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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牢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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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白纸加在软绵的草纸中,我是坐到了灯下才发觉的,这片纸的质地挺括,也更厚重,逆着光照,就算是被撕开的边角也毫无毛边,和其他的纸完全不同,应该是叶紫给我叼过来的时候夹带在其中的。
我探出手,用两根手指把这张纸捏出来,本来就想要丢到门外的,却一眼扫到了这纸片的角上落着官印,于是不由得又多看了一眼。
这东西大致是个安民的告示贴,说白了,就是由于衙门里那群老爷们闲着没事干了,百无聊赖着想搞点说法,洋洋洒洒写出几千字去,贴在布告的牌子上让人看的东西。这种告示年年贴月月贴,内容还都差不多,比方算计个今年比去年出入城门的商队多了多少,是上一年的多少倍,又摆出来些许个云山雾罩的数据,像是地方上多打出来了多少斤铁,草地上多养了多少只牛,山里又打死多少吃人的老虎,水里又网上来多少斤鱼……总之,这一切都让人欢欣鼓舞,可喜可贺。
问题是这一整篇废话都跟我一砍柴的没一文钱关系。这堆操蛋的数字涨的再欢实,向我这等小民该没钱混饭吃还是没钱混饭吃,该没钱看病还是没钱看病。不过这张纸上唯一让我有点兴趣的地方,就是在末尾,用挖心掏肺的诚挚语气,祝一国之君即将举办的大婚圆满成功。
看见这消息我就乐了——看别人娶媳妇关你们屁事,生儿子又不跟你们姓。再说了这可真没啥可庆贺的,要嫁的那位小姐现在不定怎么哭呐。
前面提到过,我现如今住的这地方周围都是山,不但高,还长年累月的被大雪封路,所以这镇子基本就是一穷山恶水之地。衙门里除了抽税年年不落,其他的修葺管制都得我们这群百姓自己组织。但是要算起来,我们这地方是一个大国的属地,虽说离着都城有十万八千里,只能算个边界。
这个国家叫做夜郎。
听老人们说,最早这块地方还不是夜郎国的领地,但是随着一场一场的征战,这个国家居然将天下的诸多小城一一收入囊中。传闻说,夜郎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嗜血如命,麾下有百万精兵,更在坐下豢养着三只吃人血肉的妖孽,连年的出击掠夺其他国家,所过之处如同飞蝗过境,只留下满地碎骨残渣,一个人都不剩。这种狂战的最终结果就是所有的势力终于被夜郎国征缴殆尽,天下被吞噬成了一整个霸主之国。
现如今,不知道哪家的闺女没烧好香,居然要嫁给那个魔头,往后的吃穿是不用愁了,不过小命也堪忧,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步走错,脑袋和身子就得搬家。
我摇了摇头,把手中的纸团了,往外边一丢,继续归整了心思,开始看墨言写给我的那个故事后续。
十几张发脆的黄纸之上,写满了二分大小的正书,洋洋洒洒的记录着墨言的那个故事。
从海边离开,苍鹰带着白马与黄犬,经由大荒,从甘山借路返回夜郎国之前,也找了和集萃居一样的一个小旅店住了几日,顺便休养生息。
当黄犬把那只浑身贴着破布符咒的妖怪拽到旅馆的浴室,按在泡澡的池子里涮了几个来回再捞起来之后,立刻发出了一声嚎叫。在门外警界的苍鹰和本来在楼上养伤的白马都冲了过来,一脚踹开了半掩的柴门,先是看见呆站着的黄犬,然后就看见了池子里漂着的东西。
这东西明显是个人。
这是一个男人,通身的肌肤就像脂玉般莹润,身形如坚硬的岩石线条分明,一张俊美非凡的脸颊之上,眼角上挑的美目遮盖在浓密的睫毛之下,鼻翼□□,薄唇微张,身下的池水中飘着足有三丈长的发,宛如从万仞高山之上宣泄而下的瀑布,银亮到令人无法直视的地步。
楞了半天的黄犬扭过头看了看苍鹰,又看看池子里帅到银河星爆但是已经半死不活的这位,一下子就把手里提着的木桶掼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冲过来一把扯住了苍鹰的领子:“死鸟,搞错了!这……这明明是个人啊!”
苍鹰楞了有一炷香的时辰,脸色又回复了与生俱来的镇定。他抬手拍开黄犬,过去一把将那人拽了出来,搭在肩头就往楼上的客房里背。跑出来没几步,就看见白马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对着浴室的墙一声不出的站着看蚂蚁搬家,于是苍鹰扭过头对黄犬说了一个字:“脱。”
黄犬不从、狂吠,但是最终还是在苍鹰说第二遍的时候乖乖脱了。俩个人把那件外衣披在那人的背上,小心翼翼的把他从水里搭出来。走过白马身边的时候,女孩扫了一眼睡在苍鹰怀中的人,立刻又低头跟上,脸上明显的染了一层红云。好在此处客人稀少,整个旅店都没什么人来往,三人一同进屋关门,然后将这位轻手轻脚的放在床上安置了,盖上厚被子之后,站成一排开始相面。
确切的说直勾勾的盯着这昏睡的人事不省的漂亮男人看个没完没了的只有另外两个男人苍鹰和黄犬,叫做白马的女孩只是呆滞的站着,眼神早就开始游离,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掩口打了个哈欠。
最后黄犬也忍不住了,拉过一把椅子就倒坐在上面,脸埋在椅背里:“咱……这次完了。”
苍鹰没有说话,一双利目扫到白马的脸上,皱眉咳了一声。
快要站着睡着的白马依旧面无表情,用暗红色的瞳仁扫了眼睡在床上的男人,然后忽然俯身上前,苍鹰和黄犬都吓了一跳,但是女孩却没做什么,只是将那男子垂落在床边的手抬起来,又用被子盖好。
“就是他没错,他就是那个被囚禁了三百年的妖。”她说,口气轻描淡写的坚定异常。
“但是我感觉不到他有丝毫妖气,”苍鹰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超过十个字的话,他在白马替这个人掖被子的时候,眉头就锁的更紧了:“如果说之前感觉不到是被那些符咒封闭了,现在封印破除,他就算再衰弱,无论如何也应该多少有点妖气吧?”
“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妖怪。”面不改色的白马还是这句话,然后伸手抚上了黄犬的头。黄犬抬头,眼里已经有了湿气:“姐,真的没错吗?”
闭了一下眼睛,白马扶着腰上的伤转身,出门之前轻声说:“让我好好睡一天,天塌下来也不要叫我。”
“姐!这……”
黄犬还想说什么,旁边的苍鹰却挥手拦住了他。
“不用质疑了,既然翎军将军已经肯定,就一定是他……”又看了眼床上的人,苍鹰扭头也推开门走了出去:“多在此处休息几日吧,带着这只妖怪,咱们回到夜郎国国都的路轻松不了。”
故事到此再度告一段落。
我挺想知道那个和人一样的“妖怪”到底是什么来路,可惜墨言只写到了这里,就没有下面了。我想他这种毛病是开始说书的时候留下的,非要在精彩或者正要揭晓答案的时候一拍惊堂木来一个下回分解,典型的有话不好好说。
这个故事里的白马英姿飒爽,与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女人,不但脑子清醒,好像话也不多,一开口就是言简意赅,更绝对干不出虐畜的事情来。
现在叶紫头枕在桌子上,离他不到三寸就是一碟子牛肉和烤到焦脆的烧饼,中间隔着因为他一上来就伸手所以我啪啪啪插到桌上去的一排筷子。而我坐在桌子对面把墨言的故事粗略的过一遍,然后打好页的顺序,叠好。叶紫隔着筷子和烧饼牛肉泪眼相望,就像是刚过门的小媳妇隔着牢笼看着自己明天就要斩首的男人一样面目惨淡,眼泪和口水齐流。
“白马,俺饿。”他蹭过来说。
“饿别跟我说,满大街的人都朝我喊饿我还挨个喂他们去?你饿你的,我不打扰。”我横了他一眼,叶紫被瞪的蜷缩回去,哭着把腰带又紧了紧。
掌柜的捏着个烧饼坐在柜台里,一边吃一边唰啦唰啦抖账本:“白马姑娘,上个月的酒钱还欠我一吊,我替您记着先。”
我知道老头子是挤兑我还钱,不过算起来他这段时间都多多少少的给我打着折抹着零头,确实也少赚不少,所以我打算等天大亮了,就去焦土那边找找,指不定能从从前睡觉的地方摸出点银子来。对此我深表坚信,因为火烧的再大,也不会就把我藏在砖缝里的银子给烧化了。
“明天的吧,我还有六两三钱多的杂银,估计翻找翻找能拿出来。”我对掌柜的摆手:“再来一坛子烧春。”
“咱可不是催您,我这边正算账,看见了才提一句。”
“知道知道,黄老板您多包涵,今天也先再佘着一坛子酒吧。”
老头子嘴角很轻微的抽了抽,从架子上提出一罐子酒,探了发福的身子撂到柜台前的桌子上:“自己过来拿……还有,您记住了,我姓钱,要然不我写个条贴脑门上?您受累每次叫我之前多上眼看看我这张老脸……”
“不不,不用了,已经记住了,钱老板,钱掌柜的,”我连连摆手,站起身把酒抱过来,先开了坛子自己倒出来一碗,又拿起一个烧饼掰开,塞了几片牛肉进去递到叶紫嘴边,再猛烈的打他的头,从他嘴里把手抽出来。做完这一切之后,我端起碗喝了一口酒:“钱老板您这么晚了,还不打烊吗?”
钱老板头都没抬,继续算他的变天帐:“跟姑娘一样,等人。”
“等人?这么黑的天会有谁来啊……”
“我家那口子。”
“啊,是老板娘啊……”
我心说得了,我是根本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位——不仅是这位好像根本就没跟我打过照面的钱老板夫人,就连从前镇上的人都有谁我都模糊了。扭着头想了半天,我才憋出来一句话:“她人挺好的……”
老头子好像就等我这么说,立刻接上一句:“是啊,十年前就过去了。”
我被他这句冲的愣神了半天,继续喝酒,叶紫已经嚼完了一个烧饼,正伸出舌头舔嘴角的芝麻,见我沉默了就问:“白马,啥过去了,过去哪了,过哪去了,过去买烧饼了吗?”
拿起一个烧饼塞在他嘴里,我心里就很苦恼——这条狐狸虽然是个年少俊俏的美男皮相,可是一说话就漏怯,比我还傻,看着心智最多也就四五岁的样子。现在是夜里还好,万一到了白天,没准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出原型让人捉了去做成小白兔围脖都说不定。于是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说:问:“过去就是……死了。”
叶紫眨了眨眼,侧着头嫣然一笑:“哦,早晚就能等来的。”
我心说等吧,只能等来个鬼……话说哦什么就哦啊?根本就是没听明白。
“你,多大了?”
他自己想了想:“往小了说,小生已经有五百多岁了吧。”
我先是吃了一惊,后来马上释然了——妖怪和人的寿数根本就没办法相提并论,像叶紫这种能随心所欲演变人形的,至少也都要有三百年的功力才做的到。所以用妖精的观点来看,这条小狐狸还算是个刚成年不久的。
但是从人的角度来看,这五百来岁他算是白活了……
这么想着,我突然发觉自己对妖怪还蛮了解的,正疑惑间,叶紫突然坐直了身子,细长的狐狸眼全睁开了,脸上的表情从纯真无邪瞬间就变成了充满敌意,恶狠狠的瞪着我身后。
我被他这种乍毛的举动吓了一跳,也跟着回过头去。
刚才还黑漆漆的酒馆的门外,此时是一片天光大亮,刺目的光明之下,站着个全身是伤的男子。他的眸子里一丝生气都没有,本来秀气俊朗的脸颊上留着被什么抓伤的伤痕,手中握着一根齐肩玄铁棒,面如死灰的看着酒馆里面。
我倒抽一口冷气!
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