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羊》清水橙

1、铁门之内

　　江羊从小时候起，就很害怕铁门。

　　他常常透过那扇坚硬的铁门，看到晦暗不明的灯光，暴跳如雷的父亲，和苦苦哀求的母亲。

　　他的父亲是个习惯伪装自己的家暴狂，而母亲是个打碎一切委屈往肚子里咽的温柔女人。

　　每次无能为力的劝阻，换来的不过是更加剧烈的殴打。

　　父亲每次出现在外人面前都保持着温文尔雅的模样，像个疼惜妻儿的绅士。若是母亲不小心露出了触目惊心的伤疤，父亲就会斜着眼睛给予她警告，一到夜晚，房间便会响起母亲的呻吟声。

　　一开始年纪小，江羊被关在铁门内，不知道门外发生了什么，可随着年岁渐长，江羊学到了“暴力”“殴打”之类的词语，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暴力犯。

　　他想要让别人知道，想要让母亲逃离这里。

　　可任何一个阿姨叔叔，姑姑伯伯都不相信他说的话。他们会说，你爸爸那么踏实稳重的一个人，多好啊，要再听话一点，再乖一点，不要给家里找麻烦。

　　母亲会说，妈妈没事儿，小羊听话，到房里去。

　　他从小营养不良，长得又瘦又小，身高也不及同龄男生，既没有力气保护母亲，也没有口才辩驳事实。有时候江羊觉得自己病了，他恨父亲，也恨母亲，恨这扇密不透风的铁门，更恨自己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

　　直到七岁那年，在那扇铁门背后，母亲微弱的呻吟渐渐失去了生息，父亲也终于如他所愿，进入了监狱。

　　他得到了短暂的解脱。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恶毒的谩骂。

　　“这个小孩从小就怪得很，我看就是他把他妈克死的。”

　　“他爸看着人挺好的，背地里居然是这样的，真是瞎了眼了。”

　　“我听说啊，是因为他老婆在外面有人了，林俊才大打出手的……”

　　“那难怪了，我说平时小林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人类真的奇怪，既然不相信他说的话，却又要把一切怪在他身上，连带着受害者也要背负上莫须有的骂名。

　　母亲也很奇怪，她那么温柔无害，却要不断地隐忍，直到离开的那一天，都没有人会记得她。

　　没有人愿意收养一个杀人犯的儿子。

　　那些平时好言好语的四大姑八大姨也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母亲家里只有一个败家的弟弟，老人早就不在了，那个平时就爱赌的叔叔把本该属于江羊和母亲的赔偿款花的一分不剩，母亲的葬礼也是草草了事，这一切就好像雁过无痕，只留下江羊这一个多余的累赘。

　　父亲家里坚决不相信自己引以为傲的孩子会将妻子殴打致死，接连起诉两次，最终以败诉为结尾，连带着将江羊视作仇人。

　　灰败的童年在不断推搡抚养责任的亲戚间渐渐消磨了，江羊常常是今天去八大姑家住一下，后天又被推到了某个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远亲家里，他最后的归宿是一家公办的福利院。

　　而江羊人生里的第二扇铁门，却是自找的。

　　十岁那年的夏天，林叔叔一家收养了江羊。他有了新的家，新的爸爸妈妈，新的哥哥。

　　林叔叔和白阿姨是江羊曾经的邻居，虽然搬了家，却也一直记挂着这个从前瘦瘦小小的男孩，打听一番后听说了他的遭遇，没管福利院院长那一套“大孩子养不熟，要慎重收养”的说辞，把他接回了家。

　　江羊很感谢林叔叔一家，虽然有些晚了，但那是他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可那个新哥哥，变成了他的第二扇铁门。

　　哥哥的名字是林瑞歌，时至今日，江羊都把他视作自己的解药。

　　刚开始这位哥哥并不知道该如何对待突然降临的小弟弟，只知道不停地给他拿小蛋糕、小零食，希望把瘦小的江羊喂得白白胖胖，到后来两人终于相熟了，小哥哥便更加变着花样地去讨他开心，教江羊打游戏，陪江羊去游乐园，给江羊辅导功课，江羊有时候会怀疑，是不是老天觉得他以前过的太惨了，才重新给他分配了一个这样好的哥哥，陪他长大。

　　等到稍微开了点窍，江羊才发现自己的哥哥是一个非常完美的人。

　　首先是成绩好，这一点无论放在哪个小孩身上，都是最大的聚光灯，把老师和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而第二点，便是长得好看。青春期的男孩子刚上中学的年纪就长开了，林瑞歌不仅五官清秀俊朗，个子也如春笋般拔节而生，再配上温和开朗的性格，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博得别人的喜爱。

　　江羊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和普世意义上的“优秀”有很远的距离。

　　十岁以前，他没怎么好好琢磨过念书，每天提心吊胆地全是父亲今天晚上会不会又对母亲拳脚相向，会不会砸东西，会不会扯着他的衣领扇他巴掌，而不是像哥哥一样拿着全年纪第一的成绩单逗叔叔阿姨开心。

　　他也是从这时候开始下定决心要好好念书。

　　虽然过程并没有那么容易，但江羊居然也不紧不慢地考上了林瑞歌所在的重点高中。

　　就在一切看上去都变得越来越好的时候，江羊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喜欢上了林瑞歌，他变成了一个令人不齿的同性恋者。

　　性取向这件事，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说不清是每次林瑞歌给他补习功课时那种莫名其妙的紧张，还是想着放假回来一起打游戏的期待，抑或是夜晚睡梦中亲吻的冲动，他已经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自己的哥哥。

　　林瑞歌温柔又善良，满足了江羊所有对“爱”的幻想。他是他的哥哥，是他唯一的密友，也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爱人。

　　可江羊不敢戳穿这层隐秘的梦，因为那样，他就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他太渴望拥有一个健全、和平的家庭了。

　　林瑞歌像一道穿堂风，穿过江羊贫瘠的青春。虽然无法拥有那道风，他却能亦步亦趋地跟着林瑞歌的脚步，拼了命地考上了曾经不敢想的A大，拼了命地想继续留在林瑞歌的生活里，哪怕只是以“朋友”的身份，也心甘情愿。

　　青春期无比敏感的心思和汹涌如潮的爱意都被关在那扇心门背后，不见天光。

　　正如此时，刚刚到达A大的江羊还没收拾好行李，便诺诺地来到了林瑞歌的实验室门口，敲开了那扇门。

　　“阿羊，你来啦！”林瑞歌穿着白色实验服，俊朗的脸上是爽朗的微笑，“入学还顺利吗？”

　　“嗯，挺好的，谢谢哥！”江羊没憋住，还是情不自禁地红了半边脸，“我们中午一起吃个饭？”

　　实验室的同学好像听到了动静，纷纷过来询问。“林大校草，这就是你一直挂在嘴边的弟弟啊，是个小帅哥呢！”“弟弟读的什么专业啊，处对象了吗？”“哈哈哈哈哈哈你一个老学姐还想打别人主意呢！”

　　“别闹，阿羊比较腼腆，我出去跟他吃个饭，下午准时来实验室。”林瑞歌笑着阻止了同学们的玩笑，跟江羊一起出了实验室。

　　江羊读的是小语种专业，其实也没有多喜欢，只不过当时填志愿的时候分数不够，只能调到比较冷门的专业。而眼前的这个人，永远大于他自己的一切喜好。

　　他永远猜不到林瑞歌的心思，这个人完美得像是他成长过程中遇到的一个标杆，这个标杆上有很多旗帜，大部分都是光鲜的。而江羊只能扮演护旗手，带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将旗帜升起。

　　“今天实验室事儿太多了，不然我肯定去车站接你。”林瑞歌可惜道，“你怎么还拿着行李，不重吗？”

　　江羊哪敢奢求更多，连忙摆手：“没事哥，不重的。”

　　“也是，毕竟现在阿羊长大了，已经是个小大人了！”林瑞歌边说边将手搭在江羊肩膀上，熟络的姿势让江羊心中窃喜，却又愧疚。

　　林瑞歌比江羊大两岁，现在已经大三，正是学业繁忙的时候。前两年林瑞歌刚刚念大学的时候，江羊最盼着的日子就是暑假和寒假，因为只有这时候，他才能再次见到“哥哥”。

　　而考入和林瑞歌相同的学校，便是他青春期一直以来的愿望。

　　午饭后，林瑞歌带着江羊逛了一圈校园，又顺带着介绍了各种设施，便妥帖地将江羊送到了新生宿舍楼下。

　　思绪随着滑动的行李箱渐渐远去。

　　直到这一刻，眼前的第三扇铁门被打开了。

　　阳光顺着一个高大少年的身影倾泻下来。

　　少年对他说——

　　“你好，我叫宋柏，是你的新室友。”

　　新室友很高，接近一米九，江羊得仰着头才能看清楚对方的五官。只见他轮廓硬朗，英气逼人，眉眼锋利得让人心生畏惧，眼尾却是下垂的狗狗眼，活脱脱像一只成年德牧犬的拟人形态。

　　江羊胆子不大，看到长得凶的人总会下意识躲开，这会也是有些愣住了，停顿了许久才想起来回应：“我……我叫江羊，很高兴见到你。”

　　宋柏不解地挠了挠头，仔细打量起眼前人，江羊生的白净，一身白色T恤显得他活脱脱像个中学生，身量不高，估摸着一米七出头，五官秀气，鼻梁却很高，眼睛扑闪扑闪地像被谁欺负了似的，自己有这么吓人吗？而且瞧着江羊躲避的神情，一点都不像“很高兴”的样子。

　　收拾好了东西，江羊终于长舒一口气。

　　他终于离开了家乡，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也有望开启一段新的旅程。

　　透过窗前的暖阳，好似那些旧事也渐渐变成了前尘往事，他此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学生。

　　而宋柏打破了相安无事的沉默：“江羊，我前几天看了学院序号，这个寝室没住满，现在只有我俩。”

　　“你有在听吗？”

　　正出神的江羊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宋柏吓了一大跳，他知道A大的外语学院没招满，这也是他成功调剂的主要原因，可现在突然得知自己要跟这个看上去随时都会揍人的宋柏单独住在一起，还是有些后怕。

　　于是只能慌乱回答道：“好……我知道了。”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眼前凶巴巴的新室友，会在今后和他产生怎样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