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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26 良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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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外凉风吹拂。他沿着六分仪街慢慢往前走,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高大的乔木遮蔽夜空,道路一边是公园,另一边开着一排颇具格调的小酒吧,附近的人想必都泡在酒吧里,街上反倒显得寂静。
不知不觉,方谢谢就站在路边,望着酒吧透出的灯光发起呆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事?
他恐怕是无意识之间又把心里想的内容嘀咕了出来,才说完,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叹,低沉的回话随之响起:“你没做错什么,恐怕是我想揠苗助长吧。叉子楼时也是,混沌之谷时也是。”
陡然听到这把嗓音,方谢谢浑身都僵住了,一时竟没勇气回头。
那声音勾起了一丝笑意,“不过,看上去,苗长得还不错。”
话音混在对街酒吧隐约传出的音乐声中,却一字字分毫不差地传入方谢谢耳内,一霎间,他竟产生了一种好想哭的冲动。
他勉强按捺感情,缓缓转过身,看到了那位从他面前消失了一个月的人物。
星日马。
他的引路者的模样和从前毫无二致——暗红宽袍随风舞动,赤色鬈发与灼灼双目犹如夜色中盛开的榴花,华榴伞收拢起来背在身后。仅观察外表,谁也没法判断他这一个月是失踪到哪里去了,就好像他的失踪只是方谢谢的幻觉。
可方谢谢知道那不是幻觉。
“我还以为……”他喃喃。
“以为”什么,他实在无法清楚地说出口。以为星日马碰到了危险,以为星日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以为自己被星日马讨厌了……无法确定是哪一种,也无法做任何事情,无论和谁打听都得不到一丝消息……一个月来,疑惑、不安、担忧与无力感持续纠缠着他。
现在,陡然见到星日马,陡然听见他的声音,那些情绪竟全部消失了,一种名为“委屈”的全新情绪却蓦地井喷。
“哇啊——”他一下子放声大哭,眼泪狂涌出来,反而把星日马吓着了。他迟疑一下,终于还是伸手轻轻拍着方谢谢的脑袋,柔声说:“抱歉,抱歉,没先和你说一声,确实是我不好。”
“大、大叔你到底去了哪里……”
星日马略作思量,还是坦白回答:“刻夜楼。”
“刻……夜楼?!”方谢谢第一个字还带哭腔,到后面却已转为惊叫。就算星日马说他去夏威夷观光了一个月,他也不会更惊讶了。
星日马颔首道:“准确地说,是去会了会那十四个代表刻夜楼的人,还有他们的引路者。”
“那不就有二十八个人吗!”就算一天见一个也差不多要一个月了。
“算对了。”星日马微微一笑,“找到他们,谈话,叙旧,偶尔还打一场,差不多就花了一个月。好在血荆棘的旧伤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否则真有点吃不消。”话是这么说,可看他的样子整个悠闲写意,好像只是去游山玩水了一圈,方谢谢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引路者实在深不可测。
想象着星日马过去一个月的经历,他渐渐止住了泪水,既羡慕又生气地咬着手指说:“……这么好玩的事你居然不带我。”
星日马投来锐利的一瞥,“我可能不是一个最好的引路者,但至少不打算让自己的猎人去送死,特别是这个猎人随便走在路上都能撞到月神手里去。”
听他提起月神,方谢谢立刻想起月神曾提到过“情敌”什么的,不觉露出了八卦的表情,“大叔,月神以前是不是真的对你……”
“刻夜楼——”星日马察觉话锋不对,当机立断地推进话题,“盯上了你,这绝非好事。这个组织里只有三种人:精神病、疯子、心理变态。你如果不是这三种情况之一,还是离它越远越好。”
“大叔,好歹鸦煞曾经是十四星君之一……”稍微积点口德啊你这只鬼!
“博士第一次找上你时,我就在考虑这件事如何解决是好。思前想后,果然还是与十四星君逐个‘交流’比较合适。”短暂停顿,“虽然过程有点波折,最后好歹也算达到了目的。”
总觉得这句话中隐含着无限的血雨腥风……
不过,想到星日马竟为了自己做到这种地步,方谢谢总有种感激又惭愧的复杂心情。
星日马续道:“现在,刻夜楼已经找到了新的星君,是你不认识的人。临走之前,我有缘见到那位新人……”他话音一顿,接着含蓄地评价:“显然,他比你更适合刻夜楼。”
“这样月神就不会来死缠烂打了吧……呼,多谢大叔。”方谢谢长出一口气,一转念却陡然意识到一事,“等等,找到了新的星君,也就是说……笑君子和孤辰怎么样了?”
听到孤辰的名字,星日马的神情顿时蒙上一层阴影。他摇摇头,沉重地说:“不知道。对这件事,他们不肯透露一个字。”
方谢谢的心也微微下沉。
笑君子也就罢了,但孤辰……
——月神答应给她自由,应该不会出尔反尔吧?
虽想这么认为,心里却无法确信。对于月神,他实在捉摸不透,每每回想与她共同行动的十几个小时,感觉都像做梦一样,没有任何真实感。
见他心情低落,星日马拍拍他的肩膀,轻声笑道:“别想这些了。以你为主角的晚会,你缺席太久可不行。”
方谢谢想起“守序善良”内正在进行的party,情绪不觉恢复了些,有点紧张地望着星日马问:“那大叔你?”
“唔,正好我也很想念鸢鸢的茶了……”
方谢谢立刻高兴起来,欢呼一声便跳转身打算原路返回。余光扫过街角,他的表情陡然一僵。
星日马察觉状况有异,也回过头,顿时瞳孔微缩。
昏暗的街角,浓密树影底下,背着后方街道上的灿烂灯光,一道人影孑然独立。
缟素的油布伞撑开在她头顶,一节节伞骨犹如人骨拼成。
嫁衣般的大红色交领襦裙在夜风中无声舞动。
即使隔着深浓夜色,方谢谢仍感到了她宛如薄胎瓷器的通透视线。然而,从前纠缠于那双眼眸中的漠然与迷茫,已经感受不到分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静谧感。
“鸦煞……”星日马不觉低喃。
缟素布伞下,似乎牵起了一丝极浅淡的笑。
接着,伞下的红衣少女朝这边轻轻一点头,旋身而去。这一瞬,街对面的灯光照在她飘扬的发带上,方谢谢霎时心头大震。
那对发带是与伞相似的缟色,无论颜色、宽度还是留给人的阴森印象,都像极了曾经缠住笑君子面孔的绷带。
但现在,绷带上有血。
斑斑驳驳、星星点点,血迹浸透了绷带,在灯光下呈现出不祥的暗色。
突然间,方谢谢想起了月神在机场对他说的一句话。他当时根本没留意,现在想起,就连月神那一刻的温柔微笑都蒙上了一层残酷的阴影。
(如果是现在的孤辰,给她自由也无妨。)
(她自然明白什么是应该做的。)
——那个人……
方谢谢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连他自己也不明白,闷燃在心头的这把火焰到底是什么,可有一件事,他突然异常清晰地意识到了。
尘埃从未落定。
这座城市、这个世界、这幕黑夜、这些穿行于夜色中的人踪鬼影……永远不会给任何人独善其身的机会,为了守护自己珍视的日常,只能战斗。
相较于早早意识到这一点的端木,自己直到这一刻,真的都还是个菜鸟。
——但,在混沌之谷时便决定了。
——这菜鸟,我不打算当一辈子。
方谢谢按下胸中涌动的斗志,深吸一口气,回头,对星日马说:“大叔,下次再有好玩的事,一定记得叫上我。”
星日马深深望他一眼,终于一笑抬头,“嗯,你也有点变了。”
“‘也’?”
“没什么,回去喝茶吧。”
“好耶!”
严冬的寒风卷过长街,一人一鬼迎着风,悠悠地走进了这个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