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萧落木

34、君隔我海角3

　　瑞脑销金兽，满屋甜香，奢华淫靡，让人忍不住要沉醉其间。

　　跳动的烛花间，铜镜里的佳人的脸明明灭灭。这样的不真实反而让这张脸显得更加妖娆甜美，艳丽无双。

　　而这张脸的主人，竟然是我。

　　自古红颜多祸水，这是世人对于佳人的评价，说来可笑，这红颜祸水究竟祸害的是这堂堂须眉的江山呢还是红颜自己？但是，这也算是我自愿的，没有什么好感叹的。要做交易，就必然要付出代价，和我所得到的东西比起来，这个代价还是我所可以承受的。反正……这样的交易又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这次的更加难以释怀而已。

　　那样撕裂的痛楚，那样满手的嫣红，交织着腥臭的血腥的气味混着香炉里浓重到让人窒息的香气衬着满屋子大红的绫罗绸缎，锦绣富丽，让一切恍然如同一场梦境却又在我只要合上眼睛的时候就出现在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那样浊重的呼吸声时时刻刻回响在我的耳边，偶尔看着自己的双手的时候，似乎那凝重的暗红色还停留在白皙的指尖，怎样都洗不干净。

　　不过啊，管他呢，我屠苏从一开始就不是好人啊。

　　李师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发呆许久的我的身后，她笼着手炉看着我，轻声说：

　　“裴逸的目光倒是很毒，想不到你竟然也是一个美人。”

　　“美丑媸妍，皆是皮下白骨，有什么差呢？”

　　李师师听了也没有生气，依旧是一脸的淡然，她慢慢地挑起一缕我垂在地上的长发，细细地为我盘在发髻上，然后用赤金的簪子固定住。

　　“都过去了，你也就不要去想了。裴逸已经没事了……现在在厢房里睡着……你要去看看他么？”她淡淡地问。

　　我刚想摇头，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微微点头。

　　李师师弯起嘴角，但是眼眸之中却没有笑意，她摩挲着我身上华丽的大红罗裳，看着我拿着鲛绢就着酒水拭去脸上厚重的妆容。铜镜里妖艳妩媚的狐狸精又慢慢变回了原来那张熟悉的脸，大大的眼睛，小巧的嘴，天真甜美。但是，原来的我，有过这样黯淡的眼神吗？果然，无论我怎样自我安慰，那，其实都是很深的罪孽吧？深到需要用一生去背负……

　　而后，我跟着李师师走到裴逸暂住的厢房里。

　　厢房里温暖如春，裴逸就在这样的温热香甜之中睡着。不过几天不见，他那原本飞扬的容颜就瘦削憔悴了不少。虽然被子一直严严实实地盖到他的胸口以下，但是从他微微袒露出来的胸膛之上，还是可以看见细细密密的伤痕交织着，层层地覆在那些旧伤痕上，公主的手段我并不是没有领教过，那新新旧旧的红让我的心里一阵纤细的痛。

　　“大夫说他要到明天才会醒来。”李师师轻声说着，慢慢地走到我的身边，经过之处带来一阵冷香。

　　我点点头，坐到裴逸的身边，昏睡之中，他的眉依旧紧紧地蹙着，似乎在忍受着什么极大的痛苦。他醒着的时候是那样的张扬狂傲，睡着的时候却宛如一个孩童，干净纯粹到让人心疼。

　　我从被下找到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冷，但是却比我大上很多，我轻轻地握了握，感觉到上面刚刚结痂的伤痕粗糙的凹凸感。

　　“……姐姐……”昏迷之中的裴逸无意识地抓紧了我的手，长长的浓而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恍惚间我有一种那就是我的弟弟的错觉，一如十几年前的那次离别，弟弟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不……我摇了摇头，他不是弟弟，他是裴逸，他身上有很多弟弟所没有的东西，他身边还有绿腰，还有那么多红尘居里视他为弟弟，儿子，情人的女人们，他可以做得比弟弟更好，可以选择一条完全不一样的人生的。

　　我微微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后狠心扳开了他的手指。

　　大概……他若醒来，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我吧？他会不会觉得很耻辱？会不会痛恨自己的力量不够强大？会不会就在这次的挫折之中就这样成长了？会不会等我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长成了和他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裴逸啊，我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意，也不是在你的面前装糊涂，装作只要付出不要回报的圣人，但是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吗？

　　我凑到裴逸的耳边轻声说：

　　“小逸啊，姐姐可以等你，但是你得长成一个能够不被别人掌握自己命运的人，知道么？”然后我轻轻地吻了吻他紧蹙的眉心，转身对李师师说“……不要告诉他。”我低声说。

　　李师师看着我，面无表情：

　　“那你这番心意岂不是白费了？”

　　“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来岁去，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我用一种很忧郁的语调慢慢地将这首词念出来，待我念完之后，终于从铜镜之中看到李师师一向冰冷的脸上带了一点感伤的神色。这是一首周邦彦的词，我想，李师师若是不明白这首词的意思，我也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没想到李师师听完之后，竟然拿起身边的琵琶，就着刚才的词，曼声弹唱起来。声音清婉，绕梁三日。那种哀婉沉痛，并不像是没有感情的人能够唱得出来的。

　　沉寂许久，李师师缓缓开口道：

　　“既然是你的私事，我也就不过问了，不过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才救出了他，为什么还要瞒着他？让他感激着你不好么，反而还要他恨你？”

　　“他活着便好，爱啊恨啊的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我也要离开这里了，不让他知道岂不是更好。”我说得淡然，心里却非如是。

　　裴逸是一个那样脆弱又敏感的孩子，若是让他知道了我用什么样的代价来换得他的自由，想必他一生都不会释怀的吧？那样的他，也许一生都会活在我的阴影之下，他不会因此感激我，只会因此怨恨他自己的无力。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他先恨着我，等到他足够强大的时候，让真相大白，不是更有趣？

　　自然，从来都不会有人希望自己被人恨，但是这开封，我已经真的无法在留下去了，可是，我却不能带着裴逸离开。他还太弱小，还没有来得及成长，还不能保护我，同样的，我作为一个落水狗一样的女人在这个战乱的时代里也一样不能护得他的周全。再说绿腰也不会容许我这样做的……也许，把他留在绿腰的身边直到他长大，才是对他对我最好的选择吧？

　　我不知道……不知道这次的选择会不会又和十几年前的那次离别一样成为我永久的遗憾，但是，恨就恨吧，总比就这样被他忘记了的好……被这样一个孩子忘记了……我会不会觉得比被他恨，更遗憾呢？

　　李师师看着我，过了许久，她突然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轻声说：

　　“其实你是一个好女人，比我们，要好得多……”

　　“是吗”我漠然地笑着“若是我这样的都是好人，那么阎罗殿里可是住满了好人呢。”

　　李师师淡淡地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也罢，趁着现在还能说的上话，我以酒为你送行吧。”

　　我微笑着摇头

　　“屠苏素不能饮酒，失礼之处，李姑娘见谅。”

　　李师师没有说话，只是执起桌面上白银镂花的小酒壶，斟了两杯酒，然后对我遥遥举杯，宽大的白袖一掩，酒尽杯空。而后她放下酒杯，施施然地转身离开，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