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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尚角篇(四) ...

  •   那次的谈话没有谈完,远徵一往无前,而我畏缩不前,步调不一致,不会有结果。
      但为了不让远徵惴惴不安,我同他说:“我暂时不会回去。宫子羽写信来只是想了解一下我和你在外的情况而已,没什么大事。我也给宫子羽回信了,告诉他我还有很多事务要忙。”

      远徵听了,脸上却没有一点喜色,他像个小气鬼斤斤计较起来:“你不回去是因为要替宫门办事,而不是为了陪我吗?”
      我懒得搭理他,将回信装进信封里,让宫门侍卫带回去给宫子羽。

      后来他天天缠着我,要说服我承认自己的感情。
      说不通的时候还会很过分地教训我:“哥哥,你总是把最要紧的话藏在心里,半点都不肯说出来,不让任何人了解你的心,这样你身边的人都要留不住的,从前那个人不就是因此才走掉的吗?你看宫子羽和云为衫,他俩就能处得好好的。”

      我瞪他,不悦道:“我和她不是因此而分开,你别瞎说。以后不许再说这些话。”
      连她都搬出来说事,远徵是真的山穷水尽拿我没办法了。

      远徵并没有因我的斥责而退缩,他跟我较劲似的,脸上是倔强神色,声称:“我知道在哥哥心里,是希望和我一生一世的。”

      这话太露骨,我严肃地提醒他:“远徵,你越界了。”

      远徵不肯退让,继续说:“你我之间,哪里有界线?我们又不在宫门之中,为何要用陈旧规矩束缚自己?”

      我的脸色应该好看不到哪里去,顾虑和犹豫都是冰冷的,被当面拆穿隐晦想法的滋味也是冰冷的,心中的森森寒意往外冒,全身血液都凝结,表情不受我的控制,仿佛已经被冻僵。我再次提醒他:“你是我的弟弟。”

      “嘴上叫叫而已,又不是亲的。祖上都分家多少年了,四家人又不是相互通婚,不能因为我们四家人住在一座山里,不能因为我们兄弟相称的时间久了,就自己给自己设下界线吧,哥哥?”

      远徵说话时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如同在盯着自己的猎物,目光似网,如刀,是危险陷阱。
      他虽对别人很有些顽劣桀骜,但甚少会用带着进攻性的眼神看我,他一直挺怕我的,如今看来,似乎是不怕了。

      心里不是滋味,仿佛突然被他忤逆了,可又难免要感到些许欣慰,毕竟是从小带到大的孩子,无论他表现出什么模样,总是可爱的,情有可原的,值得欣赏的。

      冰霜簌簌落下,我微微笑着同他说:“远徵好像长大了。”

      一句话倒让气势逼人的他不好意思起来,他稍稍慌乱地移开视线,脸上似浮起了一层微红。
      这种夸赞有很多种含义,不知道他想到了哪一种。

      这下我知道以后该怎么脱身了。我抿嘴憋着笑,经过愣在原地的他,施施然离开对峙现场。

      如此跟远徵斗法斗了十来天,我和他都感到疲倦,我躲着他的时间越来越多,他来找我理论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在书房中看部下送回来的消息时,奉茶的下人动作轻轻地开门走进。
      这是寻常事,我本不在意,可那人迈出一步之后,我听出了不对劲,那不是在书房伺候的任何一个下人的脚步声。

      我抬头往门口方向看去,看见了一个半人高的瘦小身影。

      是远徵收的小徒弟,我记得她是在街上行乞的孤女,远徵在她当作是家的恶臭垃圾堆里将她捡回来,她说她已经八岁了,可瞧着和五六岁的孩子一般大小。
      她到府里时带着一身跳蚤,远徵命人将她那头鸡窝一样的头发通通剃光,又开了除跳蚤的方子,让下人连续三天给她准备药浴,每晚泡半个时辰,才总算将她洗干净。

      小女孩如今包着一块浅黄色的头巾,穿着远徵给她发的素白色练功衣裤,小心翼翼端着杯盏向我走来,看样子她是刚刚练完功就跑到这里了。

      “怎的是你过来奉茶?”我问她。
      她小声说:“春玲姐姐得了风寒,不能来伺候。”

      我立刻拆穿她的说辞:“书房又不是只有春玲一个婢女,她不能来可以换别人,不需要劳驾你。”
      她不回答了,只专心给我端茶。

      我又问她:“怎么不好好跟着徵公子练功?”
      她双手将茶盏递给我,低着头,小声回答:“练完了。”

      我接过茶盏,随意喝了一口茶,看着她那被脑袋撑得圆滚滚的头巾,接着问:“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小脑袋上下移动一下。

      我想了想,问:“是徵公子让你过来的?”
      小脑袋左右摇一下。

      她抬头看向我,有些害怕,也有些期许,说:“我自己想过来找角公子,我自己的主意。”
      她的眼睛也是圆滚滚的,和她的脑袋一样,和她那师父的眼睛一样。
      小孩子这般水灵又无辜的长相,十分惹人喜欢。

      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善些,嘴角支起弧度,挂上哄小孩的微笑,放轻语气问她:“你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她紧张得双手捏着衣摆,嗫嚅着:“我……我娘走掉了,不要我爹……和我了。”
      我不懂她来告诉我她的身世是何意,总不能是跟远徵以及其他伙伴们说不出口,偏要来向我倾诉。我随意应道:“噢,你娘什么时候走的?”

      “两年前……我爹还没有病死的时候,她就走了。我……觉得,徵公子他最近几天……很像我娘。徵公子想说话,又不肯说,就自己一个人发呆,他很伤心。我娘走掉之前的几天,也是那种模样,好像有很多话想跟我说,但是不知为何不愿意说,我娘就坐在地上伤心。然后,我娘一下子走了……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关注到了远徵的异样,忧心远徵会像她娘那样抛下她,于是安慰道:“你放心,他既是将你们都认作徒弟了,就不会遗弃你们……”

      我说不下去,猛然想到远徵若是要遗弃谁,最有可能的对象其实是我。
      我知道他不会这样,却又忍不住做出猜测,万一他会呢?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我,她的眼神似乎在跟我说我的猜测都是正确的,这才是她今天费心思跑到我面前的原因。

      她乱七八糟地给我行了个礼,而后抱着托盘快步离开书房。
      我沉浸在莫名又剧烈的恐惧里,很久之后才发现她跑了,书房里只剩我一人,空荡荡,静悄悄。

      我意识到了我最近行为的实质,我在向远徵摆谱,我在凭着他的纵容做样子,不知不觉间,我成了十分可恶的妄想试炼情感的人。
      不管他的做法如何,我都是在想方设法折腾他而已,我让他伤心了。

      更甚者,我知道了我的确担忧他的未来,不想成为拴住他的缰绳,但犹豫的最大原因是我自己,因为我本身就是这样胆小的人,所以我不敢朝他迈出最关键的一步。

      我依旧不懂该如何去爱他,他与别人都不同,没有人会像他这样把自己的心整个挖出来给我。
      作为回应,我似乎应该也将我的心整个挖出来给他。
      坦白得毫无保留的举动,实在让我为难。

      天色沉下来的时刻,他来请我去吃晚饭。这是我和他斗法期间,为数不多的正常交流。
      他敲了三下房门,在外面提声说:“哥哥,移步到膳厅用餐吧。”

      我打开书房的门,朝他笑笑,主动伸手牵他,如他所言去往膳厅。
      只一眼他便明白了。
      我和他之间是身与心都极度亲密的关系,不需要付诸言语,只一眼,就能明白了。

      我还是胆小,我没办法如他那般坦荡,没办法将我的心双手呈给他,我能做到的唯有等他伸手来拿我的心。

      行走在连廊中,我有如释重负之感,也添了别的负担。

      他不看路,一直在看我。
      那诧异又欣喜的眼神几近要将我灼伤。

      我不得不将他的脑袋移正,告诉他走路要看路。
      他应了一声,但还是固执地扭头看我。

      吃晚饭时他不肯坐在他的位置上,一定要黏在我身边,也不好好吃饭,频频看我,仿若在钻研我的长相。

      我在他的紧盯之下浑身不自在,扔下筷子,皱眉表达我的不满:“远徵弟弟,你是不认识我了吗?这般盯着我做什么?”
      他竟点点头,用藏不住乐呵的语气说:“是不太认识了。”

      他现在的样子很讨打,我捏捏他的脸,佯怒道:“想笑就笑吧。”

      他果真咧嘴笑开了,还朝我扑过来,张开双臂就要将我抱个满怀。
      他的脸近在咫尺,我忙推开他,他顺势蹭过我的脸颊,落在我的肩上,额头枕着我的肩窝,仍在笑着,笑得直喘气。没定性的小狗一样,动不动就扑腾着要撒娇。

      他孩子气地问:“你还是我的哥哥吗?”
      我被他逗笑,搂着他,应道:“我是呀,不是你的哥哥还能是谁?”

      那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都没吃完,他要熟悉新主人的气味一般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我诉衷肠,我由得他这样表达喜悦,他从前没经历过情事,不太晓得这种时候应该做些什么。

      爱恋与欲念往往共生。
      我习惯了自己已经被远徵所知的爱恋之后,也逐渐看到自己的欲念。

      快到就寝时间,我将他叫到我房里,从床头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半巴掌大小的雕花盒子。

      他正垂手立在床前三步远之处,圆滚滚的明亮眼眸中一派思无邪,天真烂漫地问:“哥哥找我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帮忙吗?”

      很罕见的,我尝到了浓重的罪恶感。

      想法的转变在一瞬间,我攥着小盒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爱恋使人失去棱角,像我这样的人,竟然会不想吞食他,我只想为他奉献。

      我将那小盒子交给他,告诉他:“这是华佗玉泽面膏。”
      他略带懵懂地点点头说:“我知道,能闻得出来。”

      “倒是忘了你对此道比我纯熟许多。”
      “秋日已过,此处的气候也不干燥,哥哥为何要给我面膏?”

      我注视着他,告诉他:“面膏不仅滋润肌肤一个功用。”
      他不解道:“还有何功用?”

      “我教你。”
      我随手扯下腰间的香囊,向他身后扔去,让香囊带着的风势将房间里的数盏灯吹熄,只留床边的一盏。

      说实话,他第一次莽莽撞撞又害羞无措,滋味不太好,他没有弄伤我,也没有让我舒坦。
      但我挺满意,我能够品味到幸福,他动情时会挨在我的耳边,一声声呢喃:“爱你……”
      我就这么轻易被他用两个字骗了,心是如此,身亦如此。

      之后他覆在我身上抱着我,却很没骨气地埋首在我的肩窝,眼泪滴滴哒哒地流,哭得厉害了还要抽噎一下,连带着我也要跟着他颤抖。

      我无奈地帮他抚背顺气,哭笑不得:“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爱哭呀?受累的难道是你不成?”

      他不回答,仍在哭。
      我失笑着摸摸他的后脑勺:“小孩习性。”

      他带着哭腔反驳:“我不是小孩。”
      “嗯,你长大了。”我必须承认这个事实。

      我的手往下探,替他揉揉,问他:“疼不疼?”
      他抽噎的动作陡然变大,闷声说:“有点。”

      我好心告诉他:“没关系,起初都是会这样的,太敏感了。”
      他却不让我揉了,耳尖红透,撑起身来看了我一眼。

      才刚消下一回,揉捏几下又活泛起来,年轻人真是有活力,不用多久就能热呼呼地戳着我,他还将我抱起,凑在我耳边蹭蹭并急不可耐地哼哼,央着要我再来。
      我只能答应他。

      我和他都是自小练武的人,身体不容易疲倦,且对疲倦的消化力很强,稍微歇两口气,似乎就又能用力抱在一块了。

      我压着嗓子里的微颤提醒他:“这件事不能奔着酣畅淋漓而去,必须要懂得节制,否则要伤了身子。”
      他不当一回事,嘴和手都不肯停下,大言不惭道:“我不会让你受伤,况且伤了身子的话,我给你养回来不就好了。”

      他学得快,一两次之后就不受我的拿捏了,反过来要拿捏我。
      我被他弄得浑身都疼。
      疼痛的原因似乎是相同的,太敏感了,身体的感觉一旦到了极致就无法真切地分辨,唯有模模糊糊感受到某种似是而非的疼痛。

      就说他是小孩子习性,他还不认,一遇到喜欢吃的东西就要将自己吃撑,完全不懂得徐而图之。

      直到天蒙蒙亮,我们才歇下。

      那天过后远徵就投入到新一轮的研究之中,他信誓旦旦跟我说绝对会在短时间内研制出比华佗玉泽面膏更好用的膏体,还要帮我琢磨一张用以日常养护的药方,让我可以酣畅淋漓又不至于伤身。
      他将这种事放在心上,兴致这般高,对我来说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在书房里坐着不太舒服,我起身到院子里逛逛,看看远徵和他的小徒弟们。
      远徵带着那些小孤儿、小病孩排成三排在院子的空地上练武,他们徒有师徒之名,却全然没有师徒的模样,只是一个大孩子带着一群小孩子在说笑玩闹,瞧着挺有趣的。

      也觉得这才是江湖该有的模样。
      江湖是所有人的江湖,容纳了太多的贪欲和爱恨,如同无底洞。
      但无人可以统领江湖,一切过度膨胀的野心都会在这个无底洞里被吞噬殆尽。

      这是一个,人人向往自由的地方。
      生机勃勃肆意生长,像千里良驹一般,在一生的道路上奔跑时,爽快又酣畅。

      我问过远徵:“如果你尽心尽力教会那些孩子武功,他们却没有尽心尽力报答你,不曾敬爱你,甚至有了坏心肠成了奸细,要恩将仇报,你会如何?”
      他回答:“我不需要他们报答我,也不需要他们敬爱我,我有哥哥就够了。我又不傻,不会将一切教给他们,他们想杀我,不是易事。”

      我叹道:“推心置腹,是一件冒险且愚蠢的事。”
      他却很坦然地说:“但也是人之常情。总会有一些特别的存在,让人愿意交付真心。”

      远徵瞧见了我,便会让他的小徒弟们乖乖扎马步,他自己笑容灿烂奔到我身边。
      在屋外,我不允许他有太亲密的举动,他乖乖地喊了哥哥,牵我藏在衣袖之下的手,大多数时候他会跟我说小孩们的趣事,偶有些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就安静地牵着手。

      隆冬时节,手上能得一点温暖,心里便也暖了。
      我想,不管热闹还是安静,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日子,都十分美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尚角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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