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无魂灵仆 ...
-
“你快起来……醒醒……”
说话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萧湄只觉身子像在半空浮沉,没有重心,眼皮很重,她难受地皱了皱眉,满脑子只剩下宿醉的疼痛。
“怎的又喝如此多,你这样闲散,误了大事可不好!”语气嗔怪,却不像真的生气。
有人拉着她的手,想将她扶起来。
萧湄按着太阳穴,努力聚焦因刚醒而不甚清明的目光。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背靠一棵盘根错节的巨树,向上望不到头,四周尽被浓雾笼罩,白茫茫一片。
等看清了女子的面容,萧湄更是怔然。
少女穿着鹅黄的长裙,明眸皓齿,脸颊略染几分薄红,清亮的目光不掺杂质,纯良而灵动。
她扶正东倒西歪的酒壶,见萧湄盯着地上那还剩了小半的酒,忙慌张地拿起来藏在身后,颦着秀眉,态度坚决,“你,不许喝了!”
萧湄呆愣地立在原处,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随着灵力浮动,身后的酒壶已经不见踪迹,少女弯着眉,故意把空空的手摊开。
看着萧湄因饮酒而略染薄红的面庞,虽然心有怨怪,她还是踮起脚尖伸手去够萧湄的额头,按着脑海里的印象,笨拙地荡出和缓凉风,以灵力替她散了淤积体内的酒气。
萧湄昏沉的脑海霎时间清明一片,终于想起来问:“这时何地?”
少女看向萧湄的目光无比诧异,疑心是自己灵力太差没有散尽醉意,嘴巴几度张阖,却迟迟吐不出一句话,半晌之后才佯怒起来。
“叫你别总喝图央老头那些奇奇怪怪的酒,你瞧,喝傻了吧?今天喝人家三壶,明日喝人家四壶,后天可还了得!”
萧湄看着眼前气鼓鼓的少女,更觉糊涂,不待她发问,便见女子从低矮的树枝上扯了片翠叶,眉目低低,语气十分委屈。
“桃花谷的花期要到了,龙驹总在旁边念叨,我好想去看,可你被图央老头的酒蒙了心,要不就是在静修,总不得闲陪我。”
手中的树叶被扯成两半丢在地上,她低着头,神色恹恹地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少女靠在萧湄肩头,那如同羊脂玉般细腻白皙的脖颈若隐若现。
萧湄手脚僵硬,略显慌乱地撇开目光,心脏忽然产生剧烈的绞痛,她捂着心口重重摔在地上。
少女被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把萧湄扶起,“你怎么了?我再也不赖着吵着要去桃花谷了,就几株破桃花有什么好看的,我也不拦你喝图央老头的酒,你不要,不要吓我……”
话音里是压不住的颤意,她试图往萧湄心口输入灵力,替她缓和剧痛,可终究只是入水羽毛,根本无济于事。
哭腔浓重的话语渐远,眩晕感铺天盖地袭来,等萧湄再次睁开眼睛,目之所及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她僵直半晌,深舒一口气。
是个梦。
奇怪的梦。
萧湄摸索着从榻上下来,赤脚踩在光滑的大理石上,凉意顺着双足爬满全身,混沌感如潮水般褪去。
四处寂然无声,没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没有肿胀怨毒的眼睛。
萧湄凝神,感受不到一丝鬼魂气息。
倒在邙山脚下之后发生了什么,她死在魔人的利爪下了吗?
屋子凉意周生,没有户牖,四面密不透风。通灵眼能够视夜如昼,萧湄环顾一周,看到某处倾泻出一线光。
直至此时,她才终于完全清醒。
魔人利爪伤及骨肉,身染剧毒,记忆里那撕裂的疼痛感尚十分清晰,可如今她伸手摸去,发现连伤疤都没有留下。
如果不是死了,就是昏睡了很久很久。
萧湄的手刚碰到门阀,门就像有感应似的从外拉开。刺目的光一下子涌入,灌了满怀。她眯起眼睛抬手去挡,待稍稍适应,便看到一个婢子端着铜盆候在门外,上面搭着干净的拭巾。
“热水已备好,待姑娘梳洗完毕,随仆去见主人。”
声音像条僵直的线,没有起伏。
萧湄扶在门上的手用力攥紧,泄露了不平心绪。
她看不到婢子的魂魄。
目光放远些,高耸院墙后是由浓转淡的青山轮廓。
这就是邙山,传说中矗立大漠深处的怪山。
鬼魂喜阴,邙山林木葱郁,鲜有活人来此,朝不见日,夜不见月,按理应当野鬼聚集,可是山庄周围无比干净。
等萧湄收拾齐整,随婢子穿过数个月洞门,路过一丛竹林,绕过几座假山,再走过贴着水面九曲回折的廊桥,来到一座水榭里。
入目是一袭空青色衣袍。
溟珞仍和棋局胶着,落了枚黑子,不曾抬头。
通灵眼能视群鬼,可萧湄极目望去,只看到溟珞身上蒙着层潮湿的雾气,瞧不清灵魂。
她是否也如山庄的仆从一样,不是活人。
萧湄忽然想起方才那个奇怪的梦境。
她从小在大漠长大,没见过海,但总能梦到一望无际的海岸,整个人如同浮动的灵魂,在海风中飘渺无根,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
今日梦境,好似没有任何依据。
数个仆从鱼贯而入,将烹好的茶满至一对骨瓷小杯中,茶汤清亮透彻。
溟珞又落了枚白子,方才将要险胜的黑子有了败退之势,“新进的君山银针,试试。”
她将茶盏轻推过来,热气袅袅而起。
萧湄有很多疑惑,可动了动唇,却不知从何问起。她伤及筋骨,不修养两个月绝不可能痊愈,而山庄里的景色葱郁,时节还是夏日。
也就是说,昏迷的时间很可能才过去半月,甚至短短几天。
萧湄神游在外,想到了还系在脖子上的青玉哨,抬手想摘下物归原主,宽袖却不慎扫落茶杯,濡湿了奉茶仆从的鞋子。
只见那仆从快速缩小,化成一张小纸人,在半空盘旋几下,如落叶般飘落于地。
溟珞轻声吩咐两个仆从上前打扫狼藉,神色淡然无澜,看不出一丝裂痕。
萧湄震惊地抬头看去,却发现仆从们没有多余情绪,似乎对这样的事已经习以为常。她竭力压住心中恐惧,将青玉哨摘下放到了溟珞手边。
“我不清楚道长为何要出手相救,只可惜玄符已毁于魔人之手,只能将青玉哨物归原主。”
话中满是内疚和歉意,萧湄顿了顿,颇感落寞地低下头,“人魔两族龃龉日深,也许今日下山,我就会丧命中途,可是您救了我,深恩不尽,我定然倾力报答。”
溟珞落棋的动作顿住,一直低敛淡漠的眸光有了变化。那日她以灵符化身,替萧湄受难,修养到今日都未好全。
听着这番话话,溟珞心中有了片刻恍惚,她抿了抿血色浅淡的薄唇,嗓音低缓。
“不必觉得亏欠什么,人生于世,各有造化,你这一世寿数未尽,本就不该死在那日,时间还有很多。”
萧湄还欲说些什么,却看到仆从抱来了一方匣子,上面沾染的血污已经擦拭干净。
她再次打开,却没拿出里头的东西。
里面是一本书,质感滑腻如涂油脂,像是从某种动物身上活剥下来的皮,腥臭异常,泛黄无字。
因通灵眼封印解开的缘故,原本看起来和寻常图册无异的书籍,封皮上已经覆盖了缭绕的阴气。
萧湄忍着恶心,颤手将它拿起来,只见原本空白的书页上赫然多了几缕血痕,洇泯出几个浅红的字,笔画繁杂,似乎还是残缺不完整的。
直觉告诉她,这是人皮。
书页开阖的瞬间,一股混着鬼气的阴煞力量扑面袭来,萧湄仿若被重物猛砸了下脑袋,眼神渐渐不清明。
空白书页中渐渐浮现出数个鬼影,似被禁锢其中,挣扎不休。
溟珞将棋子轻轻一顿,沁凉的灵息漫荡开。
萧湄摇摇欲坠的理智被拉了回来,她总觉得溟珞看到匣子后,目光变得很奇怪,但究竟哪里怪,她说不上来。
环绕萧湄印堂的死气已清,代表着安然度过了十六死劫。她摒弃乱七八糟的杂念,合上无字书,神色肃然。
“谢过道长救命之恩,可惜那日匆忙,没有将银钱地契带出来。”
这样说显得溟珞很俗,像贪她钱财。
环视一周,山庄极大,若说溟珞缺银钱,简直是缪谈。
萧湄低了低头,略带歉意改了口:“道长需要什么,我一定全力去做。”
萧湄有些惆怅气馁,溟珞身负神通,而她什么也不懂,深陷险境时都不定能保下自己,能替溟珞做些什么。
可出乎意料的是,溟珞手指轻叩青玉哨,转了几下,竟然认真回道:“我在绥京有一位故友,很多年不曾见过了,兴许你愿意同我去一趟。”
萧湄不太理解这句浅显的话,她与溟珞素不相识,为何要同她去见绥京的故友?
溟珞又落了一子,剩了残局,不再动了。
“山庄人气少,你留段时间罢。”
溟珞似乎很瘦,手背的血管在日光下清晰可辨,脸色也似那日临走时那样不好,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虚弱和苍白。
她将青玉哨放回萧湄手中,起身离开了凉亭,只留下冷冽的余声。
“原本就是你的,无需还我。”
萧湄看着那盘残局,迟迟难以回过神来。
什么叫,原本就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