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浪天》爝焰

2、第1章 左扒皮

　　天气真好！

　　我美美地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躲在树上晒太阳。

　　如今我自称云三，正值二十五岁年华，情史清白伺机而动。旁人只道我原本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江湖游民，后来为了弄几两银子撑腰包，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宫廷侍卫的不归路。一年前被七皇子挖了墙角，如今在他宫里当差，月俸五两包吃包住。

　　阳光透亮熙和，晒得我有些熏熏然，眼皮耷拉着正想好好午休一番，却听得树下有只乌鸦呱呱打岔：

　　“云侍卫真是好胆色，当值时也敢偷懒。”

　　我被他一吵，睡意顿消，直起身子就要开骂，却在看清来人之后识相地闭紧了嘴巴。

　　树下的男子一身墨色侍卫长制服，真和乌鸦一般黑。他微微仰起脸，几缕乌黑碎发从光洁的额头滑落，阳光透过层层树叶落在脸上，衬得那张脸如同无暇冠玉一般，散发着柔和的容光。

　　如果前世老妹在场，估计直接就要飙着鼻血仰天晕厥了。可惜我不是女人，对于长的帅的男人向来敌意很大。我怒视着这张脸，却发觉越瞪越眼熟，再看看他身上侍卫长的制服，登时出了一身白毛冷汗。

　　左弦！左老大！左扒皮！

　　“卑职参见左长官！”

　　翻身，下树，落地，行礼。一系列动作流畅至极恍若行云流水，一看便知不是第一次被逮着了。

　　“哼，你这副样子，简直丢足了宫廷侍卫的脸面！被人瞧去了成何体统！”左扒皮面上笑意顿消，冷着一张棺材脸厉声训斥。

　　我委屈，我无奈，但是我不敢顶嘴。这院子地处偏远，景致也不怎么样，没哪个宫廷贵人会吃饱了撑着跑到这里来闲逛，倒是有不少娇俏可爱的小宫女常在此间捉迷藏……这也是我为何在此午睡的原因之一。左扒皮那厮三番两次在此寻我晦气，俨然是将此处当做了自己的地盘。记得上次我朝最漂亮的小宫女小翠吹了声口哨，被左扒皮逮了个正着，当即黑着一张烧焦锅巴脸扣了我一半的月俸……现在想想，心中犹在滴血啊……

　　香蕉你个芭乐！

　　“怎么不说话？”他瞪我。

　　“卑职知错，卑职不敢了，卑职这就回去反思……”我盯着地面，答得那叫一个流利。

　　“反思？是另找个地方继续睡吧！”左扒皮似乎被我气乐了，他又重重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云侍卫，鉴于你屡教不改……”

　　又要克扣我的血汗钱？！

　　我心头一急，顺口就把心中所想给说出来了：“左长官，我的月俸由七皇子宫中支出，你不能扣啊！”

　　还有半句生生咽了下去：我还欠了景阳宫那群兔崽子二两银子的酒肉钱，要是这个月再还不出，他们不扒了我的裤子去当才怪！

　　我那么诚实的将心中想法坦然相告，效果凄惨而壮烈。我以左扒皮家祖奶奶的名义发誓，我方才真的只是想稍稍点播点化点醒一下左扒皮，谁知……

　　左弦，左扒皮，左炸药，被我这么一点，炸了……

　　“云！三！你小子好啊，抱上了七皇子这条粗腿，就得瑟了是不是？！”他眼中怒火熊熊，鼻息粗重，俨然哮喘发作的症状。

　　“下次喝酒没你的分了！”他哼哼。

　　“左老大，我是真的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吧……”我一听没酒喝，当下急了。七皇子什么都好对我也相当和善照顾，可惜就是不让人喝酒。我这几个月可是憋得够呛。

　　左扒皮脸上阴霾尽扫，扬起嘴角，似笑非笑。我一看，知道有戏了！

　　姓左的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上司，为人义气大方，对弟兄们都很照顾；虽然赏罚分明，却从来不告黑状打闷棍；若是有人捅了篓子，他第一个冲出去顶着，不过完事之后也会和你慢慢算账就是了。总的来说，是个很罩得住的人。

　　左弦是我一次坑蒙拐骗的受害者，自从发现我是他的小弟后，就没少找我麻烦。不过剔除这些，我心中还是有那么一小小小块公正的角落，是记得他的好的。

　　“行了，装出这么一副衰样给谁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环顾四周。自从他出现之后，院子里的雌性生物以几何倍数增加，甚至，连擦地板的大妈都躲在柱子后头瞪着眼睛擦口水……

　　“快入冬了，你若是不怕冻死，就继续在树上睡吧！”他旋即又冷冷哼了一声，戳戳我的胸口，“我保证，你冻成渣掉下来都不会管你！”

　　我点头哈腰的赔罪加保证，这才得到大赦，溜回七皇子的天河宫。

　　七皇子今年二十五，却因为身份特殊，依然没有出宫居住。皇帝老子对这个没娘没后台的儿子明显不怎么上心，仅仅是不亏待而已。天河宫位于冷僻之处，七皇子又生性孤僻，因此全宫上下连侍女带侍卫也没多少人。我晃悠进来，除了宫门前的几名侍卫，一个人也没有瞧见。

　　整个天河宫荒草丛生，人烟凋落，明明是春日却一片凄清，颇有些落魄之感，叫人见者心酸。好在我们的皇子殿下志在江湖无意庙堂，对这些滔天权势荣华富贵皆是了无兴致，只是盼着有一天武功大成，仗剑横扫天下。

　　“小三，你被人追债啦？”有人在外头拍门。

　　“不不不，没没没。”我忙不迭地打开门，将门外的金主饭票祖宗迎了进来。

　　“老规矩，你出热水，我带茶叶。”皇子举了举手中的纸包，笑语晏晏。他从不当自己是皇族中人，没有丝毫皇子的架子。我这个人也是野惯了的，见他没有忌讳，也就没尊没卑起来，两个人臭气相投，很快勾搭成奸……不，是结为知己。

　　我为自己拉开一张凳子，又将另一个一脚踢到七皇子面前。

　　“坐。”我咧开嘴笑，一面将茶叶往茶壶中倒。我是俗人粗人庸人，不懂得什么茶道，只晓得将茶叶泡在水里，就是泡茶了。

　　“哎呦，你能不能小心些！这可是上贡的雾峰雪参茶！我好容易才搞来这么一点！”七皇子登时心疼万分。

　　“就你这个连草青和碧螺春都分不清的家伙，还心疼这个？”我哼唧着，倒上两杯热茶。

　　七皇子哼了一声，没有去接茶杯，只是趴在桌子上瞪我，忽而像想到什么一般，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竟吃吃笑了起来。

　　我手一抖，差点将一壶茶泼在他的头上。

　　七皇子长得很好看，眉似斜飞暮烟，眼是翦水双瞳，丰神俊朗乃我平生仅见。这厮不笑则已，一笑之间真真是天花乱坠春色无边妖孽丛生。我登时起了一种冬去春来繁花似锦的幻觉。

　　这张脸我在将近一年里每天都要见上至少一遍，每见一次，不是惊艳就是惊吓。

　　“七皇子，你可知一笑倾城啊？”我悠悠叹道，无限神往又暗含一丝憾意，“只可惜你不是女儿身，不然我早就将你打晕了装在麻袋里驮出宫去，找个山沟沟把堂拜了。”

　　七皇子笑意不减，没有丝毫着恼的迹象，他莹白的指尖轻轻划过杯沿，轻笑着悠然道：“本殿也也常常感叹，如果云侍卫是个姑娘家，咱们儿子估计都能打酱油了呢……”

　　若说方才我是差点失手打掉茶壶，那么此刻，我可是真心实意地想将它往七皇子头上扣了……管你再怎么神仙般的人儿，被这新鲜出炉的滚滚开水一烫，保准连猪八戒都不好意思认你当亲戚！

　　七皇子见我不说话，得意一笑，道：“如何，被我的气势震慑到了吧？！”

　　“是是是，您老人家的气势恍若九天雷动！语出惊人，真乃天雷滚滚……真是雷死小的了……”我努力板着脸，心中严重鄙视之。

　　七皇子没有继续得瑟，只是低下头去继续拨弄茶碗。半晌，方才淡淡问了一句：“外头如何了？”

　　我抿了一口茶，回他四个字：“天下大乱。”

　　我所在的国家叫做长沙，占地颇广，王城临湘也是一片锦绣繁华。然，这看似昌盛的国家恰似一颗长到了极致的果子，已然从内里腐败，要不了多久便会跌落尘埃。

　　不过，长沙看来是熬不到自行瓦解的时候了。即将陨落的果实总是能够散发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甜美与芬芳，吸引着觊觎的目光。早在一年前，以大楚国为首的周边三国对长沙发动了灭国之战，一路势如破竹，眼看着年前就要兵临城下了。

　　亡国在即，有人惶恐有人暗喜，还有些人在冷眼旁观。

　　七皇子便是隔岸观火派的代表人物。他天赋极佳，武道修习也有小成，只等着国破之后天下稍安，便卷款流窜江湖，成为那滔滔侠客大军中的一员。不过，以他特殊的身份，就算依然留在宫中，也能得到优待。

　　至于我，除了七皇子那家伙与自己身上背负的高达十两的债务之外，也别无牵挂，只等着长沙王室倒台之后再换个东家。我本非此世间之人，对忠君之说并不看重，只道是拿钱办事。如今国库空虚，我已然两个月没拿到月俸了，如今支出全靠掏七皇子的腰包，自然琢磨着跳槽大计。

　　“如此甚好，男儿当生乱世中！”七皇子抚掌大笑。可惜这原本豪气万丈的神态动作，配上他这张惊为天人，美绝人寰的脸蛋，实在是说不出的有喜感。

　　我强忍笑意，连连点头：“七皇子，你不是英雄，但与我所见略同。”

　　七皇子完全沉浸在自己金光万丈的幻想中，没有听清楚我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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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下午，我除了练剑就是陪七皇子习武，又被硬拖着讲了老长一段前世看来的武侠小说，肚子里的存货几乎被掏光。七皇子原本是个冷峭的冰山美人，却生生被我那些武侠小说荼毒成了如今这副性子。

　　夜空晴朗，漫天星光璀璨，美得叫人屏息。

　　我抬起头，沐浴在一片银色的清辉中，深深吸了口气。

　　一只黑色的鹰隼无声无息地飞过重重宫殿，落在我面前。

　　“玄羽，辛苦了。”我解下一支竹筒，抽出藏在里头的纸张，轻声对它说。黑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亲昵的蹭了蹭我的手指。

　　“去吧，莫要叫人发现了。”我拍拍它的翅膀，目送它飞入云端。良久，我才将目光投向那被细心卷好的纸条上。手指微动，正欲将其展开，忽而心思一动，悄无声息地跃上屋顶，屏息以待。

　　下一刻，回廊尽头出现了左扒皮如鬼魅一般的身影。依旧是那一袭黑衣，融在黑黝黝的夜色中，远远望去好似只有一个人头在空中飘浮，好不阴森。他负着手，像一朵乌云一般鬼气森森地飘了过来，停在我方才矗立的地方，眼神冷漠而警觉。

　　“左长官？”黑暗中有人轻声询问。

　　“无事，大概是我多心了。”左扒皮晃晃脑袋，原路返回。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长长吐了一口气，摸摸额头，已然是布满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