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靡》来去人

2、第一章

　　我打小记忆不好。人们都说那些记忆好的孩子，吃奶的时候都记得分外清楚。我却连有没有吃过奶都忘得一干二净。
　　那些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受寒受冻，酷暑难耐的记忆，那些被人扫地出门，因为调皮或是没有理由而挨得打的片段，记忆里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像，然而应有的悲伤和不满，却从来未在我的脑海里有所逗留。
　　我想，我大约天性乐观。
　　然而大人们对于我这样的小孩只有一种评价：不长记性，长大必然不是什么好苗子。
　　可我倒觉得我是个好苗子，没吃饱没穿暖，跌跌撞撞，也还是正常地长大，不仅正常地长大，而且还出落得有模有样，亭亭玉立。
　　这话是柳叔叔说的。
　　柳叔叔集成了所有中年怪叔叔的优良传统，对小萝莉无微不至以至于无孔不入。直到现在我看到他的笑容和“小葵葵”的称呼，我都要抖上几抖。
　　不喜欢不代表不感激。
　　那个天寒地冻的日子，他把我从街角抱回破败的屋子里，打了一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米粥，示意我面前那个脸庞白净扑闪着大眼睛的小男孩让个位子。
　　“这次这个妹妹怎么样？”柳叔叔对着他眨巴了几下眼睛。
　　小男孩定定的看了我一会儿，慢慢把身子移到了墙角。
　　“就知道你喜欢这样的，虽然我觉得我原来带回来的几个按照发展趋势，以后也是大美人啊……可惜了……”柳叔叔唏嘘道。
　　“才不是这个理由！”小男孩嘟起了小嘴，把头侧向一边，“她那么小小的，饭量肯定不大，不会和我抢饭吃！”
　　“随便你怎么说吧，你自己心里清楚咯！哈哈……臭小子还脸红啊……哈哈哈哈……”
　　我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气氛里成了这个破屋的一户。多年后至我懂事，我时常怀疑柳叔叔的动机，而每每怀疑，我都不寒而栗。
　　有些事是不可以深刻地去追究的，比如柳叔叔的动机，又比如，我的身世。
　　在被一把向日葵的狗血解说搪塞了多年以后，我也就慢慢放弃了探究我身世的念头。日子不是还在往前走么，至于我是从哪条路上来的，知不知道，其实也不甚要紧。
　　在我长大以后，看了些言情小说，身世之谜总为女主人公平添几分神秘色彩，她们刨根问底的执着劲儿，我自己衡量了下，我实在差得太远。这样一看，我越发觉得我真的是个很乐观的人。
　　回首我走过的短暂人生，印象里难过的记忆早就模糊，快乐的回忆倒是一筐接着一筐，除了，阴魂不散的柳安。
　　因为是柳叔叔的儿子，我刚开始对他没一点好感。
　　自从我到了他的家，他便要与我形影不离。其实多个小保镖也不错，与同龄的女孩子相比，虚荣心倒是可以养得肥实一些，虽然我小的时候还不知道虚荣心是什么玩意儿。
　　然而，理想很难照进现实。
　　他跑得比我慢，动作笨拙，反应迟钝，因而每次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他总要拖我的后腿。头几回念着兄弟情分，我便也耽一耽脚步等一等他，免不了吃些苦头。后来我也就看开了，什么兄弟啊，情谊啊，挨打的时候都灰飞烟灭了。
　　然而，他也并非没有可圈可点之处，设计路线，谋划方案，他是一绝。不过我当面从不夸他。
　　直到有一天，我一个人偷偷从学堂里溜了出来，往小镇的后山进发。
　　逃出来的时间有一些晚，我刚刚爬到半山腰，天色就黑黑地直压下来，我玩性未减，不忍半途而废，在路旁折了个小树枝当拐杖，壮着胆子一路攀登，没爬多久就后悔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夜盲，怕黑。对于所向披靡的我来说，它们就是我人生的污点。
　　其实也就是个小山包包，也就那么一条小山路，只是因为看不见，一切都像是无尽的深渊，进退维谷。
　　我战战兢兢地蹲下，摸索着地面，拾得一个台阶慢慢地抱胸坐了上去。
　　你有没有试过将自己置身于完全的黑暗？那不是如墨的天空里还有些许星星点点的光芒，也不是夜晚醒来时缓一缓神，便能依稀分辨出家具的摆法和道路的走向。
　　完全的黑暗，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绝望，连自己也看不见，于是自己仿佛也在黑暗里消亡。
　　我没有哭，我怕这种黑暗太巨大，即使哭泣，也听不见声响。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眼前出现了微微的红光，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喊：“小葵！你在哪里！小葵！……”
　　是在做梦吧。我猜想着。谁会晓得我一个人跑到这荒郊野岭来，又有谁会踏着茫茫夜色来寻我的踪迹呢。
　　直到火光渐渐变大，映出个脸来，我才明白这不是梦。柳安明亮的眼睛里反射着手中滚烫的火光，他拉了拉我手中的小树枝，问道：“叫你，怎么也不回答啊。”
　　我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死死地握着树枝。
　　我怕我会忍不住扑上去，我怕我会忍不住哭出来。
　　可眼前的人是柳安啊，让他瞧笑话，绝不可能。
　　可我也真的是被黑暗吓倒，寸步也走不了了。他像是看透了我似的，把火把递到了我的手里，蹲下来，把我背在了背上。
　　照着前方的路，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愤愤的，我到底还是给他瞧了笑话，他大概正偷着乐吧。
　　就这样一路无话，下了山，街道两旁都有了灯光，我也就不用举着火把照路，疲惫和恐惧席卷了我，我趴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里，我觉得柳安的脚步很轻快，不似平日里的拖拖踏踏；他的肩膀很宽厚，不像是那个矮我一截的小男孩，他好像还说了什么。
　　他好像说：“这么怕黑还是喜欢一个人走夜路，这性子什么时候能够改一改。”
　　他好像还说：“我总是来迟一步。”
　　后面的也听不分明，只当是梦话早起便要忘得清清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