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罗纪事》春少十八弯

40、四十

　　淮阳村，十一月底的深秋季节。

　　绫罗不知为何，忽然很想提起笔，写下这些日子的琐碎生活。可当她兜兜转转寻来了纸笔砚台，在桌前端端正正地坐好了，思忖了许久却始终落不下一个字来。
　　她苦笑了片刻，见砚台里的墨早就被冻上了。真是可惜，好不容易才寻来这方砚台呢！

　　她于是搁下笔，抬起头，望着窗外淮阳山的山野风景。
　　这是个本就不太富裕的小村子，虽依山傍水，但长久以来只靠着男耕女织过活，村民都长得黝黑而又纯朴无比。可经历了外族红毛贼的一番突袭，被抢走了牲口和过冬粮食，房屋和刚翻新了准备播种的土地都被烧得焦黑，让这些朴实的村民无一不哭得肝肠寸断。

　　绫罗瞧着，心里也很不痛快。她甚至觉得，这些江湖人的到来根本没有拯救到任何人！但村民们却依旧十分感谢他们，说，

　　“总算，大伙儿都活着，这就要多谢你们！”

　　红毛贼撤走之后，江湖人大多选择继续留下来，为淮阳村人收拾残局。庆王爷的军队也留了不少人帮忙，但终究不太热衷，端着皇家军队的架子，村民也不敢招惹，躲得远远的。军队就好似是一群闲人，在村子附近到处游荡着。

　　绫罗念及村子的现况，不禁哀哀地叹了一口气。
　　忽然想起时辰到了，睡在里屋的静尘师太该喝药了！适时，一只素白的手撩开厚重的布帘子走了进来，是阎金枝端了药碗，笑吟吟地说，

　　“绫罗姐，我给师太送药来了。”

　　绫罗也跟着笑，“真准时。”

　　“我也没什么事儿，每天最大的任务就是给师太煎药，怎么能不准时？”阎金枝点点头，端着碗进了里屋。

　　静尘师太是在诛杀江一鹤时受了重伤。那时的江一鹤自知身份败露，狠了心要杀绫罗泄愤。他出剑快准狠，每一剑都直指绫罗的要害，绫罗躲闪不及，幸而静尘师太舍身代她受了一遭，又负伤出掌击毙了江一鹤。等众人确认了江一鹤的尸体，静尘师太才松下一口气，顿时口吐鲜血，以佛尘支地，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之后的日子，众人忙着帮村民重建家园，村民便腾出一间完好的最干净的屋子给师太疗养，又上山采了土方草药，为她活血化瘀。而照料师太的任务，就落在了阎金枝和绫罗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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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绫罗发了一会儿呆，也跟着进了里屋，瞧着阎金枝扶起床上的静尘师太，一口口耐心地喂着药。

　　这种淮阳山特产的草药叫腥草，药汁的效果虽好，但味道腥臭。只见静尘师太深深皱着眉，阎金枝就好似哄孩子一般，好言好语地劝着，让绫罗瞧得不亦乐乎。

　　想来，师太收留这个江湖孤女，还真是收留对了！
　　阎金枝本是个可怜人儿，她的母亲是个溪边浣纱的农家女，父亲是个江湖侠客。自古侠客多风流，在溪边与娇俏女子相遇相识，顿起了轻薄之心。

　　或兴许，当时那是一份赤诚之心，但年轻侠客的心目中，女子给予的温柔永远比不上江湖波涛带来的刺激。当浣纱女婉婉地告诉他，自己怀孕了，那侠客流下了动容的眼泪，紧紧抱住了她！却在那一夜就提着剑，悄悄离开了村子，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有关身世的故事，阎金枝是轻描淡写，好似笑谈一般地告诉静尘师太的。那时的她被卖进了青楼，待老鸨估价而出，十多岁的年纪，她却决绝地从二楼的窗户纵身跳下，一瘸一拐地想要逃离被卖身的命运。直到遇到了路过的静尘师太，直到她笑着对师太说了有关自己的一切，又说，

　　“我娘生下我之后，带着年幼的我和村民的耻笑离开了村子，去江湖上找寻我的爹爹。这才发现，爹他即使与娘亲欢愉之时，用的都是假名。辗转几年，娘亲钱财散尽，染病一身，忧郁而亡。她临死，只对我说，‘金枝，那个男人不要我们了，诅咒他不得好死的任务就交给娘吧！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静尘师太便是被她眼中的傲骨所吸引，破格出手从窑子里把她救了出来，从此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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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的静尘师太服了药，阎金枝哄她继续睡下，就端着碗悄悄退下了。

　　她与绫罗一起出了里屋，绫罗说，

　　“师太的精神好多了，最近吵着闹着要下床，只有你才哄得住她！”

　　“绫罗姐见笑了，有你在，她也很安分的。”阎金枝羞涩一笑，瞧着桌上的纸笔，又道，

　　“在写什么？”

　　绫罗答，“啊……明天要去汴城募款，我在想，募了款要买些什么用品才好。”

　　卞城是离淮阳村最近的大城市，路程也要一天一夜，附近一带的大商户富翁大多聚在卞城。这会儿大伙儿正帮村民重建房屋，翻种土地，庆王爷虽答应了给一笔钱，但银两拨得陆陆续续很不痛快。冯老侠便提议自个儿仗着几分薄面去筹款，他嗜酒如命，有不少有钱的酒肉朋友。

　　阎金枝就道，“绫罗姐也跟着去？”

　　“是啊……”绫罗瞧着阎金枝发亮的眼睛，才觉得她虽懂事乖巧，但终究是个十五岁的年轻女子，就笑道，“要不你也跟着去，热闹一下，如何？”

　　“好！”阎金枝几乎脱口而出，但转眼又酸涩地笑了，说，“我……我只是想帮董少侠买些纸钱元宝……最近大伙儿都忙……”

　　绫罗一愣，心里顿时不好受了。

　　董少侠原也是聚到淮阳村的一名江湖侠客，他与阎金枝相识在此，听闻他对金枝颇有好感。绫罗也听金枝说过不少董少侠的为人，但终究无缘一见。

　　只因，董少侠一早死在了江一鹤的手里。
　　董少侠是第一个怀疑江一鹤身份的人，江一鹤收到庆王爷密令，去襄城见林愈清，董少侠便一路尾随想收集证据。不料半途被江一鹤发现，江一鹤与之扭打，杀死，弃尸荒野。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动弹不得，但遇到了金门镖局的车队，才得到救助。

　　所幸兜兜转转，江一鹤终于还是被歼灭了，董少侠也算死得其所。
　　绫罗感叹阎金枝的这份情义，当即道，

　　“好，明天我们就一起出发。”

　　阎金枝感激地屈了屈膝，随即撩了帘子出去。
　　可不多久，她又转了回来，手里捧着个有些脏兮兮的锦盒。

　　绫罗一见那锦盒，心顿时好似被针扎。

　　阎金枝正笑吟吟地想开口，见绫罗的神色不对，立马就支支吾吾了，

　　“咦……我还以为这是绫罗姐你的……前几日有人特地送来的，难道不是这个盒子？……我瞧着被丢在废柴堆那儿，还道是谁搞错，胡乱丢了，特地给你捡了回来……绫罗姐，这不是你的吗？”

　　绫罗无奈地苦苦一笑，喉头一滚，声音都不对了，

　　“是我的……可能是谁丢错了，谢谢你……”

　　阎金枝踟蹰地把锦盒还给绫罗，临走还心慌意乱地说，“绫罗姐，我……我没打开看过……”

　　“我知道，你去吧！”绫罗抱着盒子，心空空一片。

　　待金枝的脚步声远了，绫罗愣了好一会儿，才发颤地自己打开了盒子。

　　那锦盒，是前几日有人特地送来淮阳村，交给自己的。送来的人是镖局的铁老陈，绫罗一见到他就激动得话也说不利索，可铁老陈却好似无意与三夫人多说一般，只是为难地把锦盒交给她，说，

　　“三夫人，这是老爷叫我转交给你的……我们压镖去卞城，老爷特地要我多赶一天的路，到这儿来交给你。我打听了好久才找到你，因为老爷说了要亲手给，还说了……给完了就好，不要和你多说什么……”

　　绫罗听了，眼神黯淡了些。她接过锦盒，铁老陈又说了一句，

　　“老爷说了，这是给三夫人你的生日礼物。”说完，铁老陈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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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的绫罗瞧着锦盒里装着的东西，眼圈一红，呼吸都困难起来。
　　那是金必正给自己的三十岁生日礼物，她还记得，是金必正特地寻来，神神秘秘地藏着，与自己预定了初八要亲手拆开的生日礼物。

　　她永远都记得，那日在襄城的城门口，金必正厉声地说，

　　“而今，我已经不敢再奢求你给我什么海誓山盟了！我只希望你能做到答应过我的事情，明天要和我一起吃晚饭，下月初八要亲手拆开我选给你的礼物！为什么这么微小的诺言，你都要食言？”

　　她对他，又食言了。

　　她几乎晚了一个月才亲手拆开了这份礼物，是一尊异常精致的多子佛，佛像慈悲微笑，寓意女子多子多福，儿孙满堂。而这尊原本应是栩栩如生的多子佛，当绫罗拆开时，早已被摔得粉碎，面目狼籍了。

　　摔碎它的人，在下手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怎样的神态？
　　绫罗只是遥遥想着，想着远在襄城的金必正，心尖儿就一阵刺痛，连带着小腹也绞绞地痛了起来。

　　她垂眼，又瞧着盒子里破碎狰狞的佛像，幽幽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明明已经狠下心把你给丢了，却又还是回到我身边……”

　　她只得盖上锦盒，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自知这一次，自己是怎么也不舍得再丢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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