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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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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睡”里扎堆儿的都是附近学校的差生,物以类聚,因此这里大半就是知根知底的人。
但知根知底,并不意味着他们是一样的。
下水沟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藏污纳垢,黑不见底。
普高的差生充其量就是逃课上网,毕竟有考大学的死线悬在头上,就算每个月都得回家吃一顿竹笋炒肉,大部分人还是抱着“必须有个大学上”的念头,谨慎地游走在学校和社会的灰色地带里,最出格的事情就是被教导主任抓住烫头抽烟,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
而会来这里的职高生大多没什么顾忌,他们脑子大多不笨,但因为过早地被五光十色的社会诱惑,早早地在分流的节点踏入了上升通道更窄的那一条路,凭着少年气盛,在身上刺青龙白虎,给社会上的人当小弟,只等着混到毕业证了事。
“西兰花”显然属于前者,而他拜的那个大哥属于后者。
至于刚刚捅了马蜂窝那两个……姑且可以算极品倒霉蛋。
“惹了老猫他们算是完了。”
吃瓜路人默默给倒霉蛋点了根蜡。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苏博文崩溃的咆哮骤然炸开:“宋颐我日你大爷!”
把宋颐的族谱往外翻五服,恐怕都翻不出来一个大爷能够来受此磨难。
他只好心虚地把棒球帽一摘,扬手抡到追兵的脸上,在苏博文耳边大喊一声:“走!”
宋颐生平也算是为非作歹、罪行累累,但在黑网吧被人堵还是白日撞鬼头一遭,跑得不甚熟练,反而是苏博文——
苏博文压根不用等他的指令,蹿得比载人火箭还快,一看就没少跟教导主任打游击。
单身贵族区里头山路十八弯,黑黢黢的过道里堆着剩了汤的泡面盒、掉着渣的干脆面、还有拿来装模作样的书包。
要从这条道上过去,简直是地狱级别的难度。
苏博文和宋颐一边感叹自己四肢灵活,一边“嘶溜”一声从障碍物中间钻过去,还顺便抢了别人的手里的半袋干脆面扬在“西兰花”的脸上。
老板在乒乒乓乓的动静里抱着头大喊了两声”不许打架!”,被苏博文从裤兜里掏出来的二十块钱正中脑门,以为自己就此中弹光荣了,嗷地一声直挺挺地昏倒在躺椅里。
他弥留之际的最后一眼,是那两个缺德带冒烟的玩意儿掀开门帘跑出去,午后炽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了他们一身,在他们发梢镀上了明亮的光圈。
夏风呼地一声吹开了他们的额发。
没了帽子挡脸,宋颐整张脸完完整整地暴露在阳光下。
他鼻骨挺秀,两片薄唇勾起一个锋利又张扬的笑,有点挑衅地冲着里头吹了声口哨,像是篮球队里刚投完三分球的后卫,就这么在观众半震惊半艳羡的目光里扬长而去了。
***
一场网吧会晤怎么会演变成“他逃他追,两个都插翅难飞”的灾难现场,苏博文不得而知。但这事百分百赖宋颐。
盛夏时分的“下水沟”空空荡荡,巷子里堆满了沿街店铺装修用的木板耗材,学校里飘出来的军歌唱得嘹亮,三句词有两句没在调上,但架不住这帮傻子嗓门大,热火朝天的号子穿过围墙飞出来助兴——
“一、二、三、四!”
苏博文在他们数到“二”的时候踢翻了塑料瓶,在数到“四”的时候踹倒了垃圾桶。木匠正操着电锯刨出一抔木屑,刨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他们一身。
苏博文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闭着眼控诉:“咱俩到底是谁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宋颐笑着呛了一口热风,额前黑发濡湿,精准地绕过了一把脏竹签:“反正我没看!”
还挺理直气壮。
“下水沟”外面看着店面一字排开,实际中间隐藏着无数弯弯绕绕的弄堂,苏博文拽着宋颐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
头顶的梧桐依旧遮天蔽日,蝉力竭声嘶地长鸣。
宋颐的个头哪怕放在北方男生堆里也算得上高,他被横长出来的枇杷树叶扎着脸,不太舒服地眯了下眼睛。
苏博文谨慎地确认他们甩掉了追兵,才终于想起来问一句:“我说宋大爷,你特么才来江川几天,怎么就招惹上老猫的人了?”
宋颐伸手轻轻拨开树叶,闲散地问:“老猫是谁?”
他想了想,犹豫着补充了一声:“他胳膊上纹的是hellokitty?”
网吧里伸手不见五指,他还真没看清楚肌肉男身上纹的什么,没想到还挺有童心。
苏博文用一种非常难以描述的眼神看了他一眼:“He你个大头鬼,他纹的是一条青龙。”
哦,左青龙右白虎。
“老猫比我们大好几届,从初中就开始在这片儿混,被他盯上的人都被弄得挺惨。现在职高里拜码头,一半人都说自己是老猫罩的。”苏博文说到这儿啧了下舌,“我还以为这话掺水分呢,没想到今天居然见着活的了。”
宋颐慢条斯理地问:“你怎么知道那是老猫?”
“你难道没碰上过校霸巡街啊,招呼一帮小弟在前面开道,背后再弄个四大护法……我日!”
苏博文猛地刹住了车,只见巷子尽头的垃圾桶被人一脚踹翻了,苍蝇腾地一声窜起,“西兰花”的吆喝声裹在蝉鸣里:“我看见他们往这儿来了!”
草。
忘了这是校霸的地盘了。
巡街的队伍十分壮观,倒是没有老猫的影子。五颜六色的头缩在树荫里吞云吐雾,呛人的烟味飘出来好远。
有个不太友好的声音问:“你哪只眼睛看见的?要不趁早挂个号看看去。”
“西兰花”嗓音有点细,调起高了就像是要登台唱一曲:“你居然敢骂我瞎?”
“对,我骂了。”明黄的菠萝头用鞋尖狠狠地碾灭了烟头,话里的刺儿扎人,“我骂你眼瘸,被人从铂金杀成青铜还好意思出来嚷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哪点儿破烂事?”
“自己就那三脚猫功夫,拿老猫的号去虐菜结果踢中了铁板,那是你活该。”菠萝头烦躁地皱着眉,拧头骂了句脏的,“我有时候都不明白了,老猫收你进来干嘛,换换口味?”
“……”
苏博文和宋颐蹲在一墙之隔的树丛边,一字不落地听完了这混乱的人物关系,原地呆成了两只木鸡,世界观摇摇欲坠。
半晌,苏博文带着对这个世界的幻灭,捡了个最无关紧要的话头,用气声问他:“你怎么虐他的?”
也没什么。
就是把他堵在泉水杀了十来回,杀到他摔键盘要打人,就顺带手把人揍了一通……而已。
宋颐张了张嘴巴,还没来得及说话,苏博文就抬手阻止他说下去:“算了,你下手死黑死黑的。”
显然对宋颐闷着坏的习性了如指掌。
“也还好,” 宋颐动了下唇角,“没想到那哥们长了点脑子,还记得我的脸。”
“你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我小时候出门瞧见个漂亮小姑娘都要画到幼儿园作业里呢!”苏博文带着宋颐走迷宫似的七拐八绕,还记得朝天翻一个白眼,“人家不记得你就有鬼了。”
宋颐乐了:“……那我下次记得戴个丝袜?”
“……”
那就真像不法之徒了。
“再说了有你这么见义勇为的吗?都把人从铂金杀到青铜去了。”苏博文提到这一段就来气,“你当活雷锋还用我名字?”
“我哪儿知道江川能那么小?”他们已经挪进了一条极安静的巷子,宋颐贴着墙根站,热汗顺着脖子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咱们这是在往哪儿走啊?”
苏博文是打游击的高手,跟宋颐耍贫嘴还能听音辨位,听见杂乱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他当机立断:“走,从我们学校里头过,前边那堵墙还没砌起来。”
“……”
宋颐沉默了三秒钟,抬手指了指,轻声问:“这里吗?”
就宋颐这辈子翻过的墙来说,这堵墙绝不算高,可是谁来告诉他……
墙洞后面那张大盘子脸是什么情况!
苏博文一心二用,没听见宋颐那句话,他抬手就抓住了杆子,一个俯撑,跟那张大脸盘子看了个对眼。
实验中学的鬼见愁,能止高中生夜啼的德育主任,一位年过四十也不见发福的奇男子,突发奇想在四十度的高温天巡逻,一逮就逮住了自己的直系学生。
苏博文都忍不住怀疑他身上有挂。
只听苏博文大喊“鬼啊啊啊啊啊啊啊!”,一松手,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
严主任这辈子还没碰到过这种怼脸找死的学生,反应了五秒钟才认出苏博文这个风一样的男子,当场叉着腰大吼一声:“苏博文你给我站住!”
恰在此时,“西兰花”气喘吁吁地跑过巷子口,对五颜六色的大部队高喊一声:“我说什么来着,那孙子往这儿跑了呢!”
苏博文万万没想到暑假还能碰上严主任这号人物出来裹乱,也顾不上腿软,连滚带爬地拽起宋颐就跑。
严主任试图从墙后面爬出来,被栅栏钩住了裤腰带,只能对着一排五颜六色的彩虹头无能狂怒:“你们哪个学校的!都给我站住!”
彩虹们像一阵旋风似地卷过去,刮乱了严主任地中海上稀疏的毛发,只留下一片匆匆的背影。
嘿!
这帮小兔崽子,简直是反了天了!
***
“我说‘阎王’这个老同志,该灵的时候怎么从来没灵过?”苏博文憋屈地窝在墙根,喘得都要呕酸水了,捂着肋骨叫唤,“哎哟给我跑岔气了。”
实验附近多的是学区房,这些房子都老得很,一条弄堂通下去,六七栋单元楼矗立,老式居民楼和旧城区的巷子挨着,半面是上个世纪的建筑风格,另外半面更老旧,狭窄的巷子间挤满了热水壶、水桶之类的零碎,黄铜水龙头拧不上了,滴答滴答地往下坠着水珠。
他们刚从老居民楼之间的小道上狂奔过来,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遮阳的白云又飘了过去,太阳迸出来极亮的光线,在瓦檐上晕成一团雾,沾了水的头发往下坠,刺得宋颐眼睛一阵发痒。
那帮混混也就比他们慢了几步路,他们从一条狭长的甬道里挤过去,晾衣杆横斜在头顶,上面挂着两三片布料,湿答答的,一股子阴干的臭味。接漏的水桶被一脚踢翻了,铁皮当啷啷地滚向墙角。
“怎么回事,没见着人。”
太阳光沉沉地压在眼角,风涌过衣襟,苏博文用力地抓住宋颐的手臂,用肩膀把他往一个小角落里推:“再翻一堵墙。”
他们现在藏身的地方只有一道垮塌了大半的围墙,旁边搭着即将施工的告示牌。围墙之内,一棵梧桐树生得笔直,油绿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
“西兰花”还不打算放弃:“不可能我刚才听清楚动静了,那俩小崽子肯定进了巷子!”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宋颐终于没时间再犹豫,他单手往上一攀,劲瘦的五指发力,抓住最顶端的一块砖。腰往前微弓,长腿一蹬一迈,很干净利落地翻过了另一堵院墙,没叫任何人发现。
墙后是一家店面的后院,疏于打理,院子里野草丛生,半面墙爬满了厚实的青苔。
宋颐抓住苏博文的胳膊,把他往下拽:“快蹲下。”
苏博文侧头听了一会儿脚步声:“他们过去了吗?”
“你没数脚步声吗?”浓荫蔽日,显得宋颐的眉毛格外浓黑,他眼睛一瞥,轻飘飘地落在苏博文脸上,“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刚才只跑过去四个人。”
“不是五个吗?”苏博文下意识地反问,然后叹了一声,“……你的反追踪意识真是好得离谱啊。”
宋颐把呼吸压得轻而慢,侧头细听外面的动静。
果然,过了一会儿,又跑过来一个人。
那阵脚步声近了又远去,刚刚被撞翻水桶的人家没逮到人,拍开窗来一顿大骂,正巧几个混混兜头撞上他家的晾衣杆,那可真是捅了马蜂窝,几个混混被喷得狗血淋头。
“现在怎么办,人铁定跟丢了。”
“西兰花”面沉似水:“靠,烦死了。两件臭衣服,给我擦脸我都嫌脏呢!”
这话没压着音量,被人听了去,从那扇窗户里当即倒下来一盆子肥皂水:“洗洗你那张脸,脏了我的衣服!”
窄巷子变了水帘洞,几个混混只好慌乱后撤,从这条巷子里钻了出去。
“我靠,这男的什么毛病?鸡毛蒜皮斤斤计较!不就两件破衣服吗……”
“你丫的给我闭嘴!”
小混混也有拿不住的人,只能低头认栽,他们说话声越来越远,宋颐靠在墙根,不能出声笑,憋得有点岔气。
他给苏博文打了个手势:走了没?
苏博文领悟了足足半分钟,出声问:“他们走了啊?”
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突然一轻,停住了。
宋颐心说这是什么猪队友——
二师兄咱们要不把行李分了吧!
他才刚紧了紧拳头,做好了跟他们硬碰硬的打算,突然感到头顶有一阵风掠过,把一只麻雀惊得飞起来。
刚刚那一嗓子也没有被混混听见,因为有一个铁皮的东西突然从二楼掉了下来。
那东西挺重,丁零当啷地响了好一阵,一直摔到巷子深处去了,发出空洞洞的回音。
是个装满水的易拉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