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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日日与君好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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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咸涩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落下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是会流泪的。那原本在弟弟死去之后,我发誓要舍弃的液体,竟然又一次,出现了。
这种时刻,我应该高兴的,于是我想抬手拭去泪水,但是裴逸阻止了我。他缓缓地抬起右手,滑过我的脸颊。他那微冷的指尖在我的脸上蓄起一颗泪水,盈盈地停在他的指尖。如同白玉兰花瓣上的一颗露水。
“你哭了”他淡淡地说,然后再一次轻轻地将我拥在怀中。他的怀抱宽广依旧,只是不再像记忆之中那么温暖。
当我的手触及他冰冷的指尖,一瞬间我恍然有一种透过泛黄的照片触摸到了遥不可及的恋人的感觉,如同最美丽的梦境在这一刻变为了真实。那些交织着的思念,穿越时光和空间,在我的面前描绘出美丽而真实的一面。曾经的那些苦难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了自己的意义。
“……姐姐”裴逸轻轻地把头靠在我的颈窝,有些犹豫地叫着这个称呼,似乎难以适应“姐姐你回来了。”荒废了十年都没有用过的称呼,在他叫来,有一种落满了记忆的尘埃的错觉。
我沉默着,克制着自己心中翻滚的感情。
“是啊,姐姐回来了”裴逸又慢悠悠地重复了一次“我就知道,姐姐一定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
裴逸说着握着我的肩膀,将我拉开一段距离,静静地直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眸里有欣喜,但是很淡,如同飘飞的灰烬。黯淡着,在灰烬之下闪动着零星的火光。
“姐姐又一次回到了我的身边,多么好,可是,我已经老了。”
我用力摇头,反握住裴逸的手,认真地说:
“你连而立之年都还没有到,怎么能算老?”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在年龄上,他永远没有资格在我的面前说他自己老了啊。
“不是”裴逸看着我,勾了勾嘴角,握着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处,苦笑着说“是这里老了。”
说着,他放开我转过身去,默默地取下了头上的发簪,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一泻而下,如同春水。
“我知道是你回来了,我也很高兴,可是你看,现在的我,竟然连高兴,也都只有这么一点了。”
他苍白的指尖掠过自己的鬓角,我这才注意到他那一头流丽的青丝里,竟然有几缕已经开始斑白。
他,才二十七岁啊!
甚至连中年都算不上的年纪里,竟然韶华白首。
这些年来,他究竟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是怎样的悲伤和思念才能够将这个原本任性狷介的少年变成如今这灰烬一般的模样?
我,不敢想。
自从那次在红尘居里被无尘公主连夜劫走而饱受酷刑的那天开始,我就开始逐渐脱去柔弱的伪装,用一种更为尖锐而冷淡的态度来对待这个世界。那么他呢,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复曾
经的狂傲灵动,开始变得漠然和寂灭?又要经历过怎样的绝望,才能对生活的一切馈赠和剥夺都显得如此的平静?
有很多事,很多的人生态度,是只有经历了那些事情的人才能够理解和体会的。
裴逸慢慢地又把长发束起,然后看着我,一双丹凤眼里流动着轻浅的光芒。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我能够得到这天下,能够带着姐姐站到最高的位置上去,就没有人会再对我们的事说三道四,也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们在一起……所以那时我,我一直想,只要在过几
年,只要在熬过几年,我就可以带着姐姐,站在阳光之下。”
他说着执起我的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吻了吻,握在手心。
“可是我错了,那些权位可以等着我,可是姐姐,却会离开,一直到姐姐不在的那天,我问自己,这天下,我纵使得到了,又能够于谁分享?我没有找到答案……”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迷茫也有寂灭。因为眼角的泪痣,让他看上去显得更加的悲哀。就如同当年的那个白衣少年,说着那些飞扬的话语,狷介狂傲,却一个人在黑暗之中茫然无措,抱着膝盖在漆黑之中缩成小小的一团。也只有这种时刻,我才会记起,这个任性的白衣琴师,还是一个少年。
他拉住我的手,然后低下头,落下一个吻。
和曾经的每一次都不一样,没有了戏谑,没有了玩笑,淡淡的如同一片飘落的羽毛。
他久久地停留着,没有侵入,也没有动,似乎是想维持着这个动作直到地老天荒。
我们之间错过了太多次,误会了太多次,有太多的话来不及说,有太多的事来不及做,每一次回首的时候,总是遗憾。
此刻,千言万语似乎都化作了这个漫长的吻,没有尽头,没有厮磨,只是维持着碰触,就要将那些逝去的时光全部都弥补回来,就要将那些来不及说的话全部都倾述出。
很安静。似乎所有的夏虫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歌唱,静静地聆听。
空气之中弥漫着浓烈的月季的芬芳,那些代表着我们的过去,我们的记忆的月季艳艳地开着,炽烈的香在安静的夜色之中酝酿着,最后化为一片氤氲。我的身上还披着他的外袍,暗红的颜色
如同凝固的血液,和他白色的中衣交织着,化作一种哀婉明艳的粉。
天际弯弯的月牙,淡淡的白,在炫目的繁星之下静默着。
这个夜晚,漫天繁星,淡月疏疏,美丽得近乎不真实。
“……姐姐,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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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恢复了屠苏这个名字。但是小逸在人后依旧只是叫我姐姐,虽然当是从这具身体的年岁上来看,年近而立的裴逸叫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姐姐很诡异,但是他依旧执着于这
个称呼。
姐姐,姐姐,姐姐……
我心底也依旧喜欢他这样叫我。
但是我知道,裴逸并没有彻底的接受我就是屠苏这个事实。他习惯每天夜里在我的房间里坐一会儿,喝茶,看书,陪我说说话,回忆过去,然后夜深之后就离开。对于我的举动亲密,但是却
没有了当年的那种亲昵。总是让我觉得,似乎我和他之间,还隔着一层什么。
但是目前这个状况,我表示很满意。能够做到这个程度,我觉得已经足够了。至少,他在,至少,他已经记得我了。
从裴逸恢复记忆的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见到邵阳。我不知道那天裴逸和邵阳出去之后都说了什么又都做了什么,但是我对于这件事保持了缄默。那,是他和邵阳,裴绾之间的恩恩怨怨,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没有必要再为了这个重新把自己搅进去。我想,裴逸大概也是为了保护我,才让我彻底远离了这件事。
我相信他,所以他不要我操心的时候,我也不会问他。
只是……邵阳,想起那个曾经目光清澈,而今却变得阴鸷沉默的大男孩,心底里还是有些感叹。
邵阳的变化并不是谁的错,在这一整件的事情里,并没有谁对谁错的分别。各为其主,赢得起也要输得起。我们唯一可以感叹的,便是造化弄人。
虽然前方还是战事不断,不过如今裴逸的事情并不多。岳飞毕竟不是裴臻,岳家军的战法也和裴家的大不相同。裴逸一向闲散惯了的,这种事情朝廷竟然也没有来繁难他。不过大概是因为我
回来的缘故,裴逸开始稍微插手一下这些事情,一直心心念念着的那些约定,虽然我一再地表示不在乎,但是他还是非常地执着。好在裴逸每天能够花更多的时间留在我的身边,看着他看我
的眼神慢慢地变得柔和温情,那双灰烬一般的眼眸里开始燃烧起星星点点的火光的时候哦,我突然觉得,其实自己很幸福,至少,比胭脂公主幸福得多。
因为元曷常现在对于她不但是退避三舍,而且身边有了别的女人。所以当胭脂公主对我恶狠狠怨深深地诉说着这件事情的时候,连我也不免有些吃惊。按着我对于元曷常的了解来说,他是个
典型的大业未成,不会留心儿女私情的家伙,怎么可能在这种敏感的时候(胭脂公主在倒追他),喜欢上别的女人。喜欢也就罢了,竟然还让胭脂公主发现了,我深切地感叹,如果不是元曷
常有所图谋,欲擒故纵的话,那么他的脑子一定是被门夹过了,被驴踢过了。
元曷常早就已经过了风华正茂的少年时,我不知道这个中年大叔到底是哪里让公主这么的迷恋,但是胭脂公主可以容忍元曷常任何恶劣的行径,唯独不能忍受他在没有被自己追到的情况之下跟别的女人跑了。何况还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的女子,甚至还是个连个大户人家都算不上的来历不明的女人。
其实这个女人本身也没有什么错,但是在爱情面前,其实女人都是自私的。胭脂公主会看她不顺眼也无可厚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胭脂公主真的和无尘公主非常相似,当年的无尘公主,为了捍卫她的爱情的时候,也是无所不用其极,对于我来说,那段时间,简直就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噩梦。我相信胭脂对于这个女人此刻的感受,和当年无尘公主看我的时候差不多,唯一的区别仅仅是生在在大漠的胭脂公主没有在那么勾心斗角的环境里长大,比无尘公主干净而直接得多,而且更重要的是,现在的她,是和我站在一边的。
既然和公主是站在一边的,我自然得为了公主着想。这些坏人家自由恋爱的事情虽然狠缺德,但是我也别无选择。我可不想和整个金国的势力作对。而且退一步说,就是为了裴逸,我都不能
因为正义感而和胭脂恶交。在这种时刻,我突然觉得,其实自己和无尘公主身边的那个杏杏,在做着一样的事情,助纣为虐。
于是,我只能跟着胭脂公主,微服而出,一路急行,去寻找那个女人,那个被元曷常看上的女人的住处,去亲眼见证一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绝色,才会让元曷常那么难攻克的一个堡垒,都
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失陷。我也有些好奇,毕竟曾经那个叫裴臻心仪到死的女人,心底里爱着的人,也是这个大叔样的元曷常。
那个院落在中都一条不很繁华的街上,环境优雅安静,从整个建筑的风格上来看,分明是江南的样式,碧瓦飞甍,雕栏画栋,虽然不大,却处处匠心,精致得如同一个首饰盒。那得是一个怎
样的女人,才有资格住在这样的一座精致的院落里啊。我和胭脂公主同时在心中发出这样的感慨。
元曷常为了这个女人,果然是非常的花心思。这样在别人眼里看来是好男人的行径,在胭脂公主的眼中却是彻底地变了味。他,竟然在那个女人的身上花了这么多的时间,这只狐狸精的道行
,果然不浅!胭脂暗暗握拳。
虽然胭脂公主早就派人摸好了这个女人的行踪,知道她今天会出门去见元曷常,但是我和胭脂还是在马车里,就这样默默地在这座庭院外面等了大半天,这间院落的女主人才终于愿意出来。
小厮早就牵着马车在院门外候着。
胭脂公主伸长了脖子,紧紧地盯着那咯吱作响,正缓缓拉开的大门。
一个穿着白衣,梳着发髻的女子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之下,婀娜而出。
黑发如云,白衣飘飘,盛夏里的轻纱在她的身上飞扬着,勾勒出完美精致的身段,玲珑艳丽,单单只要是这一个弱柳扶风的身影,就足够让天下的男人心里一阵激荡。
白衣女子自然不知道有两个观众为了等待她的出现,已经在这里整整等了她一个上午了。所以她淡然地飘出来,然后不经意间微微抬头。
我不禁暗吸了一口凉气。
除了邵阳之外,这些我在开封的老朋友不会都这么有爱地跟着我又一次来到中都集合了吧?