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佛欢

14、当归

　　“雨大，关好门窗，天亮了再出门。”他叮嘱。
　　语气平静，却又有一点让笙笙形容不出的奇怪。

　　“我知道了哥哥。”但最终她还是点点头，没有再追问。

　　容珩不想说的事情任凭她撒泼打滚耍无赖都没用的。
　　一年前他刚回来时笙笙就已深有体悟。

　　打开门，小姑娘顶着寒冷的风，贴着土墙摸过窗扉，进入自己的屋。

　　良茹和紫云拧了热巾为她擦拭脸颊，双手，这期间笙笙的视线一直落在不远处开着道微缝的窗户上。

　　就寝前，她翻过身，面朝墙，声音闷闷地道：“紫云姐姐，把窗户关严实吧。”

　　“是。”
　　缝隙里渗进来的凉意淡了许多，笙笙却觉得身子似乎更冷了几分。

　　由内而外的。

　　她蜷缩起来，双臂环绕，强迫自己抛开一切杂念，尽早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下来，笙笙方进入睡梦。

　　许是心中有事，她睡得不沉，又一道闪电狠狠劈开夜幕，闷雷阵阵之际，笙笙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来。

　　双手紧捂“砰砰”乱跳，像是蹦出胸腔的心口，小姑娘失神地望着前方。

　　一墙之隔传来的压抑痛苦的粗重呼吸声将她的思绪点点收拢。

　　笙笙掀开被子光脚跑到墙边，也不管寒凉，将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听。

　　是哥哥！
　　猛地直起身，笙笙拉开门跑了出去。

　　“笙笙小姐，少主有令，今夜任何人不得出入他的房间。”守在门口的陆棋抬手拦住她，姿态强硬。

　　“我就要去！让开！”笙笙被容珩娇纵惯了，莫说陆棋，此刻便是容商拦在跟前，她都照闯不误。

　　“求您不要为难我们！”几名藏在暗处侦查，满身雨水的暗卫同时出现，和陆棋一起跪在她面前，异口同声。

　　“哥哥！”笙笙仰首呼唤，光着脚在原地打转，又冷又难受，眼眶通红，泪水摇摇欲坠。

　　“听，话，回去……”容珩一字一顿，艰难地挤出句话。

　　“我不。”笙笙犯了倔，就这么站在门口，动也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在陆棋已经做好以死谢罪的准备回身去打开门时，屋里终于再次响起容珩微弱嘶哑的声音。

　　“开。”

　　紧绷的气氛骤然溃散，陆棋如获大赦，推开门，看着笙笙风一般跑进一片氤氲着血腥气的黑暗。

　　习武之人目力较好，笙笙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地上，发鬓凌乱，狼狈不堪的容珩。

　　她跪倒在他身边，想将他扶起来，但二人体型力量悬殊太大，再加上容珩此时毫无内力，气息混乱粗重，宛若溺水之人，凭她那点力气根本无法挪动他分毫。

　　“哥哥，你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是不是和你失踪的那三年有关？”

　　“要怎么做你才能好一点……？”

　　小姑娘一边哭，一边哆嗦着手摸索帕子给他擦汗。

　　容珩熬过了许多的毒，唯有“梦浮生”至今还在发作，他虽已按照容商传的法子攻克，但要彻底化解也非一朝一夕。

　　每月十五晚上的痛苦，从未迟到过一次。

　　笙笙的泪水不停打在他脸上，蜿蜒着一道道温凉的痕迹，却生生破开了将容珩全部感官侵占的，汹涌可怖的痛楚。

　　他艰难地抬头看向上方哭成泪人，慌乱无措的小姑娘，唇刚动，却又卡出一口血：“笙笙，别怕，一会，再一会就过去了……”

　　拼命摇头，笙笙哽咽道：“我不怕，哥哥，你别咬嘴，千万别咬到舌头……呜呜，你咬我吧……”

　　笙笙不知道这些血是他吐的，还是咬破了口腔流的，总之怎么都擦不完，素净的帕子一会就湿透了。

　　她索性瘫坐在地，伸展双腿，抱起容珩的头轻搁在自己腿上，随后手伸到他冰凉的唇边，试图撬开他的嘴塞进去，可他似乎将所有意志都用在咬牙上了，牙关一点不松，笙笙只得卷起袖子一遍遍给他擦。

　　“哥哥……”

　　笙笙哽咽着轻喃，尽可能地抱紧他，试图温暖他冰凉的，拼命压抑着颤抖的身体，但终究是徒劳。

　　“哥哥，疼你就喊出来，你喊出来吧，求你了。”
　　此刻，他的唇瓣不断被血冲刷，有些已经在他下颚凝固，斑驳，暗沉。

　　笙笙没办法再将他和过去任何一个时刻联系在一起。

　　少年时的皎皎风华也好，现在的强大贵气也罢，都只是他要他们看到的。

　　真正的容珩，或许就这样独自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残酷的长夜，被消磨得快没了生机，如果再晚一点，应该就会被这些痛苦面具给彻底吞噬，再寻不到。

　　“对不起哥哥，我一直都不知道，不知道你这么痛苦，对不起……”

　　“傻笙笙，我不会死的，这毒总有一日也会解的，别再哭了。”疼痛总算开始减弱，好不容易积蓄起的一点力气，容珩都用来抬手给小姑娘拭泪。

　　没有细想他安慰的这些不知是真是假的话，也不管血糊了满脸，笙笙用手背匆匆抹干眼睛，抖着声音问：“哥哥，你好点了吗？”

　　“嗯。”容珩挤出一个音。

　　悬着乱跳的心总算落下一点，笙笙喃喃道：“那就好。”

　　但他没动，她便继续抱他坐着。

　　尽管腿已经开始僵麻，光着的脚更是冻得快没了知觉。

　　“哥哥，真的会解吗？”不知又过了多久，笙笙垂眸，红着双兔子般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他。

　　“真的。”

　　“你发誓。”

　　“我发誓，若有半句虚言，便不——”后面的话被笙笙的小手堵得严严实实。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小姑娘可怜巴巴地问：“哥哥，你还疼吗？”

　　在她纤弱的仿佛用点力就会断的小腿上躺得不想动的男人慵懒掀开被汗水糊住的长睫，黑眸深沉：“还有点。”

　　“那，那你能动吗？要不我让陆棋他们进来抬你上床吧。你现在没有内力，躺久了可能会着凉的……”

　　笙笙弱弱地和他打着商量。

　　见他一言不发，只用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眸望着自己，小姑娘最终败下阵来，跨下肩膀欲哭无泪：“我腿麻，脚冷……”

　　话音没落，躺在她腿上的人就起了来。

　　愧疚难过的笙笙在地上扭动着腿脚，却没能挣扎起来。

　　正当她郁闷得想哭时，两个胳肢窝下多了双手，微微用力便将她提起来抱到床上。

　　不过这简单的动作到底还是让虚弱着的容珩喘了片刻。

　　“什么时候才能记得穿鞋？”毫不介意地将她冰凉的，沾着泥灰的小脚揣进怀里，容珩又仔细为她揉捏双腿。

　　笙笙垂眸看着他忍着一身汗渍和血污，用着为数不多的气力小心照顾她的模样，眼眶一阵酸热，泪水又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哥哥，以后，以后不要再当我是孩子了，我还有不到四年就及笄了，我也可以照顾你，保护你……”

　　“好。”

　　“我的笙笙懂事了。”容珩宠溺地摸着她的小脸，终是不忍多看那双泪汪汪的，真诚又无辜的大眼睛。

　　笙笙着实生了双独一无二，勾人心魂的眼睛。

　　也难怪魏家那小子看一眼便惦记上了。

　　容珩的笑意越发温柔，但笙笙却莫名有一瞬感到无比阴冷。

　　她只当是自己被冻着了。

　　-
　　五日后，兄妹二人抵达云城，回到家中。

　　御赐的郡王府位于城东，依山傍水，占地辽阔，只是年久失修，需要重新布置。

　　陆棋按照容珩的要求忙忙碌碌到年底，修缮的事情才告一段落。

　　容珩带着笙笙一块搬了进去。

　　虽然兄妹俩另住它处有些不妥，但容商不置一词，连檀就更不能置喙，府里下人也不敢多嘴外传。

　　他们就这样朝夕相伴了两年。
　　这日，容珩与人在书房议事，笙笙在外采葡萄。

　　她喜欢吃，容珩便命人砍了院子里的一片竹林，搭了架子种葡萄，如今正是成熟的时节，果子大多圆润饱满，十分诱人。

　　书房门打开，议事的男子在下人的陪同下离去时，正巧与她们迎面相遇。

　　“五小姐。”对方垂眸作揖，虽相貌平平，身形也不算高挑，可胜在气质儒雅谦和。

　　容珩身份尊贵，事情也多，有人出入府上不算稀奇事，笙笙也没多想，只笑着颔首回礼。

　　对方随后转身离开。

　　笙笙回头看良茹时，却发现她仍盯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姑姑？”

　　她轻声唤。

　　“嗯？”良茹回过神，下意识看向她，温柔回应。

　　“那人瞧着不错，姑姑可是有意？”少女调皮地眨眨眼，试探着打趣她。

　　脸颊微红，良茹空出只手轻点她白嫩的额：“少贫，一会不是还约了老师学女工，快些摘吧。”

　　“好好好……”笙笙听话地连应三声，却在转身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下巴。

　　良姑姑为了照顾她蹉跎了最好的韶华，若她有意，她定是要为她争取的。

　　虽然心里很舍不得，但她终究不能自私地将人留在身边一辈子。

　　姑姑值得更好的生活，定然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许是神思落寞，笙笙没有抓稳，一串葡萄“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果子烂了些，也掉了几颗。

　　笙笙弯腰想去捡，却被良茹抢先。

　　“笙笙，姑姑不走，一直照顾你。”一手带大的孩子，良茹怎会不懂。哪怕她竭力想要掩饰，还是能一眼看穿。

　　“姑姑，我舍不得你，但我不能让你一辈子都围着我转……”笙笙说着，眼睛就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

　　“傻孩子，我心甘情愿的，别哭。”良茹放下手里的篮子，用帕子给她抹眼泪，心疼，欣慰，又有些担忧。

　　笙笙和小姐一样，温柔善良，处处为人着想，这样的性子好，又不好。

　　两人情绪平复后，良茹提着满满一篮葡萄去清洗，笙笙却是进了容珩的书房。

　　她来，桌案前的男子习惯性地搁下笔，笑着抬头，却在看到她仍有点红润的眼眸时沉了眸色。

　　容珩起身在笙笙旁边的椅子坐下，温和地问：“怎么哭了？”

　　少女摇摇头，道：“没什么，哥哥，刚刚出去的那个人是谁呀？”

　　这是她第一次向容珩打探他身边的人，他不免有所深思，但面上的神情不变，如实解答小姑娘的疑问：“他叫梁文允，是前两年在丰县发迹的富商，如今想在云城开拓些路子，所以来找我帮忙。”

　　“这样啊……那他今年多大？”笙笙继续问。

　　容珩边若无其事地给她倒茶，边道：“应在二十七岁上下。”

　　“二十七。”小姑娘重复着，心想与良姑姑差的不多，倒也合适。

　　“那，那他可有妻妾？”知道自己一个十三岁，还待字闺中的女孩问这事很怪，但涉及良茹，对面坐的又是对她有求必应，宠到极点的哥哥，笙笙也就没那么难以启齿了。

　　不过她的小脸还是有点发红，瞧着格外娇媚动人。
　　乍一看确有点少女怀春的样子。

　　淡然地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容珩仍是一派温和：“这我尚不清楚，笙笙若想知道，我现在便遣人去打探。”

　　“嗯。”笙笙点点头，表示赞同。

　　看她这乖巧可爱的样子，容珩没忍住笑出了声，抬眸问：“还不说？”

　　知道他聪明，说到这份上也没必要瞒了，笙笙便笑眯眯地讨好：“良姑姑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我想给她寻个好归宿。”

　　“所以哥哥，拜托你一定要了解清楚。”小姑娘双手合十，眼巴巴地望着他，像只正摇尾讨好主人，无辜撒娇的小狗。

　　猜到便是如此，容珩颔首，端起茶盏饮了口茶：“可是她本人的意思？”

　　摇摇头，笙笙垂眸，放在膝上的双手收紧又放松：“她舍不得我难过，纵是有意愿也不会说的。”

　　“那你呢？是否真的想要她另择归宿，就此离开？”轻搁下杯盏，容珩望向少女的目光深邃又温柔。

　　他明白笙笙选择的理由，但他也可以不予执行。
　　她在乎良茹，而他不想看她伤心落寞。

　　“哥哥，良姑姑她看着我出生，母亲去世后也不离不弃，对我来说她就是我的亲人，我当然也舍不得她离开。”

　　说着，笙笙的眼眶又逐渐湿润，但她却抬起小脸，笑了起来：“可正是因此，我才更不能将她留在身边。以前不懂，只想她陪着，和她相依为命，可是等我长大了，她便不再年轻，我或许不能像她照顾我时一样，时刻陪伴在她身边，那时候良姑姑又该怎么办？”

　　“我不能这么自私的。”

　　容珩眸光微滞：“笙笙，良茹既签了卖身契，便是你的仆从，你说的这些本就是她分内之事，不必考虑这么多。”

　　明明依旧是温和的语气，却让笙笙感到一种隐藏至深的冷漠。

　　她有些错愕，继而摇头否认：“不是这样的哥哥，照顾我虽然是良姑姑应该做的，可也不代表她得陪我一辈子，包括紫云他们都是一样的，如果她们想要离开了，我不会阻拦。”

　　“笙笙，我在，你大可事事随心。”容珩没有反驳她，笙笙却是越发如鲠在喉。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为良姑姑的事情与哥哥产生分歧。

　　“可是为良姑姑选一个良人，放她离开就是我的心意！”最后，少女起身，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不怒不惧地盯着容珩。

　　尚且稚嫩的美目中有着少见的执拗。
　　容珩静静地看着她，黑眸深幽，瞧不出喜怒。
　　他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与七岁的笙笙第一次重逢那日。

　　看来那句“喜欢”，终究还是有些深浅之别。
　　罢了，何必为一个下人同她生了嫌隙。
　　没了良茹，往后她全身心地依赖自己也并非坏事。

　　末了，在笙笙不安的目光中，少年勾唇轻笑，柔声哄道：“逗你玩的，还当真了，这件事交给我吧，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真的？”大抵是刚刚容珩的态度惊到她了，笙笙半信半疑。

　　点点头，容珩笑：“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鼓了鼓嘴，笙笙心里想你骗我的还少了，面上却是一派乖巧：“那就拜托哥哥啦。”

　　转身欲走时，身后突然响起容珩有点不稳的声音，“笙笙。”

　　“嗯？”少女下意识回身，却见容珩别过脸，手抵唇畔，略显不自然地咳了两声。

　　她一时间更迷茫了。

　　“先回去，换件衣服。”他道。

　　“衣服？”小姑娘有些不解地垂首打量裙子，又扭过小脑袋扒拉着裙摆，努力看清后面的情况，费了会功夫终于捕捉到臀后部的一抹红。

　　她先是懵了会，再看看容珩回避的模样，这才迟钝地意识到一件事。

　　月事来了！
　　少女的脸瞬间爆红，正当她要往门口跑时，容珩轻握住她的胳膊，将人留在原处。

　　“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