见到你，方才又听你是从庆王爷那里出来，还被人跟踪，我心底里始终不好过。也，也请你老老实实回答我，这次是不是，绫罗连累了你？”

　　林愈清沉默了几秒。他没料到绫罗如此直白，于是他也直白道，

　　“是的。这次，的确是被女侠你连累了。你从襄城出发，一路追着江一鹤来到淮阳村，才欢聚了一夜，隔天就伙同众侠客翻脸如翻书，把江一鹤杀之后快，还冤枉他是红毛贼的内应。这些，不明就里的人信也就信了，庆王爷这个幕后人怎么会信？思来想去，问题不就出在襄城？女侠你是从襄城的谁那里听见了风声，知晓了江一鹤的身份？”

　　“王爷怀疑你？”

　　“他当然怀疑我。因为密函是落在我手里的。”

　　现在想来都觉得后怕，冷汗淋漓。林愈清想起几个时辰前，自己在王爷的府邸里如坐针毡，谦卑万分又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每一条绵里藏针的问题，但那狡猾的庆王爷依旧是一副笑里藏刀的模样，隔着三分警觉地打量他。

　　林愈清见他面色寒青，当下就跪倒在地，他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来证明不是他出卖了王爷。
　　所幸当他呈上欧阳雨的脑袋，谎称那是欧阳风的项上，又编了段故事把责任都推到了第一个接触到密函的欧阳风身上。庆王爷见到如此血淋淋的厚礼，这才好似真心地微微一笑，面色终于泛红，请林愈清起身，渐渐地就转过了别的话题。

　　好似，两个人就始终是谈着国家大事一般，无风无浪，谈笑风生。

　　……

　　绫罗见林愈清发愣了。他很少有如此情况，绫罗不由担心地出声唤他，

　　“林大人，你，你没事吧！”

　　“……没事。”林愈清这才回过神，但见绫罗面露担忧，心里徐徐地暖了下。理了下思绪，他继续道，

　　“王爷当然怀疑我。不然也不会找借口，千里迢迢地召我来见他。”

　　“我都不知，庆王爷原来也到了淮阳村附近。”

　　“他的军队来了，他自然也跟着到了，只是躲在附近勘察情况变化罢了。这次，江一鹤的死大大出乎他的计算，他自然警觉些。”林愈清叹口气，见绫罗的面色更差，他当即安慰道，

　　“不过不用担心在下，我出得了王爷的府邸，自然就是平安过关。王爷怀疑是看了密函的我走漏了风声，不过接触过密函的人，除了我还有欧阳风……只能怪欧阳俩兄弟倒霉了……”

　　却不料林愈清这么说，绫罗却更急，“你杀了欧阳风来表忠心？那么黑风寨呢？是被欧阳雨接手了吗？他怎么会放过你？”

　　林愈清看了绫罗一眼，惨惨一笑道，“黑风寨全灭了。他们兄弟，一个被我杀了，一个跳下断情瀑，生死不明。”

　　林愈清刻意跳过了他掉包人头的事实，只这么含糊一说，不希望绫罗多担心。

　　绫罗听了，脸色白了白，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沉默了片刻，绫罗才垂着头，缓缓道，

　　“当日，你说我心肠狠毒……还真是没说错……”

　　绫罗怎会不知，若没有林愈清的这个急招，林家上上下下便是无端招了杀身之祸。
　　绫罗怎么不知，在庆王爷的府邸，究竟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应下庆王爷的盘问，错一句便是万劫不复。

　　在离开襄城之后，她每每念及于此就觉得心慌愧疚。
　　心肠狠毒的女子，林愈清还真是没有说错……

　　却不料林愈清也品一口茶，淡淡说，

　　“当日，林某人却是说错了。三夫人不是心肠狠毒的女人，恰恰相反，太过重情重义的性格才总让三夫人至自己的生死于不顾，甚至可以忽视至亲至爱人的安危，牺牲小我，拯救更多的人。”

　　绫罗不知为何林愈清忽然这么说，只得听他说下去，

　　“难道不是吗？三夫人出走前，难道没有考虑过后果？难道三夫人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可能会给林某人带来祸害，给金门镖局，给金必正带来祸害吗？三夫人，想必是考虑到的吧……却还是这么做了……为了更多可能会被祸害的人……”

　　林愈清说着，见绫罗的脸上盛满惭愧，他却忽然朗声说，

　　“可起码，林某人现在并不觉得难过。虽然被三夫人摆了一道，但是三夫人连自己丈夫都不顾了，林某人……林某人厚脸皮说一句，总觉得自己和金老爷在女侠心里是一个待遇了，林某人并不觉得难过……”

　　绫罗低头笑了笑，知道林愈清故意说这些让自己开心。
　　却听林愈清又是话题一转，

　　“但，林某人虽能想得开。金老爷对于三夫人的出走，未必想得开呢……”

　　绫罗顿时心下一抖，眼前忽然出现那尊碎裂的多子佛，每一道裂痕都好似在裂在她和金必正之间。

　　见绫罗沉默不语，面色凝重，林愈清只得继续道，

　　“其实我看，三夫人在淮阳村也待了一个多月了，该办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收尾的功夫，你不参与也罢。何不快马加鞭回襄城与丈夫团圆？何苦，硬是把自己留在襄城，逼自己吞下相思之苦？”

　　林愈清的目光清澈地扫过绫罗，又一次被赤裸裸看穿的绫罗赶紧转过脑袋，隐藏自己有些湿红的眼圈。

　　林愈清说得对。自己早就可以回襄城了。
　　可，静尘师太受伤了，且是为自己挡剑才受的伤，自己怎可以放她不理？
　　可，淮阳村被烧掠得惨不忍睹，村民眼见着没粮没柴，无法过冬，自己怎可以放他们不理？
　　可……

　　林愈清却自顾自地说下去，“若要给自己找借口，借口可以千千万万，那么三夫人你一辈子都回不了襄城。”

　　绫罗一惊，也不顾自己湿红的眼圈，她扭头惊诧地看着林愈清。他为何总能清楚地明白自己的所思所想？

　　却听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

　　“我出发来卞城之前，在酒馆里遇到过金必正。”

　　“……必正他，好吗？”绫罗艰难地问。

　　“金必正不是傻子，他派人跟踪我的江湖探子，知道我在打探淮阳村的情况，便猜你就在淮阳村。我见他那日，他喝得烂醉如泥，一杯一杯地给自己灌酒，脚边都是被喝干的空酒坛子……”

　　林愈清边说，边望着绫罗的神色，

　　“满嘴都是酒气，满嘴，都是你……”

　　“我？”绫罗沉声道。

　　“对，金必正心心念念的始终是你。”林愈清点点头，“我想，他对三夫人的感情，恐怕不需要林某这个外人多渲染了吧。三夫人自己心里最明白。”

　　绫罗感怀地点点头。
　　金必正等了自己十二年。
　　十二年，人生有多少个十二年可以蹉跎？他在她最好的年华与她相知相爱，却待到她半是人老珠黄，依旧倔着脾气娶她过门，恨着狠着地爱她。爱得甚至遭人嫉妒，让雷娇嫉妒得发疯发癫，让苏虹影嫉妒得使计逼她离开。

　　林愈清又说，“临分开之前，金老爷知道我要出发去淮阳一带，还嘱咐我，若是遇到三夫人，请我给夫人带句话。”

　　“什么话？”绫罗顿时激动地抬起头，可下一刻心里又是一阵乱，“……其实他早就托人带了东西给我……他早就对我死心，死得彻彻底底的。我走的时候，他也对我说过，他再也不信我的诺言了，我回不回去，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绫罗碎碎地说着，声音抖得厉害，手指紧紧搅在一起。林愈清不需多问，也知道金必正定是托人带了断恩绝情的东西给她，才会让她乱成这样。

　　林愈清的眼里露了一丝怜惜，但随即就藏了起来，笑道，

　　“都说女人善变，女人爱伪装自己。其实男人也一样。金老爷气你离家出走，自然要狠狠心摆出一副绝情的架势。但是，时间久了，挂念占了上风，想法就会不同了……还是三夫人你，不信在下的话？”

　　“不！”绫罗下意识接口，“林大人说的，我就信……老爷他，叫你带了什么话给我？”

　　绫罗说完，心里一阵发慌，好似在等待宣判。

　　林愈清的思绪转了千百个弯。他回想起当日在酒馆遇到金必正，他喝醉了满嘴都是负气话，甚至说，兴许有一天他会不再欢迎绫罗回来……

　　但迎着绫罗期待又害怕的目光，林愈清终究笑着说，

　　“金老爷让我转告你，说他等你回金家过年。”

　　“过年？”绫罗松下心来，感动得几乎要落泪，“真的，他真的这么说？他愿意我回家，想和我一起过年？他不怪我了？”

　　“怪不怪你，还请三夫人回襄城了，自己去问金老爷吧！林某要带到的话，就只有这一句了。”

　　虽只有一句话，林愈清却在绫罗的眼里看见了好似融冰一般的景象。

　　绫罗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地落下来，一颗一颗，止也止不住。她赶紧用手背擦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真是的，叫林大人见笑了……”

　　“无碍。”林愈清摇摇头，“三夫人，尽快回襄城吧。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不怎么愉快的梦。梦醒之后，三夫人依旧是金家的三夫人，与金老爷白头到老，举案齐眉。”

　　绫罗点点头。
　　总觉得林愈清的话里好似有法力，催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

　　绫罗就说，“今晚我就回村里准备，明天就告辞，回襄城去！现在只是十一月份，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一定赶得及的。请林大人也捎话给我丈夫，绫罗这次一定说到做到，一定回去和他过年……一定……请他，请他一定要信我最后一次……”

　　说完，已经是克制不住的嚎啕不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